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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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恢复过来之后,我有了两样东西如影随形:沉默和戒备。另外,我也有了两样武器:怀疑和愤怒。

我一直在抵制,我的抵制是那样的消极。对于母亲的纪律我有时会乖巧地遵守,不需要费多少口舌。有时会很坚决,说不干就不干,怎么打就是不干。有时,不管她叫我干什么,我都慢吞吞的,我用放慢速度来表达我的抗拒。现在想起来,抗拒是愚蠢的,只会激怒她,激怒她的后果只能得到更多的诅咒。

遵守还是抗拒,完全看我当时的心情,可是,不管怎么做,装在我眼神上的怀疑是去不掉了,不信任和失望同样像烙在眼睛里的印记一样去不掉了,我试过,的确去不掉了。如果世界对你这个样子,你也就慢慢相信这是自然的,应该的。

如果说,我小时候频频犯错,频频摔跟头,只是愚蠢的原因,现在,我母亲重新确定了我的问题所在,她告诉我父亲,都是念书念出来的毛病。我母亲责备我父亲让我念书时说:

书念得越多,人就越犯怪,脚就不踩在实地上。

为了挽救我,我母亲找来了许多榜样和楷模,荣登榜首的是后坝上的万玲珑。

我母亲说:

你瞧瞧万玲珑,纳鞋底纳得多好啊,你瞧瞧你那三脚猫工夫!

我母亲说:

你瞧瞧万玲珑,织毛衣织得多漂亮啊,你说你会干什么?

我母亲说:

你瞧瞧万玲珑,一天能锄一亩地的草,她妈妈不晓得哪辈子修来的这福气。

万玲珑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了闪着金光的完美的榜样、偶像和标兵。

我一共念了九年的书,在村子里这可不算常态。如果我有机会通过中考,我甚至可以念得更长久,一直念到大学,念出那个家。但我没有做到。让我念书是我父亲的主意,是我父亲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念了书,就知道什么是道理。这个理,我父亲认定了,不曾妥协。我父亲因此在我母亲眼里罪加一等。因为念书使我离她的规矩越来越远,离她设计的形象和要求越来越远。尤其是,念书需要的时间很长:去上学的路上,回家的路上,课堂上的时间,回来还要做数学题、作文题,最后没有考上好的学校,时间却是搭进去了。我母亲不得不拿出这么超级优秀的榜样给我,取她的长来揭我的短,件件证据确凿,使我哑口无言。她一旦认定我是个错误之后,会不断地确定这个错误,有什么场合在什么场合说,她孜孜不倦地说,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很无助、很难过,也很羞愧,感到自己很无能,我的自信早就没有了,我不会在嘴上,更不会在心里替自己辩解。我承认那是事实——万玲珑走在万无一失的正道上,没有危机、没有茫然、没有错误,这就是她呈现出来的事实。我当时不知道,因为念了九年的书使我有机会在这儿写这本书。母亲的话字字确凿,铁证如山,无从抵赖,我一再被击溃。

有一天我发现这个胜利者不怎么有心思干活了,完美的万玲珑经常迈着她以为最掩人耳目的步子从远处走过来,又走过去。

那时,做买卖已经很风行了,江边上停靠着许多水泥船。一批又一批装满水泥黄沙的船只经过我们村,到下游卸掉之后又返回来。我家门前的凹形江滩十分适合船只停靠,这些比农民地位略高一等的生意人基本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他们引领潮流的做派使得他们在村里赢得了不小的尊重,又因为生意好,使得他们的船上跟了许多新收的学徒,这些学徒多半是船老板的侄子或外甥。

建新舅舅的船是条一百二十吨的木船,上了桐油的木船气派显眼,和其他水泥船靠在一起,像一颗鱼目里的珍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令许多人侧目。在船上撑竿抛锚的建新也是所有伙计里头最高挑白净的一个,他显然是那种迷上过少林武功的少年,他的背略略有点儿前佝,肩膀比一般少年更宽阔、更厚实。最先发现他出众的不是我,是万玲珑,我母亲嘴里十全十美的女孩子——要是认得字,就不是十全十美,就是十全九美:

丫头认字很害人。

可是她明明前几天还亲口说过:

我娘家门口有个姑娘,十三岁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十八岁就拿工资,还把父母接到北京去享福,全家都成了人上人。

傍晚的时候,暑气消退,云彩渐渐游走,下了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前吃晚饭。沙滩平静,水波温柔。那个时候,万玲珑穿戴得整整齐齐经过我家门口的堤坝,衣裳虽然就那么几件,可洗得干净。她迈着正经姑娘一贯迈着的步子,端庄矜持地经过那艘停靠在岸边的船。她自以为没人知道她在动什么脑筋,可如此精心着装,已经让心思暴露得一览无余。有天晚上,回娘家的老五把这个信息发布给了我。她说那个万玲珑**了,看上小船长建新了。我之所以喜欢老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老五把我母亲的世界扒出了一个缝,我从缝里看到了跟我母亲相反的东西,比原本的天地要大要宽。那时的老五已经阅人无数了,她被无数男人的甜言蜜语滋养着,形成了特别的体型和性格。后来我知道我们村绝大多数光棍都和她上过床,有时我们村里的两个光棍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突然打起架来,虽然他们默不作声地拳打脚踢,旁边的人个个心里有数,他们在为晚上谁到老五的**去而斗争。这些超常规体验使老五特别敏锐,对男女之事在萌芽阶段就能一目了然,有时比当事人自己还早一步知道。看这个问题万无一失的老五一开腔,我便深信不疑。果然,我留意到住在后坝上的万玲珑到我们这坝上的频率比往日高出许多。那样繁忙的季节,她穿戴得过于整齐,一点儿也不像我妈妈眼里的好榜样。万玲珑在应该烧晚饭的时间迈着貌似羞羞答答、实质根本把持不住局面的步子,从那艘船旁的堤岸经过,不久,又原路返回。两趟加起来,让自己暴露在对方眼里或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时长不超过三分钟。

仅此而已。

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什么反常,一个女孩子,在坝上走过去,又走回来了。

老五说:她心烦得不行了。

不过,老五补充说:女的倒追男,两头娘老子都不烦!

老五的话使我的脑子就那么一激灵,有了主意。有天晚上,我溜达到那条木船旁,我深知自己的形象,相信人人都耳闻过我,但谁也没有机会听我说过一句话。我因为长期受鄙视,早就不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同类,也因为常年受鄙视,我又生出特别的骄傲来。因为不仅我,就连我的父母也渐渐明白世上有一种现象——有些时候,许多体面的东西也在受着鄙视。比如我们村的算命大师,有几年沦落到挨门挨户地乞讨,因为他搞迷信搞得人心惶惶,我们村领导不准他开口说话,也不准他下地干活儿。因为只要有人的场合,他就会开口说话。他一开口,就预报天气、预报时势,甚至预报站在他眼前人的命运。当然他对自己要遭受的折腾早有预见,他早就料到自己二十年后,又门庭若市,连省里的大官都来求他指点。二十年后,他果然娇妻双子,其乐融融。

再比如城里来的下放户,写得一手好字,一到过年贴对联的时候,他作为城里来的人上人的派头十足。他微微弯腰,站在竹板前,手握一根硕大的毛笔,屏气凝神,旁边有人端墨伺候。他的字龙飞凤舞、刚柔相济,就连村子最资深的文盲都说:

乖乖,这字写得有劲。

写字有劲的下放户一到地里就露马脚,他一拿劳动工具就手脚僵硬,拿扁担像拿打虎棒,握锄头像握钢枪,或是拔草拔掉了菜秧,或是割麦子割到自己的脚趾头,每天都能闹出一两个笑话来供劳动人民消遣。不过一从地里回来,他立刻恢复大人物的气度,任谁也不敢说一句不敬的话。果然,不久后,他神气起来,被小汽车接回了上海。

所以,即使遭受鄙视,也应该做出一副骄傲自满的样子来。我深知这样子有时不仅能保护自己,还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我对此心里有数。那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其实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令我母亲痛心疾首的样子:昂着我的首,挺着我的胸,撅着我的臀。我直接走向江滩,走在建新的船边上而不是像万玲珑一样在十丈开外的坝上绕一圈。这完全不同于万玲珑的步子,使我还没有走到江边,便早已感受到从船上向我注视的多重目光,我镇静了几秒钟后,装着不经意然而又精准无比地抬起眼睛直接射向建新。

那个站在船头的小伙子愣愣地看着我,他的魂魄在我眼前跌落。三五秒时间,我知道自己赢了。

此后的许多夜晚,这个小船长不停地用石子敲打我的窗台,我从台灯下抬起头,黑漆漆的夜里,他把情书从窗玻璃的碎片里塞进来。我接过来一看,差点没有背过气去,一张从练习本里撕下来的纸上摊着几个字:

我要跟你好!

那几个字放在一起,本来就显得不一般的粗俗和简陋,而且还摆放得东倒西歪。我一下就看出他写字比拿撑竿费事多了,那几个字把他的本来面目揭露得一览无余。

我顿时知道这个家伙碰一下我手的机会都没有。玩过家家时用的瓦片做碗,树叶做菜的事常有发生。我们几个女孩子缩在墙角,一本正经地扮演良家妇女的角色,把巴掌大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甜甜蜜蜜。可要是谁叫我们把这些难以下咽的树叶吞进肚子,我们准会逃之夭夭。这个男人没有能力激发我的爱情、我的幻想,更无法承担我的希望、我的前途。老五也看清楚了,她预言说:我们这个村上没有人配得上你,小木匠配不上你,放录像的也配不上你,船上的伙计也配不上你,你能嫁到镇上去。

来自空心洲的建新十八岁,因为空心洲地处江心,十年九涝。空心洲的年轻人,愿意靠几亩地吃饭的已经不多了。他们比附近的人更早地离开了土地,换了新活法。刚刚投靠舅舅的建新一下子遭遇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这种冲击使他面红耳赤、心事重重。他的脸上忽而**漾着从天而降的自信,忽而又流露出被爱情袭击后不知所措的茫然。谁都看得出他摇摆不定。他抽空回了一趟家。他妈妈肯定建议他跟万玲珑定下来,他自己肯定也赏识万玲珑会过日子、好管理,晓得伺候人,这是一眼就能望到的事实,可是他不甘心,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每回他的船一靠岸,他就会出现在我的窗外,他轻轻一叩我的玻璃,我就会从**起来,小心地拉开后门。在后门的两棵银杏树旁,一人靠一棵,那是江心洲式的恋爱模式。屋后墙上吊着一挂玉米棒子,墙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柴,柴垛旁是茅房,茅房边是围着栅栏的菜园子,菜园子里种了香瓜,从来没长大过,倒有几只秋茄子无所事事地挂了个把月了,夜风一吹,南瓜藤剌剌地响,乱蓬蓬,没有节奏。

建新试探我。他说:我邻居有个女的跟男的好,结果又不跟他好了,那个男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妈妈愁得都生了病。这是攻心战术。小伎俩。

他接着又说:

一个女的跟这个好又跟那个好,就会搞坏名声,不值钱。

我的老天!越听下去越失望。那嘴里说出来的话跟他俊逸的眉目完全不符,完全不搭调。

但是,我有使命的:

讲话不算数不得好死。

急吼吼地,干脆利落。

他放了心。月色下他的肩膀松弛下来。

可是写那么有损形象的字,对万玲珑一点损害都没有,不识字的万玲珑一辈子都不需要读一封情书,这两人倒是般配得很,就算是铁了心要搅和这局,我也有此意识。

可是,自从我登台之后,万玲珑立刻沦落为过气龙套演员。她出场的时候,建新明明站在船头,她一出现,建新的头就缩进船舱。失去了目标的万玲珑心灰意懒,往回走的时候,步子凌乱、脊背僵直。她身材结实,皮肤黝黑,双目清纯。可这个时候,她缩着脖子的模样,就像一场大雨正在倾盆而下。事实上,黄昏晴朗,万里无云。

这世上有万千尘封的谜底,万玲珑和建新走到哪一步,这个谜我怕是永远搞不清了。不过,后来有传言说,建新曾经半夜跟在她江滩上约过会,至于约会的时候有没有做过承诺,这仍旧是个谜。

有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地里锄草,万玲珑突然走到我跟前。她先是旁顾一下四周,确定几丈之内没有人时,才瞪起那双原本不善攻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压低嗓门咬着牙齿说:

二子,我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你能不能不捣蛋了?

捣蛋?什么话?前半句是模仿成年怨妇的调子,后半句是万玲珑的真实声音。她恋爱了,可还是不识字的村姑。

我都懒得搭理她。

你不搅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过度慷慨的陈词一定不属于乡村,不属于乡村少女。她有什么我太清楚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几双绣了“大好河山”或“鸳鸯戏水”图案的鞋底、几个绣花枕头、几套我并不稀罕的的确良秋褂,最多一双从没有穿过的浅帮皮鞋,就这几样,便以为自己很富有了。我在心里说,你有的,我都不稀罕,我有的,你有吗?

我继续扒草,狗尾巴草、猪耳朵草纷纷在我的锄头下身首异处,奄奄一息。

万玲珑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朝我看了一眼。那虽然绝望然而满怀幽怨的眼神,与其说是乞求,不如说是嘲讽。这短短的一瞥是对我的强烈不满,这一瞥把她难以掩饰的失望心情亮给了我,把她毫无希望的处境全部兜了个底朝天。这是不能忘却、非常可怕的一瞥。我当时若不是那样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话,一定会喊住她,告诉她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我长到十五岁,整整十五年,认真地、主动地欺负一个人,就那么几分钟。我扛起锄头昂首回了家,心里一阵欢乐的颤抖,那种得意,真是奇珍异宝般令我久久难忘。

没过几天,我正在地里掰玉米棒子,突然看到远远的地方一个人在奔跑。我直起腰,想看看是谁,那人越来越近,起先她宽大的衣襟被风掀起来,露出一截肚皮,齐耳的短发遮住了大半个脸。

她跑动起来的风掀起她的头发,我一看:

哦,那个十全十美的万玲珑的妈妈呀!

她这样疯狂奔跑,使人感到纳闷。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粗重的喘息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脚步声。她的脚底,没有贴近地面就又悬空而起。她经过的田埂,灰尘弥漫。被她踩踏过的庄稼,纷纷夭折。

快到我身边时,她突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发出重重的沉闷的的声响,田间的人齐声发出惊呼。

她爬起来。草耔沾到她头发上,扑倒时掀起的灰扬了她一脸,落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眯住,黑色裤子的膝盖上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露出白生生的膝盖,像贴了一个柿饼。她凭着感觉继续朝前跑,牙齿龇开,大口喘息。

不一会儿,有个从村子里挑水来浇菜园子的人告诉这些满怀好奇的人们:

万老大的女儿喝药了。

就像一只锄头砸到我肚子上,我疼得一阵哆嗦。我紧握住锄把,想借助这根木头控制住这种哆嗦,可是锄把在我手心里比我摇摆得还厉害。

我蹲到地上,我看到脚边的小土块在不停地晃动。后来,我眼前所有的物体都在晃动,庄稼、小草、埂边走过的人、跟在人后头那条无所事事的小狗……

天黑的时候,我经过万玲珑的家门口。她被摆放在堤岸的斜坡上刚刚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从家门口到斜坡的杂草被清除掉,开出了一条新路。万玲珑手脚并拢,安安静静地平躺着。脸上盖上了黄表纸,头发露在外头。露在外头的头发上沾满了草灰、泪水和许多只手揉搓的痕迹,梳理过,但不是她生前的样子。

哭她的妈妈已经累了,她和小女儿蜷缩在简易棚子里,头边伏一个、脚边伏一个,她们肩膀抽搐、头发零乱。

更多的亲戚还没有赶来。那些年老的人:外婆、姨妈、舅奶奶。更响亮的哭声还没有响起,消息还在路上。不过,到第三天,一切终会拖泥带水地结束,埋葬。

第三天下大雨,不能下地干活,我母亲出去串门了。我穿上了一件雨衣,也出了家门,找到了万玲珑的坟。在一片连绵的坟堆里,万玲珑是那天的焦点。刚刚从地里翻出来盖在她棺木上的新土以及坟边的纸钱,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新鬼。因为其新,她的坟很高很规则,因为其新,又显得很抢风头。我扫了一下坟堆,在这一大片坟里,她是年纪最轻,长得最漂亮,身体最结实的那一个,旁人比不了的。

我蹲在她的坟头,蹲了一会儿,腿便麻了,我站起来,没多久,腰有点酸,雨虽然停了,可草地和泥巴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还有迟到的雨点偶尔扫到脸上。一两根比较长一些的青草头,被一阵疾风吹得簌簌作响,那样的响声在我空寂的心里,显得格外扎人、格外刺耳。我无所事事,又蹲了下去。新坟边上有一根麻绳,那是抬棺时落下的吧?我捡起这截麻绳,小心翼翼地沿着它的纹理将它一根线头一根线头地拆开来,最后,将它还原成一堆乱麻,在手心里搓了又搓。那之后,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时间,不在乎雨点,不在乎父母,不在乎过去以及将来。那一刻,就仿佛被刀切开了,过去和未来都切开了,切成独立的一刻。我由着自己一动不动,有三四个小时,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莫非在等待一声惊雷,那酷似上天正义的宣判将我活活劈死?就在那时,我心里明白,我不仅是一个古怪的人,还是一个有罪的人。新坟不远处一只青蛙,扒拉着眼珠子盯了我片刻,然后踉跄着蹦开了。我没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态,觉得我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离开了我。再后来我觉得很累,想有个地方躺一躺,可是就地一躺之后,回去怎么得安宁?我小心地绕开积了水的沟,扯下一根树枝,刮掉了裤腿上的泥。我刮泥从来没那么仔细过,仿佛刮泥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仿佛刮掉了泥就刮掉了一切不想要的东西。那天我践踏过坟地的裤脚被刮得比平常还要干净,后来,天黑得再也看不清裤子的颜色了,我才挺了挺背,清了清喉咙,拐上了回家的路。

方玲珑倒不怎么在梦里惊扰我,但是我白天或夜晚清醒的时候总能想起她,想起那个风雨中的坟头,想起在滚滚而来的江面上,她扬起她的衣裳,那时她还没有烦恼,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他人的榜样。她惯常穿件桃红灯芯绒大褂,脚上的解放鞋帮子比别人的都白,她的臂膀格外粗,每件衣裳都勒得很紧。她扬起湿淋淋的衣裳,发出轻轻的酷似良家妇女的笑声;我记得她走过那条船时的故作镇静的步伐,我记得那黝黑、结实的脸庞,在如画般的麦田里疾走如风。那是她的地盘,她的自信全在这里。如果没有意外,她将在此生儿育女,盖房造屋,喂猪养牛,被儿女养老送终。然而,她十七岁,被定固在此时此刻。

对于她的父母,对于所有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的确是死了,江岸上冷不丁响起的她母亲的哭泣声再三为她的死划上确凿的句号。可对我来说,她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她缺憾的人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头来一回。她受过的罪、淌过的泪,都日渐凄美;她走过的路上不再有鸡鸭畜粪,只有她双腿划过的弧线以及那害羞的节奏时常敲打。

我母亲,从此之后不再拿万玲珑当我的榜样。万玲珑的死,成了她活在世上唯一的污点——我母亲万万料不到这污点是我给她制造的。大人们还没有想到把账算到我头上,建新作为少数知情者,他的沉默出于震惊还是惶恐,我无法知晓。这件事对我跟他的关系看上去没有影响。有一天下午,建新的几个朋友和我从镇上回来时遇到了,我们一起往回走。闲谈中,他们提到了最近频频发生的自杀事件,他们描述到其中一个姑娘喝农药之后屎尿拉了一地,让来救她的人没法靠近时,我撇了一下嘴,然后从鼻孔里发出了两声哼哼。

即使是两声哼哼,在他们看来也足以代表我的态度了。他们齐刷刷地看了我一眼,意思很明确,他们怎么嚼舌都可以,我这样就不厚道了。

显然,这些知情者,他们想通过我的态度来判断我的良心。我的两声哼哼,使我铁石心肠、玩世不恭的形象更加确凿无疑。

过完年后,建新不再帮他舅舅撑竿,他准备去无锡闯**一番。他走的时候来跟我告别:

你太小了,他们都说你还太小了,我还不能到你家去提亲。

接着,他很悲壮地告诉我,他要闯出点名堂回来,让我妈对他刮目相看。二十年后回顾这个场景,我的理解比当初更深,他的话相当于一种承诺,也是寻求一种承诺。但是,我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了。我没给他写过信,也不指望收到他的信。他的字使我头皮发麻。年底,建新从无锡回来了。我先听到窗外有异常的脚步声,才恍然回到了一年前。紧接着,一粒石子击中我的窗玻璃。我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第八粒石子“呼”的一声,几乎绝望地要击穿我的玻璃时,我才勉为其难地抬起头。

从城里回来的小伙子黑了、壮实了。穿了件短夹克的建新两只手插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一副见过世面的派头。

反感却油然而生,我对他说:

我妈说了,最近老是有黄鼠狼过来吃鸡,她准备了一个叉子,小心她叉了你。

他一下子愣在那里。很显然,分开一年,他想不到我居然这个态度。沉默片刻后,他怏怏离去。

我心里想,孬种,真叉就叉得死吗?至少要说声为了你我不在乎之类的豪言壮语吧!

第二天晚上,他再来。我们一人倚靠一棵树。沉默不语。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梢上,从邻居的鸡笼里,从池塘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使我们的沉默更加生硬、别扭。好久,他开口了:我妈说要请个媒人来。

算了吧,我说。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鸿沟,看到了一段永远也无法接近的距离。

他不吱声。

算了吧,我又说了一遍。我声音里的无情把自己都吓得心跳猛地加速。

建新在窗外一直站到天亮。我中间几次醒来,从**爬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个俊美的、疲惫的僵立在墙角的身影。他不死心,指望我拉开后门,扑进他的怀里。这样的事情中间有过一次。那还是万玲珑在世的时候,那一次我已经意识到没有比缺少共同语言更糟糕的爱情。他想的是江水底下有多少鱼虾和暗石,我想的是怎么样能蹚过那片江水,到达对岸。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那天他也是这么坚决地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深夜时光,痴迷的男孩子透过窗户向我照射过来的模糊爱情里贮藏的模糊能量,把我感动了。我拉开后门,扑进他的怀里。这是我此生跟他仅有的一次身体接触。那寒凉的冬夜,这个冻僵的身体生硬拘谨,他甚至都没有敢伸出手搂住我。可是我十五岁,那样一扑,足够惊世骇俗,给他留下的印象难以磨灭。这一回他坚持得更久。天色渐明,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日光向大地铺陈,任何身影都无处遁形,他最后看一眼我的窗台,踩着落叶和枯枝,悄然离去。

那个夜晚陪伴了我许多天,我的记忆里储存了后来的一段日子:我坐在窗户前,思想的痛苦通过有钢筋护栏的窗台已经侵入进来了,我是那样的万念俱灰。

他还能指望我什么呢?我只能使他的生活更没有意义,更达不到目的地,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办法,我就是跟他人不同,我脑子里有痛苦,这是无形无状的痛苦。它跟着我,带我到其他人涉及不到的地方。而且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以为多么正确和谨慎,事物的发展轨迹、他人的态度、世界的面目都与我想要的相去甚远。我以为我理解了的时候,它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以为我做到了的时候,它呈现出异样的结果。有时滑稽,有时悲哀。

就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我要逃走,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留下。

虽然间隙时间这么久,回想仍使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直至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头一次,没等一凡开口,我在自己的哭泣声中看清了那个时期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像无头苍蝇一样孤苦无依的少女。她所经受的迷雾中的胡冲乱闯。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跟过往形影不离,过多地纠缠于发生过的一切,这与任何进步、创造、喜悦和价值都是格格不入的,这些重负、这些伤口无益于他人,只会使自身陷于绝境。

现在,因为一凡的存在,我相信了人身上有高贵和真实的情操,我们缺少这种识别的能力,我为那时的无知和决绝而满怀悔意。在他开口之前,我就听到了他要说的内容:的确,那样年轻的姑娘,那么小,还没能够真正理解生活和爱情的时候就去了。年轻人都有过那样的时刻,容易任性,也容易产生幻灭感,有时能够渡过难关,有时就是进入到绝路。不过即使你不参与,建新也不见得真的要她。她死于自己的脆弱,而不是你的屠刀。你适时收手,是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你的过错,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能原谅。

我确信他会如是待我。

去年我见过建新,就在去空心洲的渡船上。空心洲已经被改造成本地最大的湿地公园了,包括建新父母在内的几百户居民全都被迁出。

远远的,空心洲出现在开阔的江面。去空心洲的渡船比周边其他渡船都气派。因为有远道而来的观光客。那些体体面面的外地人来呼吸空心洲的新鲜空气。他们眼前的小孤岛有着世外桃源的恬静和幽雅。可是,我们这些在这里长大的人,只能从这表面的繁荣里看到荒弃与哀伤。三十年来,波澜不惊的江面下是暗潮涌动。瓜分、迁徙、动**、打斗,几百户人家的土坯房被推倒,倒地的屋梁上有雏燕在哀号。那些祖宗们种的老树,最老的也有上百年了,被砍倒、肢解,是某户人家仅有的财产,他们拖着它,带到远方建造房屋,或是另作他途。哭声一路随着船桨的划动被带到远方。不是停止,是带出视野和耳膜,渐行渐远。这些记忆,线一样牵住,割不断的。

现在,小岛上是新的景象。有一座基督教教堂、一家小超市、一家按四星级标准建造的宾馆。堤坝上还特意保留一些土砖材料的老宅,老宅里的农具,猪圈和墙上的蜂窝还保留着。主人仿佛刚刚外出,片刻即归,事实上谁都知道这是个假象,他们被永远地外出,永远地不得归来。江边停靠着几艘豪华游艇。游客们会坐着它沿岛周游。站在游艇上拍照,吹江风,很惬意。

三十年荒芜变成胜地。

荒芜是我们的,我们伶仃地失散在全国各地。胜地是他们的,他们来歇息他们的灵魂。他们看不到这胜地内里的荒芜。全然不知。

春节前夕,我陪慕名而来的外地朋友,去观赏岛上数以千计的白鹭。我们一行跟着人流上了去空心洲的渡船。在甲板的另一侧,有几个男人站在船头抽烟。他们四十岁左右,穿得不特别招眼,但还算体面,符合潮流。这些人,很容易辨认。他们肯定是这片土地孕育养大送出去的一代人。这些人就像一座座桥梁,连接着城市和乡村。他们可以在桥的这端,也可以在那端,两端都能通行自如的人,身上带着被磨砺后的粗糙矜持,很容易辨认。很悠闲的身姿显示,他们肯定也是来老家看看的。

他们的谈话,围绕价格和数量。五金、电缆,这些相关的买卖。一群生意人。

我一眼就认出了建新。身形没变,上身微微有点佝,正是这一点,当年他从那一群伙计中间被区别开来,现在同样如此。臂膀结实,比往年更结实。可是当年他的结实就是印证他的软弱和木讷,越结实我就失望,越结实越觉得他不该——不该那样顺从、无知和被动。

江面上的风很大,他的头发,那微微卷曲的黑发,被吹到眼睛上,他晃一下头,使其回到原位。他的脸色平和、淡然,显然不是一直依赖于体力糊口的一类人。

是的,不错。他说。他正听到一句什么话,附和一声,声音坚定、有力,彬彬有礼。这不是一个怯懦的老好人,完全不是了。

堤岸的树木在渐渐向渡船靠拢,先是一大片芦苇滩,随后是柳树、水杉以及梧桐,未及规划的杂树林,形成一个自然成长的态势。落日的余晖被最高的一株梧桐遮挡,漏下来的些许洒在这些交谈的人脸上,温馨安详。

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建新看了我们一眼。我们这些站在甲板上东张西望的人,显然不属于这块土地。很容易引起人们注目。他有一双热烈的眼睛,闪出一丝好奇,但也含着戒备,停留片刻,礼貌地让开。并不亲切。就是那一眼,我清楚他并没有认出这群人中的我。

他的热烈和壮实保持住了,许多年之后仍在,其他的,性格的怯懦、木讷,毫无主见的脾性,容易泄气,这些都被掩藏了,或者说,其实从来不是如此。记忆并不那么牢靠,记忆开始动摇。这一次偶遇,过去的某些片断开始消散了。

从那时起,他正式脱离了我,背弃了我的失望以及我的鄙视,也背弃了那顽固的温情。跟空心洲许多失去土地的年轻人一样,他们进了城,做着买卖。买卖不会大到哪里去,但也不算落魄,这就是他给我的印象。船靠岸时,他还要和船老板寒暄几句,看得出船老板跟他很熟。他侧身停在船头右侧,让船舱里的人通过。对经过的我们,再次有分寸地微微注目,然后有礼貌地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