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要她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一个周五下午,外面下着雨,她坐在空****的会议室里。身后有微微的响动。她立刻明白,他到底来了。
起身的时候,腿被椅子背绊着了,她想推,使的劲过大,椅子被哗啦一下拨倒在地,他笑了一笑,过来扶住了。她碰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那前几日还沉静着的面目一下子离去了,相反,显得很紧张,像在想一件重大的事情,又像是背上压着点什么,就是那样。就是那样。陌生感顿时消失无踪,她在心里喃喃地告诉自己:
就是他,就是他。
他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他只是来看看她,问她工作好不好,最近好不好?
那天晚上,她敲了他办公室的门。还在那张黑皮沙发上,他静静地要了她。过程仍旧很快,来不及有更多的表现。可是她喜欢。她光是看着他的脸,就被巨大的快感淹没了。她在他身下颤抖。
半年时间,他前前后后一共找过她五次。或者在开水间,或者在五楼。有多少次她等得心都焦了,他不来,可却总在她以为不可能的时刻,会出现。他说:
今晚你来么?
这怎么可能是询问?她当然会来。她会悄悄地在开水间等着,确保所有的动静消失,所有的门紧闭,所有的灯熄灭。
他至今没有留给她手机号码。她想问来着。她想问他究竟四十几,四十三还是四十四?她想知道他的老家是哪里?她想说电视剧里的废话,她想听电视剧里的废话。那些废话一句都不是废话。
有次,他仍然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他,料到他有话说。他把头凑近她耳边,她个头矮,他的上身弓成虾一样的。他说:
你多么安静呵。
本来有许多话想说的,他这么一说,她立刻明白,她最好少说话。倒是他自己,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闲话,说他看不惯咋咋呼呼的女人,不喜欢一点城府也没有的女人,不喜欢太艳俗的女人:
有些女人只贪图男人的钱……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很低,每说一句嘴角都会习惯性地一撇,露出那沉郁的、无奈的表情。他一定会在这样的女人跟前束手无策,他一定受过这种女人的委屈。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他,摩挲他的头发,什么也不说。
他的臀部有一块拇指大的疤瘌。这种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乡下放养的孩子都会有的,他的腿上还有条二寸长的刀口,缝了针的痕迹,还有他的两鬓丝丝缕缕的白发,凑近了就能看得出,不仅胃,可能肝也不是很好,否则,怎么会这么瘦。不过,他的手指倒是修长、干净。不像她,拿拖把久了,手心里有茧。有次,他拉她的手,她躲掉了,觉得自己的手不怎么配得上他的。
还有一次,他起身穿衣的时候,她大胆地从后头抱住他,亲了他臀部的疤瘌。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事才能走到今天,而且恰巧与她相遇?她紧紧地抱住他,恨不得抱进骨头里去。女人跟男人多么不同啊,男人只爱漂亮和正当时候的女人,爱女人光鲜亮丽的一面,而女人,她能够爱着男人的落魄和软弱,爱着他的伤痕、痛苦,过去以及未来。无论多少负重,或是两手空空。
片刻之后,他让开了。
最后一次时,他倒是说了换届进常委的事。他说:
没什么把握。
她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再不敢多问。除第一次外,后来他也没有在她的怀里睡着过,他事后说不到几句话就会理好衣裳站起身。她不得不紧随其后,整理自己,站起来。一站起来这个地方就威仪起来,特别让她不自然了,走到门口,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拉门的时候,他会说:
路上小心。声音轻轻地、柔柔地,那恍惚的不快会被驱散,她喜欢这轻轻柔柔的声音。
但是她会哭。有一天夜里,她哭着醒来,小马侧起身来问她:
怎么啦,谁欺负了你,我替你做主!
就是这么一针见血!她不敢看小马的眼睛,双眼紧闭,妄图从这个出租屋里飘出去。她慢慢明白过来。那个男人是吃定了她。他知道只要他一招手,她不会不来。他知道她忍得住事,他还知道她嘴巴严实,他都四十多岁了,他什么看不明白?
她不是没想过跟他一刀两断。万一被人知道了,会连累他的前程,她想象他失魂落魄地上前问她,她哽咽地告诉他:
你傻呀你,没有不透风的墙……
心里生出一股酸楚。牺牲的机会并没有。她从来没有给过对方失魂落魄的机会,他像一根随随便便、松松散散的绳子,随意垂在她眼前,随风摇摆,而她抓不住这根绳子,所以没有机会甩开这根绳子。那刚刚生出的酸楚里平添了一层苦涩。酸楚会涌到喉咙口。怜悯变成了悲伤。那条裙子,她再也不愿意看一眼,她把它塞进一只旧包里,再把那只旧包塞进门后的一个死角,可是,她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凉凉的拉链头以及拉链拉开时发出的“嗞啦”的声音。
有一阵子,天一直下雨,下过雨后又天天刮风。整个城市的树枝日夜拼命舞动,发出长短不一的呜咽,尘粒弥漫整幢大楼,处处显得颓废和肮脏,人手不够,她被允许在各个楼层任意办公室整日擦拭:门框,玻璃窗,书柜和地板。她很乐意不停地寻找灰尘。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被她卯劲的样子逗乐了。她找来一个高脚板凳,专门擦拭门上那两块玻璃。
擦拭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她能看到他门里的日光灯是亮着的。她站在高脚板凳上,佯装要擦洗门上方的玻璃,理直气壮地从玻璃里看进去。
那个男人。
坐在办公桌前的副县长,正在训斥陈科长,耐月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但是能听得见他的声音,他落音很重,吐字很快,脸红脖子粗,说了几句之后,他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盖弹了一下。被骂的陈科长有五十多了,个头本来就小,头垂得厉害,根本看不到脸。骂人的时候,他比留在她记忆里的更年轻、更精神。他的头发,曾被她摩挲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还有他的白色衬衫,领子雪白、袖口整洁,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恼怒、凶狠。他不再是那个腼腆、羞怯,对她的怀抱怀着依赖的男人。他是个副县长!骂累了,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出了一口粗气,整个身子往椅子上一靠!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发火的样子,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这个形象竟把她吓着了。她的腿在高脚凳子上瑟瑟发抖。
她突然明白,她并不了解他,她只是断断续续听人议论过他。他指望下半年换届时进入常委班子,他担心下面人工作出岔子,他希望文化节上能有些出彩的节目以获得认同。
他的愿望不是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与她毫无关系。
那只皮沙发。那只牢牢贴过她皮肉的沙发,冰冷得发亮,黑沉沉地靠在墙边,跟他,毫无瓜葛似的。
她失魂落魄地从高脚凳上下来,抓着抹布快速逃离了走廊。
剩下的时间,她坐在开水间里,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一场雨淋透了似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毫无希望。老实讲,她倒是真的没有想过什么希望,但是眼下,却分明被一种绝望击倒了。
晚饭的时候,她一口都吃不下,闻到鱼的味道都想吐,第二天,她仍然动不动就想吐。到了第三天,同事让她到医院瞧一瞧。
你有了吧?
下了班,她就去了医院。医生恭喜她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问:
多少天了?
医生掐了一下:四十天不到。
那怎么会吐?
这个很复杂,但日子不会错。
她高兴不起来。来的路上她就算过了,他最后一次要她快五十天了,而且,紧接着来过一次例假。她曾经生过这个大胆的念头:生个他的孩子!这个想法使她的内心一阵涌动,二十八年了,她没偷过人家一针一线,没冒犯过任何人,她交往过的人都能拿得上桌面的……现在,她心里有着邪恶的念头,生一个像副县长一样的孩子。她想象小婴儿被搂在怀里,合情合理地让人观摩她的疼爱,就算被唾弃,就算声名狼藉,永远回不到江心洲,可是有一个他的孩子,她才真的接近他,骨肉相连!有次算准了排卵期,她进过一次他的办公室,想问他晚上会不会留下来赶文件,结果电话响了,他赶紧接电话,没有来得及回她。
眼下,这个梦破灭了。怀着小马的孩子,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甚至都不愿意往下走,走到那两居室的出租屋里。在那幢出租屋里,最要紧的是那盘咸菜,小马说了,什么都能没有,不能没有老婆腌的咸菜,从江心洲带出来的手艺。
遇到玻璃门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面孔很僵,不像一个快做母亲的,倒像一个被检查出绝症来的。
她木木地往医院四周看:一个卖气球的老人正应付着挑三拣四的小姑娘;一个报刊亭子,风把最上面的一张报纸吹得哗啦啦地响,一个小男孩对着草丛撒尿……她觉得自己脱离了生活。没有什么力气了。
回到大楼的时候,四五个同事坐在开水间里吃苹果:
有没有问题?
没有,没有。她做起一个扬眉毛的动作,表示什么事也没有。
哪里来的苹果?她随口一问。
是张副县长的,单位发的,忘记带回家。都要坏了,喊我们处理掉,我们把里头几个好的挑了出来。
她推开同事削好的半个苹果,慢慢地走到杂物间。她装着想找到一件什么东西,背对着开水间里的那些眼睛,可是她的胃不听使唤,几乎有着倾巢出动的意愿,把她的整个心肝肺都要倒出来似的,拼命往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