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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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革美親眼瞧見了整個家庭從父親歸來的喜氣洋洋中迅速奔赴到悲痛欲絕的全過程。這快速轉變的過程給了她無比怪異的體驗,一種極不可靠的感覺。成年以後,吳革美才找到確切的比方來形容當時的情景:才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緊接著就大雨傾盆,悲水成河。

那年她八歲。後來,她到了十八歲,她沒有忘記那些事;二十八歲,那些事仍然曆曆在目;縱然再過十年,革美仍舊記憶猶新。革美終於承認這些事長在她身體上了。

從江邊停靠第一艘水泥船起,江心洲人就意識到,這世界上有另一種生活。

在吳四章的葬禮上,吳家富的哭聲蓋過了自己的姐姐妹妹。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伴隨而至的是他響徹雲霄的號叫:

大,我再也不出門了,大,我是不孝的罪人哪!大,我不該財迷心竅啊!大,我往後怎麽辦哪!

他初次闖**的成果被鄰居們一根根從江裏拽上岸,一路濕淋淋地拖向岸邊。很快,隊裏最好的木匠被請來給吳四章做棺材。當好心的木匠準備挑一些有櫛疵的木頭打棺材時,吳家富嘶啞的聲音果斷地響起來:

拿最粗的木頭,給我大做最厚的棺材!

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吳四章換上了裏外一新的壽衣。他順從地躺在那裏,任人翻過來、覆過去,舉胳膊抬腿。喪事的全部大小事項:選墳地,買蠟買香買紙買菜等諸種巨細事務,全是吳四章的侄子吳家義做主。而吳四章一輩子的愛人和敵人馬蘭英則反反複複地訴說了吳四章的冤屈:

你還一天都沒來得及享兒子的福啊!

你兒子才剛剛出頭啊!

馬蘭英的呼嚎一刻不停。

說吳家富出頭可不是馬蘭英的瞎話,那江心裏紮成一排的碩大的木頭,個個都無聲地展示著吳家富的本事。

不久後,整個江心洲都聽說了吳家富首闖江湖的傳奇。吳家富在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憑著流言趕赴江西。第一次出遠門,身上揣著老丈人擔保借來的一百塊錢,和合夥人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吳家富終於在十天後到達江西。到江西後,他知道了兩個基本事實:第一是江西沒有不花錢就能砍的山,第二是他的合夥人手裏隻剩十塊錢了,他自己還剩六十。一路上,吳家富已經親眼看到了外部世界的繁華富麗,再看看自己的寒酸、不起眼的外表和合夥人茫然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立刻感受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哀。他知道就算想逃避也無法回頭了。這是一次冒險,也是一次革命。當他們又用了六天的時間找到了一片待賣的山林時,他們兩個身上加起來隻剩下五十塊錢。當地人一看到他倆那失魂落魄的模樣,看都不願看他們一眼。屢屢碰壁,已經在別人的屋簷下睡了兩三晚的吳家富和他的合夥人又冷又餓又累,甚至發起了高燒。然而,他想到一回去,就要過吳家義的日子,他就身上發冷。這樣回去連累了父母,遭人嘲笑,不好跟丈人交代,說不定會被債主追上門活活打死。他的腦子裏已經出現了悲痛欲絕的父母,同時仿佛也看到父母得到自己的死訊後雙雙攜著手走向江心的情景;他還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死後兒女們就跟吳家義家的保國保地一樣連粽子也吃不到,念不成書,人見人欺。巨大的絕望一點點一點點把他淹沒。他被這泛濫的恐懼震醒,想到父母就要死了,他又被巨大的傷心籠罩住了。再度平靜下來後,他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怕死,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他沒有感到難過,相反,有時也覺得是巨大的輕鬆。但是他怕他死後還能看到父母死,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比死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