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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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三月份,好似从天而降,保国突然归来。这些年吴保国不在江心洲,但江心洲从来没有少了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给大官当保镖,有人说他在码头扛沙包,也有人看到他在菜市场吆喝他的菜刀,还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在外头娶了妻又养了一大群儿子。所有的传闻毕竟拐了几十道弯来到江心洲。使范文梅倍感安慰的是,源源不断的传闻能够确定一个她要的事实:儿子还活着。

年过三十的吴保国大变了样,重量还跟着他,但强悍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他的脸因为痛苦、漂泊而增添了沧桑和严峻。他穿着一件既不过时也不新潮的夹克;他腰背仍然挺直,但看得出,那背上扛过不少东西,这使他发了大财的传闻当场失效。他仍旧沉默寡言,但不再令人害怕,他的表情是那样平静,看不出对于回到江心洲,是高兴还是难受。江心洲人已经许久不见棍棒与刀子的交锋了。时代不同了。人都变得温和了。当阿三昏花的眼光和保国对接以后,他不露声色地问候道:

还好吧?

阿三的沉着就代表了江心洲的沉着,江心洲人已经颇有见识了。当保国一步步接近家门口,他的眼光接触到保地崭新的瓦房时,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那样惊奇地“咦”了一声。

但紧接着他垂下头钻进母亲住的草屋时,从鼻子里哼哧着说:

什么屌儿子,自己住大瓦房,让大妈钻窝棚?

正准备到镇上打酒来招待哥哥的保地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跟,他还没来得及解释,马小翠就挺身而出,她四两拨千斤地反击道:

你是好榜样嘛!

早就对吴保国打量一通的马小翠心里有数了,传闻中的吴保国不过如此。她满脸不屑地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她瞟瞟刚得到消息冲上坝埂的吴文吴武兄弟俩。范文梅吓着脸发白,她生怕保国一拳就捣向这个精贵媳妇。可吴保国没事人似的朝她瞟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他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吴武,在范文梅的几番要求下,吴武扭扭捏捏地喊了声:

大!

接着他又急急地改了口:

爸!

就像捡到一块金砖一样,吴保国弯下腰来,双手插进儿子的胳肢窝里把儿子拎起来试了试儿子的重量。然后他蹲在儿子跟前惊奇地摸摸儿子的脸蛋,眉目清秀的吴武比哥哥矮了一头,他绷住细胳膊细腿,期望给吴保国一个强大的印象。在儿子即将失去耐心想走开时,他慌张地跟儿子说了第一句话:

你长得真像你妈。

吴武惊奇地问他:

你认得我妈?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吴保国露出他多年未见的自豪。

吴武立刻明白了,他一把甩开吴保国的膀子,一如甩开寻仇的敌人,撒腿就跑。跑出一丈开外,才恶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到地上:

老子是秀来生的,秀来是我妈,我妈没死。

这个怒气冲冲的孩子立刻获得了吴保国的好感,他不仅在他身上找到昔日爱人的眉目,他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童年的霸气。

他聪明得很,大人说闲话他都仔细听呢!范文梅歉意地跟儿子解释。

疼爱之情瞬间爬上吴保国的额头,惊喜交集的吴保国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之后,他客气多了:中,我说我的,听不听由你。他的脸上挂出了歉意讨好的笑,他过于粗大的笑纹使他昔日的威武**然无存。他的脸上,随后一直保持着与他形象不符的温柔,就像一张喜气洋洋的年画贴在江边的一棵老柳树上。

跟以往一样,他去了大凤的坟头。这座坟头跟其他任何坟头毫无二致:坟头下陷、杂草丛生,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与活人之间的气氛。这个江心洲威名赫赫的、身上充满了大男人气的壮汉以满不在乎的行踪在全国各地随意漂泊而此时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痴情。他蹲在坟头,接连抽了七八根烟后,然后轻轻地扯去她坟头的杂草和碎瓦块。他那一堵墙似的后影使人相信他仍旧沉浸于对往日幸福岁月的念想之中,吴保国沉默而阴郁的痴心无比坚定地显示出他的感情绝对可靠。江心洲人确信,田大凤具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魔力,这种魔力致使吴保国无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回到她的坟头。

当天晚上,革美正在厨房里洗碗,突然灯芯闪了几闪,她一抬头,原来是保国进了门。

她不好意思地喊他一声,然后回到自己房里。他紧跟在后,也迈步进来。革美的房间摆设毫无奇特之处,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扔在**,一只装着碎布头的小箩筐是为雨天缝缝补补用的。革美羞红了脸,想象见过世面的保国对她的平庸一目了然。然而他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一串玻璃珠子上。他随手一拨,珠子就发出孩子气的叮当脆响。随后他盯着靠床边的墙上贴着调皮开朗的小虎队的招贴画,这幅画使本来昏暗而沉静的少女房间增加了一道亮色。桌子上一瓶墨水,墨水边上一只练习册。保国刚看到一个“爱”字,本子就被革美抢去藏到身后。

保国盯着妹妹,虽然看上去偏瘦,可她也有一双像表姐一样温柔敦厚的眼睛,虽经风吹日晒,肩挑手提,她的眉目和眼神都透露出她内心的骄傲和倔强。

你越长越漂亮了!

革美脸一红,脱口而出:

哪里漂亮,我是江心洲最丑的。

什么话?保国纳闷地望着妹妹,声调里透出疑惑的责备,又包含着强烈的肯定:

你是江心洲最漂亮、最聪明、最善良的姑娘!

我?

我肯定不会看错。

吴革美活到这么大,历来只晓得自己呆、笨、蠢、倔,一无是处,且嫁不出去。史桂花每次对着她吼叫,**,呆货地叫的时候,吴革美就仿佛觉得这些词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只不过偶然掉到地上由她妈妈重新贴上来的。吴保国温柔信任的目光令革美有了一件新衣裳的惊奇,这件衣裳不是一般人给的,是这个武功盖世、经历奇特、身上充满了正义和男人气概的保国哥哥给的。保国哥哥不在江心洲的泥泞里日复一日地受煎熬,他已经摆脱了江心洲渡口那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他又是神秘的、陌生的、不可捉摸的,他至少对自己的命运有选择权和处置权,当然,他从来都是可信的、可靠的。一种温暖的感觉渐渐浸入她的身体,那是一种强烈而灼人的新鲜体验,一种崭新的体验慢慢从脚底升腾,这种体验里觉醒的惊奇和含糊的期待。她诧异地望着保国,那双久经世事的眼睛坚定地注视着她。她的腰不知不觉挺了挺,感激而难为情地垂下头。

你喜欢看书?桌子上摆着一排书,保国伸出手,挨个抚摸过去:

都瞧过,真不少嘛!

又有什么用?

肯定有用!

他对她的一切都那么好奇,书里夹着的一枝干花、画在练习册上的一枝蔷薇,他都仔细观察,他打听她对江心洲的看法,在她说出她有朝一日也想出外闯**的秘密后,他还是那种笃定的语气和神情,他告诉她:

你这么善良,这么勤快,这么爱学习,往后一定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保国式的严肃。表情庄重得有点滑稽,口气肯定得更是突兀。

真的?革美的姿态看起来好像正在下沉的江里里逮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当然!依然是那故作轻松的严肃表情。他不在江心洲,他却似乎什么都晓得。正因为他不在江心洲,他才什么都看得清。她低下头羞涩地一笑。

你还小,可不能自暴自弃,时代不像以前了,机会说来就来。

你瞧瞧你的手。保国拉过革美结满茧子的手心:

要做过多少事才能把手磨成这样。他爱怜地看着她的手。

你的还不是一样?这是我们的命。革美同时也注意到了哥哥的手。保国的手坚硬而生满老茧,小指上的肉被剜掉一块,鸡冠形的伤疤,使他的小指突兀地张开,他的每个指甲缝里都有着明显的黑色的污垢。

你的命在你自己手心里。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心里有,手上就有。

那天晚上,革美听保国说的话加起来比她往日几十年的都多。十多年来,他沿着苏南各大城市奔波,或是做排档的洗碗工,或是在菜市场杀鱼,在码头当搬运工,干着所有能够为他挣来食宿的杂事。对于城市生活,他抱着一种不难理解的谨慎态度以及一种吴保国式的保守方式,当然,他不是冲着钱干这些的,有没有钱他都这么干的,说他自己主动到了今天,还不如说是回忆把他带到了今天。他期望搞清内在的规律,辨明里头的奥秘,可文化的匮乏使他常常不得要领。无须怀疑,在那些漂泊的日子里,他挨过饿,受过欺压,有过靠在墙根睡着的经历;当然也有过站在马路上,差点让疾驰的汽车将他碾成碎片的时候,他当然幻想过天堂。在那里,兴许能与大凤重逢,但他到底是新中国的青年,上天堂的冲动力度不够。再后来,大凤的温暖的感觉渐渐游离而去,最终只剩下零星的回忆。而他一度以为这个无与伦比、无法替代的人已经和他重叠在一起了,这些关于她的记忆像是嵌在他血液、皮肤和骨骼里一样会跟随他永远的。

又过了十年,革美才明白保国这番话。他把大凤放在心里。起先,他强令自己相信她在江心洲等她,再后来,他一直强令自己相信她跟着他到处漂泊。他看到什么,她就能看到,他拥有什么,她自然也能分享。他的话里充满了追思回想,但却没有任何自哀自怜。他一直不曾放弃,放弃早就烟消云散的爱情。这个几乎目不识丁的男人眼下竭力想把自己的信念传达给这个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妹妹。

他不能说外头比江心洲好,但是,他说,那是不一样的体验。是值得的体验。这种体验本身对生活是没有坏处的,如果在江心洲觉得没有意义,那就应该到外头去闯一闯。

保国不善言辞,他的意思是断断续续表达出来的。他的面孔阴郁,非常沉寂。那个夜晚,与其说他在鼓励革美寻找新路子,不如说他向革美展现新路子的崎岖和空寂。

窗外有萤火虫在飞舞,远处一两声狗的习惯嚎叫。这个夜晚因为保国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柔和、凄凉。

第二天一早,吴保国再度上了渡船,屁股后面紧跟着并排着的吴文吴武。即将闯**江湖的两兄弟难得地穿戴得规规矩矩。他们对从天而降的好运欣喜又惶惶。他们的眼睛瞪得比平时都大,密切地盯着吴保国宽大的屁股,生怕他的屁股会突然停下来,那可能意味着他改变主意。在上渡船前,吴保国递给范文梅一叠厚厚的百元大票。

范文梅本能地伸手一接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现在要养两个,我不要你的。她的笑容无力地向耳边延伸,使她的脸有点错位,儿子的平安给她带来的安慰以及离别给她带来的酸楚搅和在一起,这位老娘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吴保国摇摇自己两只肩膀:

我一身力气。

你这么多力气怎么还打光棍?

保国咧嘴一笑:

我懒得烦。

注视着儿子的背影,习惯了儿子来去无踪的范文梅体谅地向邻居解释:

江心洲容不下他,他在外头能干大事。

范文梅那温柔而浑浊的目光无限深情地盯着儿孙的背影,盯着儿孙踏过的土地,盯着儿孙离去的方向。她不一定要搞得清儿子的行踪,但她搞得清儿子的心思,他被生下来,他并不想惹人注意,他努力想把事情做好,他一直跟旁人不一样,他最终都跟别人不一样,没有东西听他使唤,看得出他总算熬下来了。跟她一样!她的儿子,跟她一样!眼泪不自觉地溢出眼眶,淌满了脸颊,直往她的脖子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