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保地从“天上”捡到了一个老婆。
头一回见马小翠,吴保地正在沟里垒土做砖,头一抬,一眼望到江边大坝上走来个姑娘,这姑娘白色紧身羊毛衫前两个尖尖的**,再往上,是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她梳着披肩发,头上戴一顶饰有花朵的白绒帽子。保地一惊,江心洲人只在有孝时戴白。可这白帽子戴在她头上,衬着耳边直直的黑发,清爽干净。保地脸一红,他愣在那里,心怦怦地乱跳,像是看到自己夜里的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他浑身一哆嗦,赶紧把头埋下去,心里想:
这女的长得真好。
哪里晓得这个肉乎乎的、白生生、落落大方的姑娘居然是来跟自己相亲的。落座之后,姑娘小心地端起碗,把嘴巴撮成一道红褶,凑近茶碗,在滚烫的开水接触唇舌时皱起眉头。吴家一无所有,但水烧得格外的滚。嘬了一小口之后,她随手把碗往桌上一顿,用力有些大,碗里的水啪一声漾在桌面上。意识到这样子不太礼貌,她松开脸上的神情,歉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笑洋溢出一股浓浓的暖意。吴保地的脑门大颗汗珠滴下来,他面色通红,喘气声盖过他妈妈的说话声。他的眼睛不敢朝上望,只好看着自己的膝盖和膝盖上的手,很快他发现自己手指缝里的泥没抠干净,他悔死了,怪妹妹带人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爱热闹的江心洲人早已赶到现场。他们在边上仔细打量、悄声议论。这几年,江心洲人多少也见过世面了,他们下江西、跑铜城,在各大城市做木匠瓦匠小工,带回来许多新闻趣事,可是瞧瞧吴保地,再望望马小翠,个个不看好这门亲事,觉得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就连范文梅,一见到马小翠,也当保霞是瞎闹:
这怎么可能成?保霞想嫂子想坏脑子了。
保霞刚给女儿娟娟断了奶,她笑眯眯地向小婶子讲述遇见这个新嫂子的经过:
小翠姐姐老早在北京当保姆,人在北京,心在家里,虽然家里上人不在,按理说,她心野了,可她不,听说她年年回来,今年回来被我撞上了。
去过北京的小翠姐姐,她人漂亮,又和气,不摆架子,不欺生人,我俩相处可好了。
我哪里想到她没对象,她说只愿意回老家找,过年回老家就是想寻老家对象。
我跟她实打实地讲我哥以往的事,以为她瞧不上,哪晓得小翠姐姐左不嫌右也不嫌,还说没见面就晓得我哥这样的人才懂感情,靠得住!
像是验证她的真诚,马小翠接过保霞怀里的孩子,像自己人那样对着孩子左边脸右边脸各亲一口,亲得孩子扭来扭去咯咯地笑。
白天就在这融洽的氛围中过去。天一黑,马小翠就在保霞的追问下点头应许了亲事。思考不是保地的强项和爱好,直到他妈妈喜出望外地跟他商量办酒席的事,他还有三样事没想通。头一样想不通的就是保霞的婆家门口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第二样想不通的就是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来跟自己相亲,第三样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就能看着黑草压顶的房梁不怕,望到自己的眯瞅眼、见到自己的黄头毛不惊,瞧见保国丢下来的两个狼吞虎咽的侄子不嫌?
不怕不惊不嫌,还快!因为马小翠娘家老子死得早,娘家妈妈改了嫁,保地不需要拜年送节,不需要过礼钱,不需要望门头,这是一;马小翠二月初二圆房,三月初就开始吐,四月里肚子就显了,这是二;第三,马小翠有在上海火车站拍的照,还有在北京天安门拍的照,摆在保地家惟一的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就当做是结婚照了。
这么说来,马小翠是江心洲头一个去过北京的人。这事值得一提,接下来的事更让江心洲人感到奇了。六月里,马小翠提出来盖房,保地也觉得很合理,那张吱吱叫的破床天天晚上响,那不隔音的墙把吴保地的快活全漏出来了,可他刚被钱难住,小翠就递给他一摞票子,全是他没见过的百元大钞。虽说还算是一家之主,家里又盖了三间房,可是到底花了多少钱,吴家上下都没数,因为后来买的水泥、木材什么的都是小翠做的主。说起来,马小翠也是第一个把包头工请到江心洲的人,她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承包了,这边工匠们在如火如荼地打墙角,量地基,和泥浆,那边她自己手脚闲着,只在心里一合计记个账付个钱就中了,石头运来的那天,范文梅抢先上船,准备扛几块下来,心想能少付几毛钱,船上人就笑她:
小工钱都算在里头了。
江心洲上百户人家,哪家盖房子,全家老少都要脱一层皮,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许多年,就是下江西的吴家富添置砖瓦也花了三年时间。可吴保地的新房,从头到尾两个月就盖好了,用江心洲人的话说,拉泡屎的工夫!
七月初,江心洲连着办了三桌酒席,一户为上人庆六十大寿,另一户是新房落成,第三桩就是吴双全出生。立秋第二天,马小翠母子平安从县医院回到了江心洲。江心洲人都围在渡口看保地的儿子吴双全,按日子算应该是早产,还是剖腹拿出来的,可孩子足足有八斤二两,这是县医院医生称出来的。更奇的是,这孩子既不黄毛也不黑一双大眼亮晶晶的,这也是吴保地得意之处。可是他妈妈居然把他拖到一边说起了混账话:
这孩子怎么没一处像你呀!
像我有什么好呢?
不是好不好,总要像才没人说闲话。毕竟孩子没足月。
不是说早产嘛!
到了晚上,保地抱着吴双全轻轻地抖,边抖边拨拉着孩子的小脸说:
怀胎十月,怀胎十月养个孩子真不容易。
马小翠白他一眼:
七个月就容易?
是不容易,不容易。
七个月能养活你还不知足?
知足,当然知足。保地讪讪地笑,晓得老婆不爱听十月和七月这些话。
江心洲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其他都没有变,只有吴保地眨眼之间成了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他架上了眼镜后惊喜地发现:
我自己长得还很清楚呢!
他是“老吴”了,他会抽烟了,他爱笑了,他的腰一挺,个头似乎又高了些,人看上去既文气又阳刚。他媳妇给他买了个电动剃须刀,每天一大早,吴保地的剃须刀一响,剃头匠四麻子就生气,那城里来的玩意儿吸引了许多人到吴保地家借剃须刀,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到了眼下,除了下江西跑买卖的那几户人家,借钱买化肥的还在东借西借,没钱瞧病的也在上挪下欠,跟村干部捉迷藏的还在南躲北藏,可是这一年,吴保地是第一户缴农业税的,也是第一个到地里下肥料的,更是三天两头能喝点小酒尝尝江鲜的。
夜里,吴保地感到自己是全江心洲最幸福的男人,他心满意足地仰面躺着,听小翠和儿子发出的轻微香甜的鼾声。才几年工夫,这窝心糟肺的日子就到了头,他是真不踏实,要三头两头在半夜东望望西瞧瞧心里才心安。事情好像从马小翠进门的时候发生变化的。保地直愣愣地盯着小翠,他是真喜欢她,但在模糊的夜色里看到她瓷白的身体,保地忽然产生一种虚幻感,觉得眼前这一切似乎不真实……
他突然记起往年败兴的几桩事了。文兴洲的小玉来相亲那回,是哪一年?八八年还是八七年?他估算了半天记起来了,是大哥保国从牢里出来的第二年春上。当时江心洲人正忙着下棉花种子,这天他正在辣太阳底下灰头灰脸地扒草,他妈范文梅急慌慌地赶来叫他放下锄头到剃头匠家里去剃头。
不过年不过节的,剃头做什么?
姑娘来望门头了,范文梅没时间多说,又到隔壁家富小大家去借鸡蛋。保地剃好头往家走的时候,妹妹保霞迎上来送过来一件从小大家富那里借来的褂子。褂子往身上一穿,他就晓得效果反了,上半身太新,裤子呢,打了四个补丁,还是四种颜色,鞋更不能见人,两只大脚趾都在外面。
保地跟他哥一样是高个子、宽肩膀,话不多,就因为一双不怎么望得清的眼睛经常迎着太阳眯起来,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对面来人是谁,整枝锄草的时候,腰要比旁人弯得更狠,人家都喊他“眯瞅眼”。搬到江心洲后,才听到有文化的上海下放户老顾给他平反,说他是近视眼。“眯瞅眼”是生理缺陷,近视眼是常人的小毛病,两者有本质区别。可是他还是茫茫然的。
保地还有一个特征,就是黄头发。黄头发跟黄牙一样是缺点,小时候保地用墨汁涂过一两回,感觉自己一下精神起来了,就是管用的时间短,一下雨准成大花脸,衣服裤子上都沾得一条条的,另外就是墨水太贵,一毛八一瓶,买不起,最后他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接受了自己的黄毛头。吴家义不让保地出门是怕他起反作用。保地自己呢,是怕出丑。
再帮我借条裤子。保地躲到邻居的屋檐后面。
那你再等等。
等到太阳把他的影子又挪了尺把,保霞才回来,手里的两条裤子一件太短,小腿肚子全在外面,另一条屁股太瘦,两个裤腿都只提到大腿根就卡住了。
谁这么瘦?
顾军的。
难怪,顾军家是下放户,到底有许多上海亲戚,晓得城里流行什么,把最好的裤子借给了保地。这些裤子跟腿一样粗细,顾军偏偏又是城里人的骨架,细胳膊细腿,保地只能塞进两条大腿,裤腰卡在大腿根,撸下来还是费了点劲。
再借借?保地眯着两只眯瞅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保霞。
保霞恼怒地说,都借过了,有两条裤子的都是小个子,个头跟你一样高的,裤子都穿在身上在我家瞧热闹呢。
保地只好垂着头往家里走,他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拿在手上,眼睛呢,只盯死了不识相的两只脚趾,进门的时候,草帽一放下,他就让到瞧热闹的人背后。
哎呀,保地,你不敢瞧人,又不让人瞧你,这事能成吗?
热心肠的把人群拨开,把保地推到屋当中。保地把两只手摊开,护住大腿上那个洞,他只瞧见对面板凳上坐着王大伯和一个生人,果然是女的,只一望,眼睛就赶紧移开,怕被人捉住,这一眼瞅得太短,没瞧见鼻子眼睛的大小和身材胖瘦,他只牢牢记住是长辫子的女的。
吃饭的时候,媒人王大爷和姑娘都上了桌,姑娘主动同保地坐同一条板凳。王大爷一根接一根抽烟,吃了好几块肉,有大功告成的笃定。这顿饭保地少吃了两碗,一筷子菜也没夹。他不是兴奋,是紧张。
饭刚吃过,王大爷就和姑娘站在灶台边上窃窃私语,临走时王大爷根据姑娘的意思把话挑明了:
一样不要,一切从简!新房新衣缝纫机手表耳丝项圈一样不要,到时把日子定下,两个姑娘同时进门。
原来人家也有个二十八岁的哥哥。就像衣服放到河里过水,不一把抓住就淌走似的,媒人想一箭双雕,一趟把保地和保霞的婚姻都做了。
等媒人和那姑娘一出门,保霞就提出异议来了:
她哥哥肯定是秃子麻子瘸子!
酒上了头正打瞌睡的吴家义猛地把眼一瞪:
你还想挑?你这个娘家除了坝底下那堆砖,还能挑出一样值十块钱的东西出来?
保霞赶紧把耳朵捂起来,回回她大只要一喝酒,她就晓得自由要不到,耳根子还不会清净。这下,她什么都不顾了,捂起耳朵就溜。
过了两天,保霞到底从媒人的表姑的侄女那里打听出来那家子哥哥得了一种叫“小儿麻痹症”的病,她亲眼看到了一个得过此病的,她哭哭啼啼地说给范文梅听:
就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
闺女啊,腿穿在裤子里,旁人又看不见。范文梅掀起围裙帮女儿擦泪。
我又不是没长眼,哪能看不见,我一想起这种腿就想吐。
瞧它做什么,眼不见为净。再说,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就跟晕船差不多。你还记得头一回坐船去卖玉米?你不也吐得七荤八素的,上次我带你到区上卖棉花,你不就好好的了?
保霞瞪着保地,求他说个话。保地心里想的是那姑娘身上有没有香皂的香味,如果没有,我卖鱼卖虾卖麦子都要帮她买,他没看到保霞的心思也没听见保霞在哭。
这边保霞不肯吃饭,不肯起床,那边姑娘却又上门了。她从包里掏出两套衣裳料子,一双皮鞋,一双凉鞋出来,另外还递过来一只红绒布小包,打开一看是对银耳环。
我妈说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媳妇的,早一天是给,迟一天也是给。嫂子比我漂亮,我不配穿金戴银。
你当我不晓得,你哥哥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保霞用眼睛啐了布料一口。
听谁在挑拨离间,姑娘说,我大跟你大一样,做买卖折了本,把我哥给耽误了。不过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家日子过好了。
这姑娘还真辣,保地忍不住看了姑娘两眼。这才看清她长什么样。他先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极小,就跟桌上一只盛萝卜头的小碗那么大,眼睛呢,却大,大也没什么不好,鼻子嘴也不算难看,再往下看,只觉得身架子太细,褂子盖到大腿,看不到屁股在哪里,难怪范文梅前天还担心这姑娘跟秀来一样不是做活的身板。他倒不在意,不能做活有什么?是女的就中,他想。
那天晚上姑娘没走,保霞把床让出来,自己宁愿去跟革美姐妹俩挤一张床也不跟新嫂子兼新姑子睡。
半夜,保地听到老鼠摸到他的床板来,把床板草拨拉得吱吱咧咧的。他正准备抬脚蹬几下,就听到门外有个细线一样大的声音在喊他:
保地,保地!
保地吓一跳,一骨碌爬起来,哪个哪个?
是我,我是小玉。
保地这才想起来姑娘名叫小玉。他的眼睛这会儿看到点光了,小玉的脸虽然看不清,身影子还是像的,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问她:
你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点事。
哦。
保地没话问了。他想起自己是光着屁股睡觉的,他赶紧把被子往胸口拽了拽,一拽拽到一只手,这只手往他身上一栽,他赶紧一让,他这一让,竟让出事故来了,小玉一头栽到他身上来了。
他只感到一块烙铁硌到他身上,只疼,不沉,小玉的辫子打到他的脸上,他的脸一让,小玉的辫子又搭到他的膀子上,辫子跟麻绳一样硬邦邦的。他痒,膀子却不敢动,两只手直护住被角——他记得自己光着屁股,忘记现在是黑咕隆咚的夜里。他往里让了让,她伸着手从床外边挪了进来,身子小心地贴在他的右边躺着。他的右手不晓得放哪里,只好举起来,一开始,举在自己耳朵边,又想到被人看见了像鬼子投降,就把左边不挨着小玉的左手放了下来,右手呢,再往头上举高了一些,胳膊弯伸得直直的,两条腿也绷住,生怕腿中间的东西漏出来。
小玉说:保地,我头回就望你是好人。他听到小玉的声音打着颤悠还发抖,像不快的刀切得不工整的山芋条一样不工整。
保地的两腿间一激灵,惊动了他的脑子。他开窍了。他一阵喜,两手放松了。小玉说,保地,我有点冷。
哦,保地把那条像油饼一样硬的被子挪过去点,让小玉也上了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跟过年戏台边上的锣一样响,他臊得要命,晓得小玉肯定是听见了,只怕灶底下的老鼠,睡在灶门外的那条黄狗都听见了。他不敢动,只盼自己的心跳声小点。
好半天,小玉一动不动。保地把手放下来,他靠小玉这边的右手碰到小玉的膀子,一块骨头戳了他一下。他往下躺了躺,左手支住身子,右手从小玉的肩膀绕过去,一直朝下摸,到了中间,一抹笔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调手朝上摸,一直摸到颈脖子,也没摸到他要摸的东西;他又回过头朝下,一直摸到屁股边上,他有点纳闷,觉得不对头,又摸回到中间,还是平的。不对呀,他只好把左手也用上。这回,他开始数肋骨,瘦子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的,一二三四,终于,他找准了位置,一手摸到了一个点,他沿着点点四周再摸,还是肋骨。保地的心像被他大的扁担头捣了一下,一阵抽,然后就不闹了。他双手全都缩回来,屁股根朝墙边一挪,就不敢再动了。
小玉的手沿着他右腰摸过来,她的手不像刚才那么凉,不硌人却有点瘆人。她把保地的胳膊摸到,然后往自己怀里拽。
保地把胳膊缩回来。
她再拽。
他还不肯,一急,胳膊肘碰到她的下巴了。他怕她再拽,发狠地告诉她:你不是女的。
我是女的。
你不是。
小玉一急,逮住保地的手往下摸,果然,下边不像男的,可是跟他一样毛乎刺拉的。我的天,女人怎么能这么毛糙?保地更慌张,他一退抵到了墙,不能动了,才停住,他手脚举起来,坚决地重复一句话:你不是女的,你不是女的。
小玉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一直是墨黑铁硬的,就跟晚上的小玉一个样。
天蒙蒙亮时,范文梅起来烧锅,她举着灯盏看到保地木头一样钉在墙边。
你怎么坐着睡?
那个人呢?保地问他妈。
在保霞房里呢。
我不要她,你叫她走。
你还能要谁?范文梅没听懂。
这个人我不要。
她终于晓得上来摸摸儿子的头,保地的脑门上不烫手,她感到大事不好了。
反正我就是不要,我打光棍也不要这个人。
保霞也从革美家回来了,她两眼发红,一看就没睡好,她挤在灶台边看范文梅急得跳,以为是生自己的气,她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我答应就是了。
你哥哥鬼上身了,范文梅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
保地再不开口,也不起床,只两手拽住被角僵着脖子瞪着他妈。
小玉脸没洗就走了,她拎来的东西正好摆在保霞房里,拎走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阻力。范文梅跟在她后面一直到渡口。小玉走路真快,范文梅一路小跑也没跟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渡船,小玉的船到了对岸,她还在不停地赔礼道歉:我家保地鬼上身了,真对不住,回去千万不能跟你大你妈说,过几天他就好了,好了就去拜望丈人丈母娘。
范文梅的话被清晨的空气带着来回流窜,窜得整个村子都知道光棍保地居然看不上一个耳聪目明四肢不残的女的。除了老顾,所有的人都相信范文梅的话:保地鬼上身了。
范文梅一连两天跟着史桂花,史桂花去烧饭,范文梅就点火,史桂花要扫地,范文梅就递扫帚,她说,保地小婶,全靠你了,你看到保地听你话的份上,去说说,去说说。
史桂花也感到万分不解,她把保地喊到跟前,问保地为什么好端端地不要人家了?
问了一顿饭的工夫,吴保地才吞吞吐吐地说:
硌手!
占人家便宜又不要人家,菩萨知道了不会放过的。范文梅惊慌得上窜下跳,左邻右舍一看这情景又把事情想得更严重了一些:保地肯定睡了人家大姑娘又不要人家。
没过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保地鬼上身,把大姑娘糟蹋了又不要,人家肯定回去跳江了。
这样一来,保地搞不好也要去坐牢。
保地天天照常下地,挑水,砍柴火,他不晓得自己已经在等公安来铐他了。
他们家两个儿子都要坐班房了!
所有人都被谣言罩住了。他们无限同情地看着眯缝着眼睛走来走去的保地,等着手铐往他手上一铐的“咔嚓”声。
范文梅几次三番想找保地小大家富商量,可是,家富为儿子吴胜水考高中的事忙乎,没有心思操心保地的事。
什么叫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保地这特别的相亲之旅泡汤之后,他的名声是稀里糊涂地坏掉的,关于他要坐牢的传闻已经如火如荼了,他还天天做着老婆梦。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既没被公安逮走;几年过去了,他也没再碰到第二个相亲机会……
男主角吴保地一直都没睡着。
全是托了小翠的福。他小心地探出头去,借着月光,他瞧见小翠可爱的身体稍微蠕动了一下,仿佛梦着了什么大事,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在毫无戒备的嘴唇上沿,有一圈细小的绒毛,她的气息均匀淡定。
他是真喜欢她。她对什么都在行,她晓得马路上红灯停绿灯行,她晓得红不能配绿,会丑得要哭,她晓得把头发援成一缕,打个结,盘在脑后,留下几根垂在脸颊边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晓得衣裳有时敞开来穿是流行的,有些扣子要扣起来才神气。她能一口气说出十几种汽车来,她吃过山上跑的、海里游的、天上飞的,她懂得什么菜有什么营养,她还晓得晚上睡觉要往右边歪,对心脏好。
这些,在保地眼里都是高深的学问,越听越模糊不清;越了解她,对她就多几分崇拜。谁说男人不能崇拜女人?他固然不能让人家看出来,但他心里认这个理。小翠说得越多,他感觉世界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远、越来越深,深到他害怕,但他又不是真的怕,是担心。
小翠的习惯有许多他闻所未闻,晚上睡前,她不用水洗脸,用小瓶子装的洗面奶,糊得满脸冒泡泡,然后将泡泡再洗掉,要折腾两三回,那脸上果然又细又嫩;她一再要求他刷牙竖着刷,早上刷晚上还要刷。她真是精细!
小翠一来,江心洲的气象明显就变了,变得干干脆脆,变得轻轻巧巧。日子不是走,是跑步往前飞,他心里天天开花。
她把儿子取名吴双全,因为保国的两个儿子一个吴文一个吴武,她呢,两样想都占。
不仅江心洲的人佩服马小翠见过世面,就连在外面跑买卖的人也佩服马小翠是真见过世面。你说到上海,她晓得上海有个外滩;你说到北京,她说她去过长城和天安门。
江心洲妇女有阵子流行穿蓝底圆点的开衫,几乎每个妇女都到镇上做了一件。哪想到,马小翠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张照片,她身上就是穿着这件,不仅样式好看,还是全羊毛的料子,她轻描淡写地告诉邻居们:
这是我三年前买的。早送人了。
现在,如果说吴保国是吴家的大麻烦、是祸根,保霞则是女中豪杰,他吴保地呢,当之无愧的福星。
明明庄稼在地里没收,小翠还是三天两头要称肉。她对保地说,你们以前过日子不是过日子,是熬日子;过日子不吃肉,日子就不叫日子。保地倒不馋肉,他就是迷这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一闻到自家厨房里的肉香,他就身上发飘,心里开花。
骨头只能炖汤,五花肉用来烧黄豆。肥肉小翠一筷子不沾,全归他大,一口一块,吃得满嘴油,有意不擦掉。想想都美气。
麻将是这两年才作兴的东西,江心洲人老早听说过,真摸上手,也是马小翠手把手教的,这回,小婶子史桂花也落后,她成了马小翠的关门弟子、第一个搭子。
江心洲的麻将规则虽说全由马小翠说了算,可是打了几回以后大伙都发现马小翠好赌艺不精,逢打必输,越输越赌。
有天他妈范文梅忧心忡忡地问保地:
这么输下去怎么得了?
他立刻反问他妈:
你给过她一分钱?
范文梅一听这口气就晓得儿子不同了。儿子不光是穿得光鲜、走路挺直,戴了眼镜,比以前是中看了,却不如以前听话了,他的眼睛整天就跟着马小翠的身影子转,她在东,他的眼珠子就在东,她在赌钱,吴保地不看牌,光看他媳妇抓牌的那只嫩手,她要是渴了,瞟瞟热水瓶,保地就倒了水递过来。
这家老小个个心里有数,马小翠的私房钱不是少数,可是吴保地不是为了钱才这样的,明明白白他的魂魄给马小翠勾走了,虽说输的不是自己的钱,范文梅还是有点不服:
进了吴家的门,生就是吴家的人,死就是吴家的鬼,陪嫁的几个钱当然是吴家的钱!再说,这日子还长,没旁的收成,只出不进,能长远?
他也不客气地打断他妈的话:
你说话小心点,要是把她得罪跑了,这江心洲我一天都不待!
哪能这样青天白日日日赌钱?看不惯儿子媳妇一个鼻孔出气,管又管不得,说又不敢说,他妈只好到史桂花跟前说起了气话:
以往他是硬了点,可到底还是块铁,现在呢,成烂泥了!
这话说给史桂花听,小婶子史桂花也不站大嫂子这边:
这样你还有话讲,这就是你这个上人不贤淑了。什么年代了,还由得了婆婆管媳妇?再说,保地这条件,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要烧多少香才修来的?
说的也是,他妈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范文梅一服软,这婆媳关系自然比一般人家都好。
小翠虽说是神仙下凡,可也有一两个缺点,第一就是她不怎么爱劳动,第二是爱打麻将,这第三个缺点呢,只有天知地知和吴保地知。
双全一出世,保地的妈妈就专心带她的小孙子、做饭,他大吴家义呢专门管地里的生产,吴保地除了地里的生产,还要兼承担照顾马小翠的起居。他早上起来先把马小翠的痰盂端了倒掉,马小翠虽说是饺子湾人,可终究在城里帮过工,不习惯再蹲茅房了。等到她在房里洗漱好,吴保地再把早饭端到房里,等马小翠收拾得精精神神的,等着她婆婆找闲人陪她打麻将时,吴保地就得急匆匆下地干活去。等吴保地从地里回来吃中饭,她马小翠也坐了半天,要活动一下筋骨,这时吴保地早已学会了揉肩捏脚,等到马小翠又坐上了桌,他又火急火燎到地里去忙活了。晚上才是保地真正的神仙时刻,鸡鸭进笼,孩子哄睡了,麻将也歇了,这时的马小翠伸一个懒腰,说一声“累死了”的时候,保地早已把牙膏和洗脚水放好,等马小翠把两只脚都放上床的时候,属于吴保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小翠的这个缺点就是晚上露出来的。新婚头一晚,他刚刚爬到她的肚皮上,她就把他推开:
去刷牙!
他晓得她闻到自己嘴巴臭,等他刷好牙想上床时,她又说:
去洗脚。
等他洗好脚,她又让他洗屁股,他吴保地活了三十多岁没洗过屁股,他说:
哪有男人洗屁股?
那就不要上床。
他做贼一样摸到厨房倒水,别别扭扭地洗了屁股后,她还是不让他碰:
我今天没有心情!
他睡在无情的黑夜里闻着女人纯柔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的喷喷香味,睁着眼睛,他心里甜蜜、身体燥热,又是惊奇、又是伤心。虽然没有灯光,他照旧清楚地想着她的模样:她好脾气地朝着他家人笑;她鼓鼓囊囊的胸口、粉白的脸皮。他越想身子越痒,越痒越觉得丧气,他不停地吞咽着唾沫;可一听到自已的喉结响,又有点愤懑,觉得羞耻。他想,外人要晓得他这回娶的是这样的媳妇,明天不给人笑死?
可是第二晚不到天黑,她却自己脱光了贴到他身上,他顿时就感到大腿,胳膊和脸以及血管里的血都肿起来了,可是她还是让他老实。她问他:
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
真的?
真的。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没法回答了,过了半天,他想起来了,你漂亮。
可是她不满意。
我要是老了呢?
我还是喜欢你!
口是心非!她屁股一扭,不搭理他了,他想今天又没戏了,他沮丧地缩到一边,他想他永远也不会找到正确答案了,可是过了一会,她却又自己贴过来,他以为又是一轮谈判,结果,她却手把手教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了。
幸福来得太快、去得更猛,完事之后,却又不让他睡,她要他发誓对她好。
我会对你好。
永不变心?
变心,怎么可能?
可是她不信,他只能一遍遍重复。若想爬到她肚子上,就得说。一遍接着一遍,有时一遍就能爬上去,有时说一百遍碰都不让碰。有时保地还在劲头上,她却一巴掌把他扇下来,保地想爬上去,她只说一句:真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他吴保地真难住了,他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僵在那里,她却又突然慈悲起来了,过来主动帮起他来。
再后来,**这拒绝的把戏他适应了,新的内容又加入进来,她告诉吴保地她在城里净遇到有钱的男人;她收到许许多多的情书。她不说那些人得没得手,光说追求她的男人的长相,他要是不怎么想听,她捏住裤腰的手上的劲道就大一些;他要是有点点冒火,拿眼瞪着她,但还是能忍住听下去的话,这个夜晚给他的奖赏就是以他可以**作为句号。
她还有一样可以忽略不计的毛病,就是晚上睡前和早上头一回醒来时喜欢说说闲话,嘲笑几句看不惯的人和事。她抱怨江心洲人呆、土气、思想落后;她从先认识的人抱怨起,一个也没有落下过。她今天嘲笑东家女人的奶子掉到腰上,明天讽刺西家女人脸上的麻子比天上的星还多,她能发现谁谁从不刷牙,她还能闻到某某嘴里的大蒜味、胳肢窝里的狐臭味,她甚至猜得出哪些人上过茅房屁股没擦净,哪些人几天没洗澡,她都能一说一个准。范文梅不叫范文梅,叫瘦杆子,史桂花,叫胖大海,吴文吴武在她嘴里,一个是拖油瓶,一个是小流氓。家富呢,这个江心洲的能人,马小翠也有自己的看法:
逮住了一点运气的窝囊废!
没有反抗的斗争注定是孤独的,在说完整个江心洲的各种不是之后,马小翠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个懒腰,才肯睡去;早上也是,说累了才让保地下地干活,她呢,则睡个回笼觉。
马小翠两三个月说过的坏话比他三十年说的都多,每每这时,他都只顾痴呆呆地观察妻子。江心洲临上床前再换一套丝绸衣裳睡觉的人恐怕只有小翠一人,她经常穿一件粉红色带花边的开领衫,乌亮的披肩发,修长的颈脖子,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又白又嫩。他下意识地频频点头,常常没听清她刚才的话。清醒过来后,他隐隐地担忧,他担心这些可憎的人可厌的事留不住马小翠。每回马小翠发牢骚的时候,他就绷住自己不吸气,他望着这个白生生的、浑身散发着干净气味的女人,生怕自己的味道熏坏她。
好在白天的小翠是另外一副模样,她见谁都一副和气脸。那些大蒜味灌到她鼻孔里的人,她也能脸上挂着笑跟人寒暄。她教想打麻将的打麻将,教想织毛衣的编各种图案。江心洲人个个笨得像猪,她早就抱怨过,可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可天一黑,马小翠那张白天和气而慵懒的见过世面的脸立刻就会发生变化。牢骚和抱怨似乎成了一种感觉上的需要,一种肉体上的习惯。
保地望到她左右逢源,就暗暗佩服:
这个人真能忍。换了我,看不惯的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他再笨也晓得自己的老婆跟别人不一样,跟他妈不一样,跟小婶不一样,当然也跟保国的老婆秀来不一样。我吴保地也有今天?从结婚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心里发虚。马小翠制造出来的特别的夜晚使他稍感平衡,如同突然在路上捡到一件完好无损的碗,正庆幸又不安地拿着,待发现碗底有块裂缝后,才长吁一口气地踏实下来。
对他来说,这个女人不是女人,既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也不是他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的女人。每天白天她穿着女人的衣裳,说着女人说的话,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漂亮女人,可到了晚上,她就不是女人了,是进不去的迷宫,是出不来的迷宫,是没有规律的迷宫,是无法描述的迷宫。这个女人使他的生活分成两截,过去的光棍式的清水寡汤的生活和眼下富丽堂皇的生活。马小翠一来,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男人!这感动已经不止一次光顾他了。有时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有时在早上打开房门的一刻,有时看到儿子咂吧着小嘴的时候,有时看到父母称心如意的样子,这种感动和感激就会突如其来地闯进他的心田,每回他都悄悄地让这种感情平息下去,生怕人家看穿他对老婆怀有这江心洲少见的感情。
他这头还是好日子当做梦,他大就鼓动他竞选村主任,这下,又把他搅糊了。
我祖上积了德!他的心底泛出微微的感动。今天,他的感情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热烈,都需要有人分享,他搂起老婆,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啄了几下。
干嘛!
小翠在睡梦中扭了一下身子。
小翠,你真是福将呢!
切,小翠被逗乐了,她顿时睡意全消:我确实是你家的福将。
才不止呢,你不光是我家的福将,也是江心洲的福将,你才应该当干部!
当就当,下届妇女主任我也竞选!
你真敢想?
我凭什么不敢想?
倒也是,你认得字,见过世面。旧年的妇女主任只去过铜城。
我是不想当,想当的话肯定没问题。
夫妻俩说着说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前程:
我们夫妻俩要是都当了干部,那我们就是双干部家庭了,那人家不嫉妒死才怪!
这年头,凭能耐凭本事吃饭,说到资格,我看你们江心洲比我有资格当妇女主任的还没出世呢!
那是那是那是!保地一口气投了十几个赞成票后,把老婆狠狠地压在身子底下。
今天晚上,小翠格外听话。他要闻,她就伸长脖子,让他把脸贴进去,这好闻的气味,这江心洲最光滑的肌肤,令人晕眩,没了方向。他铁塔一样的身子向她压来,她的脸松下劲来,双手也放在一旁,这便够了,他把嘴贴到她嘴上,她也默许了,她把自己的嘴让给他,任他吞,任他啃。
整个屋子都热气腾腾,夜蛙也在外头鼓掌,这不是旧年,不是过去,什么都消失了,溶化了。只剩下他硕大无朋的幸福把房梁都震得呼呼响,把三岁的双全都惊动了,他睁开茫然的眼睛,见到两个大人四只眼睛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咂巴两下嘴,又睡了过去……
入仙境两回后,累得脚底板都疼了,小翠累得沉沉地打起了鼾,天眼看快亮了,可男主角保地还是没睡着,他的脑子没完没了地回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