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至此,这两年里,我的抑郁症状在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保持着稳定。不过,我的失眠症以及失眠导致体质和神经极度衰弱的现象却没有什么改善,状况并不乐观。这两年里,一凡对我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几乎都了如指掌。他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会越来越看不起我,他一如既往。我的叙述其实充满着矛盾,因为羞耻,因为勇气不够,有点地方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但是,他从没有质疑过我:是吗,真的吗?你确定你没记错?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口气。从未曾怀疑过我。
他信我。他给我绝对的信,没有条件的信。我也信,我信他如我期待般地信我。这两种信同样来自于生命深处,来自于理智之外,来自于心灵内最柔软最混沌的区域,连我们自己也不熟悉的地带。
他持续地消除我对外部世界、对他人、对生活、包括对他的戒心。他像一个舞台的总监制,让我像旋风那样跳跃着表演,他让整个灯光全部覆盖在我身上。无论我演得多么糟糕,他从不曾批评。每一个新动作、新台词、新情节,他都耐心地认真观赏;每一出终了,他都表示接受、表示支持、表示理解、表示欣赏。是的,你是对的,你说得没错,是的是的,我能感受到你的委屈,是的是的。
向来如此。果断、决绝的信任。
有他的世界不知不觉有所不同。
我开始不由自主思考这些问题了:
他在我的生活中真的不可替代吗?他真的具有他人不可比拟的品德和眼力吗?没有他,我的人生真的只会堕入深渊吗?他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个陌生女人的重要性吗?我回想认识他时的状态:那样的孤寂、那样的偏激、那样的保守和胆怯,居然能在远离自己的地方得到最佳的理解和认同。对话可以复制,但感觉不可重置。总之,他的思想渗透到我的内心,透过我颇为狭隘的生活,敲击出一种全新的节奏,使我急速向下的态势发生了变化。
因为重新回顾,也由于他的重新诠释,我心里的故乡慢慢变了颜色。原本那些司空见惯的麦田,那银灰色的松林以及熠熠闪光的江水,那些记忆里平庸的地方,像是被撕开了一层纱布似的,脑子里的画面也由黑白转成了彩色电视一样,色彩鲜艳起来。尤其是原本没有认真留意过的东西,也从记忆里翻腾了出来。那只在屋檐下筑了巢的燕子,跳跃着进进出出,那明晃晃的曲线优美的沙滩也在记忆里活了起来,多年前在沙滩上咕嘟咕嘟肚皮直抖的一只青蛙如今也那么可爱。一种强烈而深沉的情感由衷地升起,一种类似于归属感的东西进入我的心里。
认识一凡两年多后,在一家书店的现代文学专柜里,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的封面是一种平板的白,书名小小地贴在书的右上角,刻意不引人注目的模样,这种设计毫不醒目,这样的作品注定只能等到少量的读者。在这个恨不能舍命逢迎的年头,还有那样后退的姿态,生怕被人注意到的拘谨的作品,很快吸引了我的眼球。
诗集扉页上的作者简介几乎也没有透露什么信息,更没有照片,更让这本书呈现出不合时宜的严肃劲,表现出对于喧闹世俗人群真实的惶恐。正是这种严肃劲儿使我产生了兴趣,我打开了这本诗的后记,只看了一行,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凭借那里面的悲悯认出了他:这是他的诗。
我回到家,在网上搜索起来,果然,诗集上的名字是他的笔名。我这才知道,诗人是他编辑之外的另一个身份。知道这个事实,最初对我颇有打击。我向他和盘托出,却连他是个诗人都不知道。但是,回想起来,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和我通电话的大多时间是在抚慰我,而不是对他自己的推介。也正是如此,我们的关系才始终维持在最初的状态——倾诉者倾诉,倾听者倾听,各行其是、各尽其责。
有位诗人说,诗歌是灵魂的影像。一凡的诗集表面单调、朴素、内敛,像一个古怪的老头,而数十首诗作风格各异,隐匿着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本诗集至今在我的书柜里,和其他的书并排竖在那里。外人若想找到它,真会费些周折。但是,每次我打开书柜,第一眼准会与它相遇。我偶尔会翻一翻,打开其中任意一首诗,读上几行,然后轻轻合上,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
至此,有许多问题盘旋在我眼前:他家庭幸福吗?他去过哪些地方?他的童年在哪里度过?他喜欢哪种女人?他是什么党派?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自始至终一直在倾听我的人,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应该给予他必要的关怀、理解和爱。现在想起来,这仍然是可笑的。在我身上,简直就缺失对他人的理解、关怀和同情。我活到近三十岁,才第一次懂得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想问题。
关于我那么多的问题,他一句玩笑就打发了过去:
哟,你也会关心别人了?
关心别人,愿意为别人做点事,哪怕仅仅是指个路,都能够发自内心的欢喜,这种感受对我的确是稀有的。虽然稀有,到底被我捕捉到了。我不能说此前自己就一味的自私,自私到人人都想逃避的程度,那倒也没有,而是,我对诸事热情皆失。从来不认为自己对别人有什么重要性,除了那种公共道德,比如献血以及在公共汽车上让个座什么的之外,我真不认为自己算得了什么。对,认为自己无关紧要,怕自己闹笑话,觉得自己是入侵者,总想着退后一些,这种意识阻碍了我。现在,这种障碍慢慢消失。有意识地关心他人,想为他人做点什么事,的确是认识一凡之后的我的变化。为他人做事的愿望逐渐强烈,因为那里头有一种被需要的欢喜感。这种欢喜感与往日的喜悦迥然不同,它是自上而下的笼罩和覆盖。发自内心的关心别人,从关心别人当中体现到自己的价值,竭尽全力帮了别人的忙,感受到别人的谢意和友谊,这种喜悦绵长、单纯。这样一来,生活那种平板、狭窄的空间似乎被拉大了。
三年之后,我有次去一凡的城市。办完事,离飞机起飞还有一点时间,我坐出租车来到了他单位门口,我静静地待了一个钟头,又重新坐上车去了机场。
那张日后屡次重新打开的照片,也具有许多新的蕴涵。他静静地站立在尼泊尔的草原上,在一片碧绿之上是蓝荧荧的天,他固定在洁净的天地之间,像磐石一样坚定地守护着我。在我们三年未曾谋面的时光里,一凡的目光——原来只是看向镜头的目光,已经看向了我。温柔的面容闪耀着越来越强烈的光芒,智慧、自信、勇气和慈悲。这目光看向了我不堪重负的往昔,这目光是纯洁的、友善的、带有决定性的支配力。我当时害怕这种目光会突然改变,更温柔,或者变得冷酷。谁能保证他可以一如既往地保持原样呢?我想象一凡,他行走,他说话,他吐烟圈,他大笑。这些动作如此生动地在我的记忆里演练,我没有勇气将之带入真实的领域。我被他炫目的火焰灼得睁不开眼,拒绝看到他的真实面貌。这样完美的人,我不能够和他共处一室,不愿忍受他有一丝一毫的破绽露出来。
我缺乏自信和勇气,自信和勇气在我是绝对稀缺的东西,需要时间慢慢积攒。
十三岁。我被圈定了。表面上,我是那个读书很猛,到处投稿,端着一副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架势的姑娘。从小没有说话的权利,同龄姑娘们的闲谈和玩乐,也不合我这个心思过重之人的意,我对过于轻松的氛围都有抵触情绪。我习惯缄默不语,倒不是不喜欢快乐,而是害怕快乐和痛苦不断地切换造成的反差。轻松愉快的时候那么少,偶尔有之,没等我进入状态它就结束了,父母长年累月剑拔弩张的争吵和冷战制造的不快则长久得多。我对待人事的态度与一般人有了显而易见的区别,越是有人说我古怪,我越是把自己往古怪里搞。他们说女孩子穿什么不好,第二天我准是想方设法地搞来穿。我记得我有一套西装。那年村上流行穿西装。年轻的男孩子们,一人一套。衣裳烂掉了商标还贴在袖口。我也买了一套。我剪着短发,穿着西装。倒很英姿飒爽、神采奕奕。不过是万分不合时宜的,我是个古怪姑娘的名声已经被全体认定了。它绝对不是我的标签,相反,我才是它的标签,我使古怪这个词栩栩如生,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非使这个词的含义得到延伸罢了。十三岁,我就接受了这顶帽子:我是一个古怪的人,不合群的人。但是,关起门来,睡在**,为得不到众人的认同和重视而沮丧苦恼的也同样是我,我想那是我跟这个世界之间最初的困境。
被爱和被重视对一个孩子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如果一直觉得自己缺少爱,这种失落究竟对人的成长有多大的损害?我不知道其他被忽略被鄙视的孩子是如何解决爱这个问题的。在很长一段时间,爱,一直是我的虚构。有一次,我想象他们失去我了,我像我的奶奶一样,笔直地僵硬地躺在竹**,我想象他们痛不欲生地哭喊,追悔莫及,我的灵魂站在一旁,目睹那悲痛欲绝的场面,那涕泪横流的情景,许多次我被感动得鼻子发酸。这些想象逐渐形成了一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不那么孤独和饥渴。
有一天晚上,我和母亲下过地回来,烧好晚饭,天跟往常一样黑了。捧着饭碗,母亲晃到门口,邻居们也端着饭出来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堂屋里的油灯被风一吹,晃了几晃,透出一点点儿亮,每个人的脸,在暗影里,彼此看不清,凭着呼气和咀嚼,才知道谁站在谁的边上。
我母亲又在跟人讲关于我的笑话。当她开始说起我嫉妒自己的亲哥哥,把他的毛线拽得一截一截绕在自己身上出恨时,她话语里的夸张和篡改已将事实搞得面目不清:
整卷毛线都给她扯开了,把自己从头裹到脚,就露出一双眼珠子……
忙着扒饭的邻居们没有表态。并不那么好笑,而且我母亲讲过不止一次了,裹到连头发都不剩,也就这么个事。
她完全不看我的脸,那样的时刻,她自然也完全看不出我脸上的表情,我心里的愤懑!
我蹲在屋角已经吃了两碗稀饭了。空碗拿在手上,准备送到厨房,我刚一起身,感到一阵头晕,摇了几摇,差点儿没有站稳。
就在那时,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着自己意志的时刻,也是生性最大胆的一次设计——我要离家出走!我要表达我的愤怒,我要扭转我的形象。总之,我要改变些什么才对。
如果我过了江,摆渡的一定会告诉我的父母。那寻找范围就太大,制造的麻烦也太大。我得离奇失踪,没有踪迹才是最有杀伤力的,最好让他们以为我沉到了江底,所以,趁着他们还在那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时候,我悄然拉开后门,离开房子,走向芦苇**。数千亩的芦苇**,一旦芦苇长没头顶,那里就是天然的迷宫。时值七月,芦柴已近两米高,进去容易出来难。一开始,我能够从星星点点的灯光上来判断,堤坝在哪个方向,自己家的房子在哪个方向。可是,那铺天盖地的芦柴使我窒息,后来,我开始摸索着向沟渠前进。离家过近的沟渠是非常容易被发现的,为了使他们寻找的难处大一点,我选择靠向江滩的沟渠。我借着隐隐的夜色摸索着到达一个沟渠后,天莫名其妙黑透了。
我生在乡村,往日没有手电筒,单凭远方的一点儿灯光也能走夜路。不过那天晚上,世界整个隐入黑洞,天与水连成一片,没有界限,黑夜里的声音清晰异常,蒲公英、车前子、黄鼠狼、蚯蚓,虫鸣狗叫、松鼠进洞、蚂蚱蹦跶、芦柴摇曳,江面上的马达声渐渐近,又渐渐远去。
离家如此之近,却又存身如此黑暗和潮湿的地方。我倾听着小动物发出恐惧而痛苦的鸣叫,呼唤着永远不能到来的顿悟。
夜渐深去,大地开始静止。所有挣扎全部停下来。此刻,这些黑暗里的存在失去了形状,都仿佛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敌人。大片的静止没有使我安静下来,相反,使我有扯开嗓子把天喊破的冲动。为了不至于前功尽弃,我口中念念有词,沿着沟渠来回转圈圈。转啊转啊,突然我一阵眩晕,扑倒在地,膝盖狠狠地撞在了一棵树桩上,疼得我大叫一声,这种钻心的疼痛多多少少缓解了恐惧,我无奈地小声呻吟着,既希望疼痛更猛烈一些,又渴望它赶紧消失。不知道过了多久,堤岸上的灯光彻底消失,所有的人都睡去了,就连房屋河流堤岸都睡去了。我猜想已经下半夜了,我想快了,黑暗过去就是黎明。
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我看得见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一切的黑暗。它带来了恐惧,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让我无路可逃。这是真正的深渊,我魂不附体,能够看到通向死亡的路,通向死亡的路就是那样黑,不会有月亮和星星为我照亮。
我十三岁。我在这里。长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得不到想要的爱,为了这些忍受黑暗和潮湿。若想得到什么,就得懂得去争斗。我告诫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们醒悟的那一刻重重地惊吓他们,发现他们的世界因为缺少我坍塌了一块,让他们明白我的重要性。他们会变得和气,会宠我,会给我关心。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我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黑暗、危险、毒蛇与厉鬼,不在天边,就在近前,在此刻。我睁大眼睛,拼命想窥见一点儿形状,一星亮光,什么也没有。我盯住,再盯住。不久,分明在我的眼前,有一个人形慢慢聚拢。那轻烟似的幽灵,飘然而至,就在我眼前立定。
我一声不吭地盯住它,我没有对策。如果它向我俯冲过来,我应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脖子,甚至我的嘴都已经不听使唤了。汗毛全部竖了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身体沉重像被压了块石头,体内空虚,脑袋空虚。
那个幽灵,从那天起就经常光顾我。它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神经,我的肝脏,即使我身在紧闭的房间里,它也会随时到达。再后来,它进入我的脑袋里:它有形又无形,似真如梦,它无所不能,又无所作为——除了使我恐惧。它无所不知,在每个阶段,它目睹我一切思想和行径,它令我窒息,令我羞耻。但它又是非暴力的,从没有触及我的皮肉,从没有伤口需要包扎,或能够向他人证明它的存在,令我无计可施。
后来我失去了意识。恍若自己在云端里飘浮,漂向远方、漂向大海、漂向天边。我就这样飘飘忽忽,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周围的世界才被拼凑起来:流水、堤坝、棉花,还有房子里的亲人们。我浑身哆嗦起来,天地无限、黑暗无限,人是多么渺小。天色微明,我醒来了。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湿的,我的胳膊大腿和腰全都是潮乎乎的。有一会儿,我觉得再不爬起来,就长进这土里了。我站起来的时候,腿脚都不受支配了。我已经不在乎他们爱不爱我了,我也不想惩罚任何人了。最初的动因已经消失,就算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夜晚。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我经历了这么可怕的夜晚,世上已不会再有更可怕的事情。我原谅了所有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想计较。
我坚持着爬出沟渠,颤抖着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受伤的膝盖肿胀得很粗大,已不能吃劲。我掀开裤腿,伤口很不规则,那一块的皮肉发白,用手一摸,就疼得抽搐。看到堤岸的时候我脆弱无比,我的心柔软到了极点。现在,让我扑进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吧。不,看到他们,看到亲人们,跟他们在一起,跟平常一样就足够了。
我推开虚掩的后门时已经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我的眼睛和我的手一起抚摸着我家的房子,我家的水泥地和我最亲爱的母亲……我母亲已经在刷锅了。她一抬头,瞧见昏晨中的我,立刻怒气冲冲地叫道:去,快去淘米下锅,昨晚碗没洗就溜掉了,真不懂事!
啊,她居然什么都没有发觉,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漆黑的少女的舞台啊,忘记了招徕观众!
我确定自己明白某些道理:我要获得关爱、认同和价值,只能是异想天开的白日梦,我早已被开除出了他们的轨道。
时至今日,在我毕生摆脱母亲的努力之中,我有时认为我们身上毫无共同之处,我为此而庆幸。不过,现在,我却看出来了:我跟我母亲是何其相似。她当年用自杀的方式企图获得他人的在意和爱。我继承了她的传统,我用这样的方式乞讨爱,也遭到了她一样的结局——颤抖。她躺在地上瑟瑟发抖,我靠在后门槛外瑟瑟发抖。她看不见我,我看不见她。我们各自颤抖,孤单呻吟。可惜,我二十年之后才看到这两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