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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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宝一死,吴家财的勤奋比往年翻了一倍。给玉米施肥,给棉花锄草。他的力气跟他的个头实不相符。只要望一眼家财,就晓得别人上工是磨洋工。吴家财上工是拼死命,不到一年,他手心里一层黑黑的硬茧子死皮,两个肩膀上一边各凸出一块茧,脚心脚背黑不溜秋分不清几只脚丫子,踩到泥巴渣子从泥巴渣上踏过去,踏到牛屎把牛屎往地上一抹继续走他的路。

他毫无争议地拿到一个半工分。

农闲的时候,他闭门不出,按他大的旨意编芦柴席。芦柴也是家财在江滩上砍的,编芦席更损手,家财的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旧的刚结痂,新的又炸开,血丝一出来,家财往破布上一擦,瞧都不瞧一眼。他编的芦柴席把堂屋码得要错开身进出。邻居开玩笑说,这些芦柴席卖掉够家财说一门媳妇了。

吴四章不高兴地骂道:要是我儿子家宝在,一根芦柴都不用,姑娘就能自己送上门。

为了显示他对家财很器重,他说:

要让老子相信你是老子的种,就不花钱找一个婆娘回来!

跟往常一样,对父亲的话吴家财表示认同,父亲训一声他点一下脑袋,再训一句,再点一下脑袋,吴四章要是及时收住,他基本上把头垂到胸口也就差不多了,遇到哪一天吴四章火气收不住,他的头就能勾到肚脐眼附近。

吴四章幸灾乐祸地看着吴家财一点点矮下去,把头埋进裤裆里算了!他翻着白眼跟儿子建议。

一九六五年开春,马兰英给大儿子做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便衣褂子,下面一条黑裤子。人要衣裳马要鞍,新衣服使吴家财精神起来。他老子又看不惯了:

算盘珠子都不会拨一下,穿得再体面也是草包一个。吴家财赶紧进屋去换掉衣裳。换过衣裳没事尽量不在父亲跟前露头。

此后,吴家财靠着这套衣裳一共相过三次亲。头一回他母亲相中隔壁村上一个木匠的女儿。这姑娘长得细眉秀眼,小小巧巧的。吴四章一看不乐意了,讨这样的东西能下地干活?瞧那两瓣屁股肉还没巴掌大,能生养?主角吴家财没有来得及发表意见,那姑娘就被打发走了;吴家财第二次相亲是大妹妹家珍一手操持的,这是一位粮站老会计的女儿。并且这个姑娘有可能接替他父亲到粮站上班,这样的条件一亮出来,仍然是吴四章发表看法:

这么好的姑娘会跟他?怕是早就被别人开了苞吧?怕不会一进门就要生。

很快,跟家财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娶的娶嫁的嫁。可家财,就这么拖拖拉拉地耽误下来了。

“**”的浪涛很快就汹涌澎湃拍打到太阳洲大队了。像变魔术一样,一夜之间,太阳洲的年轻人个个穿上了军装。这些军装的来路五花八门,所以色彩明显不一,有的戴了军帽,帽上还有闪闪的红星;有的挎了军用水壶;有的扎了皮革带子。虽然着装有点不齐,不过口号是齐的,步子是齐的,“炮轰黑五类,油炸臭老九。”这些原来光屁股打赤脚头上长疮屁股上出脓的小鬼们突然之间神气活现起来,就连女婿田会计对他们也不敢言重,这些,吴四章全看在眼里:

老子早就说过,这天下迟早是这些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你瞧瞧,老子没说错吧?

可惜,最有出息的那个没了!

有天,吴四章在砍柴,一支队伍经过吴四章家门口。他望了半天,只望到张麻子王秃子的儿子,在队伍的末尾,发现眼睛望着别人屁股和后背的,畏畏缩缩的,瘦弱矮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家富。这世道花红柳绿的,到处红旗飘飘。就连本家两个侄子家仓和家有也忙得团团转。今天批斗这个干部,明天监督那个老师。风风光光地出门,眉飞色舞地进门。独独吴家财和吴家宝像两块树墩一样,一点长进没有。吴四章骂几句,他们跑出去一趟。别人运动回来后唾沫横飞地演讲,吴四章从两个儿子嘴里掏不出一句整话:

今天开会了?

开了?

斗了?

斗了

斗了哪个?

我不认得。

斗过后呢?

过后家来了。

吴四章气得摔碗,指着家富告诉马兰英: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瞧瞧这两个熊蛋哪个像我儿子?

世道说变就变,家财二十五了,还没着落;家富也快二十了。马兰英真急了,正在这时,一位地主的待嫁的女儿落入到马兰英的视线。马兰英第三次为吴家财相亲做准备工作,她的丈夫仍毫不留情地嘲弄她的选择:

这种成分你也敢要,不怕倒大霉?

发了几句牢骚后,他意识到儿子真不小了:

家财你自己定夺。

家财好半天没吭气。他老子这回倒和气得很,他启发说:

要是家宝在,他肯定不会要。这运动一阵阵地来,你晓得批地主批到几代能到头?

听起来是个理,家财明白过来,他表示算了!

正月初二一大早,吴四章被邻居家的炮仗惊醒来。天亮了,他的心里还黑咕隆咚的,就跟晚上的江面一样,黑,而且摇摆,而且翻腾。他突然渴望有个孙子,如同渴望吃饱饭一样。他望着吴家财拿起铲子去铲草,他把儿子喊住忧心忡忡地道:你瞧瞧大过年的,哪个小伙子不穿得体体面面给丈母娘拜年去了,你也去走走亲戚拜拜长辈啊,说不定哪家姑娘正好没婆家呢。

吴家财好久没听到他大这么温和地说话了,吴四章没允许他感动一回接着说:

像我吴四章吗,我吴四章床无一张,被无一床,媳妇照常娶回来,还养了你们这一窝,你这没用的东西,存心让老子绝后啊?

吴四章在太阳洲吴姓中辈分最高,而吴家财远在马家圩的亲外公亲舅舅们,不是死于解放前的跑反,就是死于解放后的饥荒,留下一些堂舅舅母,来往稀少。吴家财无亲可走,无友可访。

正月十五,吴家财扛着芦柴席去赶集。在热闹的集市上,吴家财的目光与一位姑娘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位姑娘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衣服上沾满了沙尘。她嘴唇发干、皮肤灰暗,坐在热闹的街市的一角谨慎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太阳洒在她脸上胳膊和后背。她的目光追随炸油条的方向。饥饿写得满脸都是。那饥饿的神情壮了吴家财的胆,他的目光一点点大胆起来,最后笔直地看着她。发现有人在看她,她伸出手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灰尘飘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暴露出她呆坐已久。吴家财站在她对面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他拿得动的女人。他用卖芦柴的钱买来两只大馍,一只烧饼和两只茶叶蛋。这姑娘毫不迟疑地接过来,一口气吃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跟着吴家财就过了江,来到了江心洲。

生产队里的大人小孩全部围了过来,看吴四章和马兰英对这姑娘的竞相发问:

你多大了?

十九。

你叫什么?

王宝芝。

家在哪里?

姚沟的。

姚沟在哪里?

山边上。

哪个山?

山上毛竹多。

家门口有什么特征?

家门口有棵老树,一抱粗。她张开手比画了一下。

有婆家了没?

没。

马兰英把田会计喊来。田会计也没听说过姚沟到底在哪里方位;离这里多远,怎么到这边的,她更说不清。叫她写下来,她又不识字,只晓得前几天村上人喊她去赶集。她就来了,半路上就跟人走散了,肚子饿,想回头,走走又不像来的路。东走西走转了好几天。饿急了正好碰到家财就来了。

蠢相。她不说还好,说出来马兰英更气,饿死鬼投胎。王宝芝不晓得马兰英发什么火,她不晓得马兰英最怕的就是饿死鬼进门,饿死鬼来讨债。

马兰英总结了自己的看法:要长相没长相,要规矩没规矩,怕是脑子还不正常。不过,吴四章加了一句,你也没什么本事挑好的了,总不能绝后吧。在这件事上吴四章和马兰英破天荒地没吵没闹地促成了这桩婚事。

当天晚上吴家富去称了肉,买了一条鱼,他母亲炒了三个鸡蛋,新娘子扒了两大碗饭。她打了两个饱嗝后不好意思地朝家里人笑笑。吴四章装着没听见,马兰英绷着脸望着墙脚,其他人都不吭气,只有最小的聋哑妹妹满脸红光,为从天而降的嫂子发出不规则的欢笑。

吴家财没有新房,家里这两间老屋经风受雨几十年了。堂屋是吃饭做手工的地方,锅屋是在堂屋边上搭的一个棚子;另外一间一分二,前面是吴四章睡,门边上临时搭的是马兰英和家秀睡,隔断两间房的中间是一排芦柴,芦柴墙方便,前屋点灯,后屋就瞧得见,省煤油。后屋原来是三兄弟一张**挤的,现在家财和家富两人睡,王宝芝一来,家富没地方睡了。

一家人连夜再用芦柴秆编扎一堵墙,把兄弟俩那一间再一隔二,摆两张床,一张贴着父母这边,一张靠窗,本来想把靠窗户的一间留给家财,可是门在这半边,家富要进他自己的床,还要经过新人的房间,所以家富愿意睡外间,新人穿过他的床就能进新房,草帘子一拉,就看不见了。所谓床,也就是两排土坯上面搭几根棍子,棍子上铺一层芦柴席,算是床板,床板上铺一层草。兄弟俩的被子自然让给新人,这样家富就只能盖自己的衣裳了。

一切算妥当了,新人们终于上了床。头一沾枕头,新娘子的鼾声就起了。吴家财睡不着,吴家财轻轻地慢慢地悄悄地挪自己的身体,移到新娘子那一头。床太小,床下是芦柴草垫,每移动一点,就会出现吱的一声响。为了让响声不那么可疑,还为了不干扰到全家人的睡眠,用了一袋烟工夫,吴家财才接近了他的新娘。他经过长途跋涉的手颤抖地摸索,他触摸到了宝芝温暖饱满的脖子,新娘子的头扭了一下,接着再睡;家财的手再往黑夜处去。他大咳嗽了一下,他停了下来。他等待许久的手继续往深里去,他被某种东西牵住了,离开了床铺,向半空升腾,他感觉到自己快要爆破了。他母亲起来小解,马桶里嘀哒了好半天,停了下来。

第二夜,新娘子不再贪睡,当父母房间里的油灯吹灭后,丈夫粗糙的手指开始向她的脸蛋靠近,拂过她的颈脖时,她觉得痒痒,她扭动了几下,身子底下的芦柴秆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声响像炮仗一样在吴家财的耳边炸开。立刻他听到大猛地翻了一个身,妈清了清喉咙。他绷紧了双腿,一动不敢动。他听到老鼠在床底游**;他听到公鸡在鸡窝里转身;他听到风在窗外叫,树枝拍打屋檐,他还听到家富磨牙。他停了下来。

一天晚上,宝芝蚕豆吃多了,上床时,她一个劲地放屁,家财帮她捂都捂不住。她婆婆在隔壁听不下去了,说,饿鬼投胎,吃多了遭报应。

她公公同意婆婆的看法,王宝芝的到来使她的公婆重新恩爱起来。

半个月的零零星星的磨合,王宝芝总算明白吴家财最大的目标是一种绝对的寂静。他们像两个赤脚过河的人,相互搀扶着向深水处去,每走一步,都避免发出任何声响。每一次都仿佛即将走向令人眩晕的崭新经历,又似乎走向茫茫的深渊时,他们总难以做到不使芦柴席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只好停下来。

有时他们面对面睡着,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加到一起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他们赶紧屏住气。有时,他们的皮肤贴在一起,也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声音像茅房里舞动的苍蝇,挥之不去,甩之不却。他们只好停下来,他们总是停下来,每天都停下来。

吴家财从没有见过妻子的身体,如同从未曾见过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但吴家财对它充满了热爱和珍惜。

不过他们喜欢雨天。打雷下雨的晚上,全家人忙着拿脸盆接雨,在被子上铺塑料纸,他们不,他们搂得更紧,摸索得更彻底。雨滴使夜变得更大、更空、更深,屋里屋外混合在一起;雨滴还能够滋润他们的被子和床板,使原来吱吱有声的床变得安静;雨滴使他们感到安全;雷雨就是他们的保护伞。他们在雨声中浑水摸鱼;他们俩抱到一起,贴到毫无缝隙。每次雨停后,在他们**散发出一股股霉味,顺着芦柴缝往父母的房里窜,总引来马兰英激烈的诅咒:睡得像死猪,自己的一张床都收拾不好,哪像个女人?叫花子的命。

很快吴四章夫妇找到了这个儿媳妇的更多缺点,她太能吃,吃相难看,她暴露出山里人的呆相,纳鞋底的针脚太粗,怎么骂都不长进。蠢相。她公公也这么认为。

宝芝天不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吃饭的时候,是她最不好意思的时候,等别人全上了桌,她才磨蹭着盛一碗饭,到桌子上夹一筷子菜站到墙边,三口两口扒光,然后端着空碗,看别人一碗碗添饭,到未了,她无声无息地挪进厨房,她一碗饭刚走出厨房,就干掉了一半。马兰英老远就把眼皮翻上来,她说,这个货,力气不大,饭量不小。

我才添一碗。

哪个不晓得你猪八戒吃相!

宝芝的脸红得像猪肝,她想抵赖,可一口饭堵在喉咙里进不去出不来。

洗碗的时候,她腰杆就直多了,她碗筷洗好,把柴禾抱进来,洗脚水烧好,就开始坐在灶底下打盹。等到别人洗过脚上了床,她才算高兴起来,她一天盼到晚就是这一刻。她等家财上上下下地摸她,从头摸到脚,有时家财还没摸到腰,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王宝芝不顶嘴、不申辩。她像她丈夫一样垂着头,沉默,不看别人的眼睛。

渐渐地,他们夫妻学会了悄无声息地走路,用眼神交流。他们用自己的肢体编织了一张网,这张网划开了他们与家人的距离。尽管他们在一间屋里呼吸空气,喝一口缸里的水,在拥挤的堂屋擦肩而过时,都会各自碰到,但他们和家人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大坝。大坝外是吵吵嚷嚷的父母亲,大坝内则是默不作声的以皮肤与皮肤相沟通的夫妻。

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算数,吴四章对家财好了起来,儿子结婚后吴四章基本上不对他大嚎大叫,也不指使他到东到西了。只不过这“好”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怎么挂也挂不牢,随时有从头上跌到地里的危险。

但是宝芝进门两年了还没开怀,求了菩萨,吃了大仙的灵丹,花了八块多,开了春还没动静,他婆婆气不打一处来,说,瞧你那吃相,可能是吃多了,肚子里被油堵住了。

宝芝从那天后就不敢多吃了,她婆婆没发现她瘦多少,宝芝长着一张大脸,但吴家财感觉到了,在夜半的寂静中,吴家财用他的手指一点一滴地关怀着他的妻子,而宝芝呢,温顺地忍受着,舒服地享受着,即使体内有隐隐的膨胀,她也咽口水一样咽回去。吴家财的手指给予她强烈的安慰和温暖,抚去她白天的一切不快和委屈。有一天邻居们发现她在地里吃公家的生莴笋,被公家发现后扣了半个工分,她脸臊得通红,晚上老晚才进门,晚饭也不敢吃。再往后,又有人发现她跟她公公一样,在沙滩上烤老鼠肉,见到邻居,她用树枝把脸遮起来。她婆婆当天就晓得了。她对家财说,你媳妇这脸皮有五尺厚了。再不管教,这个家的脸快给她丢尽了。料到婆婆要管教她,那天晚上,宝芝半夜没回来,家财要出去找,他母亲说:这么个没家教的东西,冻她个一两夜,让她长长记性。

第二天早上宝芝到底回来了。她哆哆嗦嗦地进了屋,一个劲地抖,一个劲地喊冷,家财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来压在她身上,她还在抖,家财让她今天别去上工,给她端了碗稀饭。家财坐在床边没心思去上工,马兰英说,打个摆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家里哪个没打过?

这边宝芝几年没有动静,那边家珍却又怀上了。田会计把家珍送回娘家。家珍害牙没别的想头,只要吃她妈锅里烧出来的陈年米,陈年豆子,陈年麦子磨出来的陈年面糊。

马兰英大声地责备女儿:你怎么又怀上了?生了这些还不够啊?生这么多还吃这么少,作什么孽哦,你叫那些只晓得吃不晓得拉的人脸往哪里放哦!

马兰英一有空就坐在堂屋里边唠叨边给未出世的外孙缝制肚兜,棉布衬衣衬褂。她每做好一件就把她放到门前的花树上铺开来晾晒,她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杰作,举起来,铺开来,直到眼睛发酸为止。

宝芝那天说到镇上去看牙疼,马兰英给了她五毛钱,到了中午宝芝没回来,马兰英骂给家财听:

别人拔牙不要一个时辰,王宝芝拔牙要半天。

吃饭的时候马兰英没吱声,那天她吃得特别快。碗筷一收,她就告诫吴家财,这货回来也不准给她吃。

这货到了晚上也没回来,家财跟马兰英要了五毛钱到镇上找,半夜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第二天他又去找了一天,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村上每个人经过马兰英家门口时,看到家秀在洗衣裳,淘米,都奇怪宝芝哪里去了。

拔牙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这未必不是实情,王宝芝就是找不到路才跟家财回来的。大伙没人敢追下句了。

过了几天,下雨队里不上工,家财又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找到,这才承认王宝芝找不回来了。他半夜在**哭出了声音,被他自己先听到了,他停了下来,第二天又哭出了声音,也还是没等到别人恼怒,自己就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