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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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自杀未遂后不久,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父亲干起了木材买卖。我们家乡并不盛产木头,只因为有一片方圆千亩的芦柴滩,靠着长江,运输方便,成了全国各地木材的中转站。我父亲这些年轻力壮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二道贩子,发了点儿小财。引得许多山里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闻讯而来,投奔到我父亲门下当徒弟。

最早到我家的是我姑妈的小叔子的儿子。他原本住在几十里外的蒋家湾。这个所谓的表哥,小名叫大头,长得矮胖,头发茂密,才十九岁,可是老气横秋,一副见过世面的派头。事实上,他也只是到我家来的时候途经县城,看见过几幢高楼而已。据他自己说,城里人很讲究营养,花生米生吃才有营养。每天早上,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剥花生吃,直吃得嘴唇两边全是白泡泡,才拍拍手,站起来。

我父亲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够发达,桃李遍天下。他安顿这个表哥的手法很潦草,让他挤到我和我哥哥睡的那张小**。直到后来他的亲侄子亲外甥们也纷纷投奔时,他才新盖了两间房,专门让徒弟们睡。

因为他是隔着的亲戚,我父母对他很客气。收种的季节再忙,如果他不主动要求,也没人指使他干活儿。毕竟,他是来学做生意的。他也拿捏得很得当,吃完饭会说:你们慢吃。早上起来,会说,舅舅,有什么活要干吗?

一开始,我是兴高采烈的,比其他人都激动,家里来了客人,我父母会装出和睦友好的样子,敌对和仇恨会挪到更深的夜里去,白天呢,拿出来的是两副斯文客气的面孔,对我自然也比往日仁慈得多。我要是打碎了一只碗,我母亲只会温和地嗔怪一声:

这粗枝大叶的丫头。等到没人的时候,才会恶狠狠地补一句:

贱货,你等着。

“等着”并不见得每次都兑现,但“等着”像一把正在摇晃的利斧,随时会砸下来,使我走路都缩着脖子,时刻处在一种胆战心惊之中。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迷迷糊糊地穿着衣服,脑子里还没清醒过来,我母亲拿着一把扫帚过来了,对准我还没来得及穿裤子的小腿“啪啪”两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疼得跳了一丈多高,却忘记了哭。突然挨这两下子,使我感到大惑不解。我懵懵懂懂地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口,满目茫然。太阳的初光穿过银色的水塘,穿过一排倒柳,洒在窗玻璃上。我父亲正从堤坝上挑水,他看到我早早醒来,发愣地看着江面,朝我投来疑惑的一瞥。我的嘴撇了撇,正想哭,我母亲一声断喝:还不去刷锅?

那天早上的突发事件就匆匆忙忙结束了。

到今天我在叙述中才突然明白,那天早上,母亲在兑现自己的诺言。

表哥要长期住下来,对我自然是大喜事。我的确因为这位表哥的到来过了几天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可是时间一长,明眼人就看得出,我是这家里最讨嫌的孩子,最可被忽略的孩子。大头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客气和小心,但也没有变得更凶。如果用现在的话,我想应该是更放松、不拘束,带着隐隐的嘲讽。

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片刻之后,我意识到有比被子更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那个男人在啃我。他的嘴巴差不多到我的肚脐了,我感到腰上湿漉漉的,我还感觉到他的牙齿磕到我的小肚子。我心里一紧,但是没有动。为什么不敢动,我到现在也不愿意触及这一点。他不知道我已经醒了,一只手伸向我的两腿间,我的腿已经情不自禁地绷紧了。他显然没意识到这是醒来的表现,一只手伸不进去,又使上了另一只手。我不敢用更多的力气,我怕他知道我已经醒了。接下来好几分钟的时间,我就那么装着,就像一个看守菜园的人,亲眼看到猪拱破了篱笆,啃起了庄稼,明明是他的职责,他正在看守的菜园子,他却没有站起来把猪赶出去。不解之谜。

他的手猛地插进去的时候,我紧缩住身体,号叫了一声,后来一切就结束了。

不,这不是全部事实,全部事实在那么暗的夜里,在那么深的夜里,怎么能够搞得清呢?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我,不能呼吸。仿佛呼吸就是犯错——如同没到过年却胆敢要一件新衣裳。

那张**,还有我的哥哥。我的号叫(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句低微的呓语)结束之后,我便一动不敢动,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临头。对方也停止了动作。我听到哥哥轻轻的鼾声,不,我甚至能听到隔壁**妈妈的鼾声。还听到妈妈怀里的小妹妹在磨牙,我爸爸当时没在家。我摸到了蚊帐的一角,我捏紧一块丝网,手指甲透过丝网扎手心,生生地疼,可我不敢放手。手里没有东西,令我感到孤单。

过了很久,到底多久,我根本没有时间概念。我只记得我敢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下子就留意到了窗外的月亮。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有只长歪了的小树枝在窗户外头,摆过来一下,又摆过去一下。那影影绰绰摆动的枝叶,都印在我的记忆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那个男人,第二天在饭桌上还帮我搛了一块肉。他说:二子,吃!

就像他这么一筷子,昨晚就被抹得一干二净似的;就像那么一筷子,我的地位就高了似的。跟头天晚上一样,我也没敢有任何反应。我眼皮朝下,像个饿死鬼一样一口把肉吞进嘴里,囫囵几下,咽下了肚。

到了晚上,我不怎么情愿上床了。我磨蹭着做作业;抢着去洗碗;洗脚水都冰凉了,都不肯把脚从脚盆里拿上来。最后,其他人全上床了,堂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洗脚水倒掉了,我没有留在堂屋的理由了,可是突然我的身上开始痒起来,总觉得衣裳里有个什么东西,像是路上的茅草,又像是一只小虫子在我身上爬。我哎哟哎哟的,有时觉得有一只手在我胸前,有时它又在腿上,我前后上下地跳来跳去,拍拍打打,打得屋子里全是我的噪音。我母亲被这声音弄烦了,她在里头骂开了:

煤油不要钱买啊?

我没有动。

我母亲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我:

皮痒了?

我只好端着油灯去茅房,蹲了一个多钟头什么也没拉出来。我现在完全不记得那是几月,我蹲在茅房里似乎没感到冷,只是四肢沉重、口干舌燥,两腿打着战儿,我回堂屋的时候,油灯里的油已经快干了。那微小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火苗还是惊动了没睡踏实的母亲,她发现我居然还没有睡,压住火头问我不睡觉在搞什么鬼,我没法开口回答她。没有答案的行为使她没法好好睡了,她从**爬起来,到了堂屋,一眼就发现灯油快干了,她走到抖抖霍霍的我跟前,甩手给了我一个嘴巴,她说:

不长记性!

对她这一巴掌给予权威的阐释。

然后,她一口吹灭了我的油灯,命令说:

摸着去。

她自己倒是先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继续呆在堂屋里,无声地抽泣起来,眼泪和鼻涕沾到手背上,擦了又擦,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油灯的光亮消失后,母亲的鼾声响了起来。我继续在堂屋里待着。出于自尊,我没有坐到板凳上,腿很酸,我间或用左腿蹭一蹭右腿,或者膝盖弯一弯。后来,没有那么多的眼泪了,也不愿意动脑子了,我麻木地直挺挺站着。

那天夜里,风大。门口的晾衣绳上晒着一件围裙,一会儿被掀上去,一会儿被甩下来。后来大地开始动**,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斜。

门缝里一线光挤进来,鸡笼里的鸡开始扑扑叫,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悄悄起床,经过堂屋的时候假装打着哈欠,没有看到我。他拉开后门,进了茅房,我这才摸索着上了床,倒头睡去。

接下来数日,我胆战心惊。

秋收的时候,棉花一捆一捆往家里放,堆到屋梁的时候,我母亲就挑到邻县轧花厂去卖。有次母亲一大早出门,天黑了都没有回来。我可以睡到她的**——搂着我的小妹妹。门关不严,外面有搭扣,能够从外面锁起来,从里面却不能。

我仰面躺着,一动不敢动,喘气也不敢大声。母亲房间的窗户上贴着一幅画儿,一个光屁股的娃娃笑哈哈地趴在一条鲤鱼背上。红鲤鱼张着嘴,身躯肥厚,尾巴翘起,温驯可靠;窗外青蛙一刻不停在叫,像在狂欢,又像在造反。隔着墙的小房里——现在睡着大头和我哥哥,我能听到我哥哥的呼吸,他睡着的时候就那样粗重地喘气,另一个人的气息却一点儿摸不准在什么方位。

虽然聚精会神,可是一切都似乎没有数目。我既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又觉得比往日更加危险。床底下有老鼠在搞鬼。吱吱呲呲,不是啃香油罐就是啃腌菜坛。你要动一下,它立刻没声响,你刚以为它走了,它又动起来了。我不敢像母亲惯常的那样,拍一下床板,吆喝一声。这一招往往最有效。这些见不得人的,就哧一声溜得老远。

然而我学不来。我不敢。

夜的微风从我眼皮上滑过,我想跌到更深的地方,又想拽住某根通向上面的绳索。我被扯在半空。我的眼睛几乎已经脱离了身体,在梦境与现实的间隙里,我看到自己紧缩的身体像一只蝎子一样扣在薄纱上,不上不下。

黑夜穿墙越壁,像水一样在四周飘**。它撞破了界限,覆盖了墙壁、门窗、蚊帐。我看不清任何人。同一张**的妹妹,她睡在阴影之中,陷在睡眠的深处,离我很远。

我觉得腿脚冰凉,寒气从脚底往上攀爬。

半夜的时候,屋外淅淅沥沥,像是在下雨,熄灯的时候我记得月光照在窗玻璃上的呀!仔细听又不像,像是风推着江水撞到岸边的石头上。晒在堤坝上的枯叶子,不知道什么小东西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左一阵右一阵。外屋也不清静,堂屋角落的鸡笼里一只母鸡不知道为什么不直咯咯叫个不停,我的耳朵变得迟钝,辨不清方位。我强令自己不能失去意识。

我的手摸索着床头,摸到了一团毛线。我母亲抽空就给我哥哥织毛衣。我像只老鼠似的干起了破坏。我一点一点地把毛衣往身上拽——从自己的腰上开始,一圈一圈地往下绕,绕到膝盖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结结实实地拢在一起,我把两根线头在膝盖处打了个死结,然后,警惕地抵抗着眼皮,看着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往下沉……

当一股异样的气味,一股悠扬的微风,一道明亮的日光伴着母亲的声音同时抵达我的意识时,我明白自己睡过了头。母亲已经从渡船上下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跟熟人打招呼,告诉邻居们棉花卖了什么价钱,回答人家她耽误在哪个环节——因为结账的会计现金用完了。她不得不跟人结伴步行回家。

一个激灵,昨夜那令人胆寒的、带着恐惧意味的幽光突然消失,白昼降临,我正欲起身向疲劳而勇敢的母亲发出深情的呼喊。掀开被子时,发现双腿动弹不得,我手忙脚乱,四处寻找线头的结。

片刻工夫,母亲已经大踏步来到床边,掀开蚊帐前,她的声音提前进来了:

胆大包天,天这么亮了还不起来?她的眼睛越瞪越圆,怒气因为好奇而突然消散了,她的声音活泼起来:

咦,你犯什么怪,捆尸呢?

她的目光盯住我的双腿,我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委屈和酸楚在我的喉咙滚动,我的喉咙正待冲出点什么,她早已放下蚊帐,用识破阴谋诡计的神情告诉我:

绕起来,少一两我剥你的皮。

从那以后,我成了我母亲嘴里的一个大笑话。冷不丁,她就会把这个笑话说出来,不管人多人少。有一次,她指着远远走来的我,讥笑着告诉从山里来走亲戚的表姨:

……嫉恨我给她哥哥织毛衣,趁我不在家,把毛线一截一截拽开,绕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捆得跟粽子似的,糟蹋了好几两毛线……

我的母亲……时至今日,我再怎么痛,我被谁骗了,我受了什么委屈,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男人,喜欢什么食物,她都不了解。我也没有办法开口告诉她。你过得好不好?后来我离开家乡后,她托人问过我。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关于好或者不好,她能理解多少呢?我告诉过她,我有多少钱,我在哪里买了房子,我给她买了什么。我只能告诉她这些表面的东西。

那个男人,在我家继续住了差不多一年。又有过几次,但有所顾忌。家里没人时,我看到他在黑暗中的眼睛。我一直装着,真像自己从来就不明不白,但恐惧片刻不离。在黄昏,在油灯闪烁之时,在睡梦中,我时刻警惕,恐惧令我的身体僵硬。我成年后,碰到类似的矮胖男人,尤其是头发稠密蓬松的男人,一见到,我就会胃泛酸、想吐,身上像有虫子在蠕动。我束手无策,任由其来去。我不懂得抵抗和思索,我光是逃避。直到有一天,我乘坐地铁,一个矮胖的男人挤过来,他要借道下车。我一眼看到他的头顶,微秃的顶心,蓬松不能够将其掩蔽。他走来的时候,我往后一让。我让的动作过于迅猛,把他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直到我再让出一步,他才走到门口下了车。他下车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握着拉手的手在剧烈地抖动,我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靠在椅背上。不久,坐在椅子上的人发现他的椅子在抖动,抖动很久才平息。就在那天,一念之间,我生出恶胆:如果此刻这样相貌的男人,让我感觉到任何危险接近,一经发现,何时何地,我肯定直接拿刀捅死他,一刀一刀,毫不手软,充满快意。

一凡那天说了什么,我真没记住。我当时听了,认同了,明白了,可他的话现在无法还原了,想不起来了。可能不一定是多么高深的理论,听着听着我记得自己一阵轻松。愿意说出来,有人能理解,事实可能就这么简单。通完电话,我到楼下吃饭,母亲坐在餐桌上,我看她认真地咀嚼食物,感到从没有过的亲切和平静。

这个叫大头的男人。我离家后就没有见过他。不过他的消息倒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关于他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先是做木材贩子,木材生意不景气后,他回乡种田。二十四岁时娶了妻子,我母亲去喝了喜酒,贺礼是一床被面。我们家盖房子时,他父亲送来一只座钟,那只座钟三十多元,算是厚礼。座钟放在堂屋的条几上,每天准点报时。一开始,是礼物。后来,成了我们的。我们家的钟不怎么准,我们家人会这么说。这座钟用了三十多年。至今仍在。但我从来不这么说,我到现在还不这么想。

大头是家里的独生子,肩负传宗接代的职责,但是很不幸,他连生五个女儿,为躲避政府,全国各地跑。再后来,我听说他的房子倒塌了。奇怪!没人居住的房子总是容易倒塌。我听过的几起事故都是这样,房子倒塌的时候家里幸亏没人。

后来,我听亲戚们提起,风声不紧的时候,他回来了。有过几年风光日子,承包鱼塘,养鱼。

这些消息跟其他亲戚们的消息混在一起,没有办法不听到。

他买了一只大哥大,接洽业务,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他的号码不知怎么到了我父亲手上,但是我父亲没有打过,不仅因为没什么事找他帮忙,还因为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除了鱼,他没有什么。

两三年不到,他的鱼塘被眼红的人霸占。他的父亲是洗澡时被漏电的电风扇电死的,他买了船,在长江里乘风破浪,专门帮人运输黄沙,不过很快沉了,欠了债,好几年没能翻身。

我见过一张他的照片,是我姑妈小儿子的婚宴照,我母亲去吃喜酒时带回来的。大头占了一角,他举着杯,蓬松的头发,腆出来的肚子,比其他人更高兴一些,笑的时候,嘴咧得过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怎么说呢,乍一看,跟其他喝酒的人混在一起,并不显得特别下流、特别可耻,没有罪行深重的迹象为人辨识。他笑得肆无忌惮,一身轻松。不是轻松,只是酒后放纵。我没在他身上看到保持在我身上的那种尖锐的不能触摸的对立,我只看到生活对他的损伤。虽然他不比旁人更老,但看得出他吃了太多的苦头。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对之恨之入骨。但是,他的罪行,伴着他特别的形象,以及那从来不曾甩掉的记忆,和他本人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吃过的苦、他喝酒的样子,都跟他做过的恶毫无干系,没有瓜葛。他的为人已经被定性,他是个好父亲。他勤奋,他不停地失败。他受人欺压,失去了许多。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是非黑白是模糊的,而且是单独的,它单独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而这段记忆,被他排斥,或者忽视。它对他没有丝毫控制力,化为乌有。

他脱离了。脱离我的记忆,我的恨,我的厌恶。

我像狗咬住项圈一样死死咬住的令我不敢正视的东西,那令我颤抖不已的记忆,因为无人佐证,就像是一段虚构的情节。

他大女儿在他鼎盛的时候念了中专,想到城里找一份工作。他托人找到我父亲,我父亲来问我。我那时正风光得很,手上有用人的权利。

不行,找不到,我帮不上忙。就这么回答,一点余地没有。

我姑父去世的时候,我表哥给我打电话。我想参加姑父的葬礼,我已经准备好动身,我许多年没有去过姑父家。

我表哥在电话里交代我说,你快到的时候,我让你大头表哥去接你。

现在的亲戚都不在家里,都是从全国各地往回赶的。大头有辆面包车,他被委派专门负责接送这些不认路的亲戚。

我立刻改变主意,我告诉他,我去不了,我不舒服,我没法送姑父最后一程,我很抱歉。对不起。

这个秘密,到我成年之前,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姓田,因为没有上过学,大家都喊她的小名:老五。老五长我四岁,在我频频从自己的**逃到她家请求庇护的时候,她从没有拒绝过我。她的床比我的更窄。她的脚头,还有两个五岁的同母异父的龙凤胎。她的父亲,据她说,是她亲眼看着死的。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

他在江那边耙地,我妈妈喊他回来吃中饭。他就把裤子脱下来顶在头上,从江里踹水过来,走到江中间的时候,突然,他的头一歪,一下子跌进去,不见了。

我盯得眼睛发酸,他也没有探出头来。她说,她的父亲,就这样从她眼前活生生消失了。等到她母亲发现丈夫不见的时候,老五指着江中间告诉妈妈,他在那里。

一帮人打捞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她父亲的尸首从一里外的地方捞上来。她并没有哭,她说她有事没事就往那个江中心望,她觉得他在那里。后来,她母亲挺着大肚子改了嫁。在她兄妹攒到八个时,她继父就离家出走了,继父比母亲小十二岁。

他嫌她奶子掉到这里,她用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

她的母亲正和第三任丈夫睡在一起。

老五的第三个爸爸因为家无片瓦、穷困潦倒,所以未娶未育。因为未娶未育,到了快六十岁,突然时来运转,一跃过上了儿女成群的日子。

比起我的家庭,老五的家庭关系更复杂、房子更拥挤、气味更混乱,夜晚自然也更热闹。这是个令全村都看不起的家庭。所有的人都仿佛有权利在他们跟前傲慢。邻居们若是遇上了什么倒霉事,实在无奈时会这样聊以**:

再背也背不过那家人。

他们仿佛越过了层峦叠嶂,看到了这家人不可更改的前景:

儿当和尚女填房。

不过这家人热情好客、积极乐观,即使灶上烧开的水里还没米下锅,他们也能以笑脸示人。对于孩子们身上补丁套补丁在堤坝上招摇,他们的母亲也能做到像旁观者一样的调侃戏谑:

哎哟,穿成这样还出门,也不害臊。

一下子把旁人的话都抢说掉了。

现在想起来,我自以为天不知地不知的秘密,在对老五的主动接近和夜晚投奔中被猜出来。有个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的夜晚,我又挤到老五**。老五身宽肉多、热量很大。我昏昏欲睡时,她突然把手放到我的小腹上。老五的手宽大、粗糙,很接近成年妇女的手。她手心里的硬茧划过我的小肚子,有毛刺刺的温热感。我抗拒地扭了几下,老五的手暗暗下了点儿力,阻止我的扭动。然后,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下,同时把嘴凑到我耳边,压低嗓门神秘地问我:

有人碰过这个地方吗?

没有。我立即否定,可是黑暗中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那么,这里呢?她的手继续向下。

也没有。

她说:你骗人。

真的,骗你被雷劈!

我声调提高,口气激昂。那么小我就知道骗人的时候要靠声音和情绪。

其实也没关系。她很顽强、很坚持、很有探索精神。为了使我缴械,她开始说她自己的事:

昨天下午,我跟二宝在芦柴地里干了那事。

昨天下午,我看见你在门口收衣裳啊!我羞于听到这么惊人的话,只好回避她说的重点,在时间上斤斤计较。

她的气息一阵阵吹进我的耳膜:

对啊,下雨要回来收衣裳才急急忙忙的,要不然,肯定天黑才回来。她的手趁势而下,向着我最隐秘的地方,停在那里,压低嗓音告诉我:

小孩子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然后她要求我:

你也摸摸我的,我俩好像不怎么像。

她拿着我的手腕向着她的地盘深处去。在毛茸茸的地带,我的手吓得一哆嗦,老五很体谅我的孤陋寡闻:

你也会长的。

显然,她只是想告诉我一个生理知识,可是我已经把“碰”和“生孩子”混淆在一起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睁着眼睛直到天微微发白。我倒不是嫌厌那个可能到来的孩子,我只是怕他。怕他一露面,把那个夜晚的真相兜出来,这个担忧使我如惊弓之鸟,我死死地用手按住小腹,生怕它一夜之间鼓起来。被我死死按压的小腹渐渐发硬,到后来像块砖似的,我的手心也汗津津的。后来,我只要看到雨中潮湿的砖块,就会立刻想到我的小腹,有时,我看到自己的小腹,也会想到被雨点淋湿的砖块,伴随而来的是羞耻的味道。我在那时,在受到道德教育之前就领教了羞耻的味道,那味道怪怪的,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在嚼一只青绿的正长着嫩芽的树桩子,那感觉就像是胃里鼓鼓囊囊塞满嚼碎的树桩子。一种虚弱的堵塞,一种萎靡,消化不良。

那件事发生二十年之后,有一次我回故乡,在镇上的肉铺里看到了老五。离别多年,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悠闲而自在地靠在剁肉的案板上,腰上的横肉一节一节地突破着衣服的管束,鼓出来。她的头一动,身上的那些肉立刻也跟着跳跃。据说,她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我突然仿佛透过她黑色衣裳一直看到了她的童年时光,原来以为过去的东西可以丢弃或者埋葬,但是,发生过的一切其实都藏在一个黑洞里,只要有机会,这些有生命的记忆一经触发就会跳出来刺激你的神经。我一下子想到她对我的试探,那放在我小腹的粗糙的手。我能估算得到,她当年和我们村多少男人睡过。在多少个夜晚和白天,她躺在地沟里、芦柴**里或者就是那张又小又破的木**,任人摸索着那隐秘的部位,发出惬意的哼哼声。我对她的想象基本在这个层面上。这个早年无论是被勾引或者是从母亲频繁改嫁中领悟到男女关系乐趣的女人,无疑从这些事件中获得了某种满足。这种肆无忌惮的满足在她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她松弛的靠姿已经把她的生活呈现了八九不离十——她没有把羞耻带到今天的生活里,她坦坦****、轻松自在。在我认出她后不久,她也认出了我。她大叫着朝我挥手,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不记得我哪?我是老五,我们从小一起睡大的。她夸张的表情加上略带粗糙的嗓音,使这句话一下子有了暧昧的意味,这句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撞开了我的记忆,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本能在左右看看,生怕有熟人听出她有什么弦外之音。

现在,不,在跟一凡言说之时,某些事情正通过言说被重新确认。换句话说,有什么样的眼睛就有什么样的世界,同样的事在我和老五之间构成了悲喜两个剧本。在跟一凡重新复制现场的时候,老五的形象有了新的活力,她不再是我心里的反面教材,下意识里鄙视了几十年的**、婊子。不,我从没有意识到我从来没有真正鄙视过她,我无论是嘴上还是心里的鄙视都是做做样子给自己看的、给自己的立场和母亲的教育形式看的。老五,她自学成才,建立了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体系。她有她的乐趣,她有她行事的标准。她可不会瞻前顾后、为自己的少年时代忧心忡忡。如今,人到中年,使她发愁的肯定不是过去哪个男人的手伸进她的胸口,停留在她身上时的细微感受,不,她发愁的只会是她的营生,是案板上的肉能不能当天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