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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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真是斗不过天,斗不过地,斗不过光阴。家富想自己也想大哥一家。

家富是大哥家义的一面镜子。大哥当年可不是这样。大哥当年哪是眼下这副模样了,就算他眼下是儿孙满堂,住进了大瓦房,得意得跟什么似的,他也不如当年一根小指头了。家义当年力气大、脑子活、心眼多,江心洲还找不到第二人比他肯下力气的人。他坏就坏在野心太大,一落下户口就开始贩牛,望到县里的牛比十里墩那边的便宜几十块钱就以为能捞一把。他这个外行人哪能贩什么牛?他借了二百九十块去贩了条病牛,外行人不走眼谁走眼?结果背了一身债,他那个心气怎么服?整个江心洲有一半他都借了人家的,还上不钱,坏了自己的脸面,也坏了自己的脾性。本来他从十里墩迁来的,样样都缺,样样没有,他现在又欠了一屁股债。家富当时心都凉了,他都能望到他的日子黑塌塌的,他在心里愁了多少天,他想,这几百块钱的债还到老怕也还不掉了,就凭这几个工分?你到江心洲算是来帮衬我的吧?这下可好,你走到哪里都揣着穷揣着债揣着恨揣着悔揣着愤懑揣着不平,明眼人一眼就晓得你不服气,你与我们面和心不和……

兄弟两家房子贴得真是近,家富第二天傍晚又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江,媳妇史桂花下地还没回来,大哥一家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大哥正举着啤酒瓶往喉咙里灌,放下酒瓶摇头晃脑地砸吧着嘴唇。

都说大江是长的,我看大江是圆的。

家富能听到大哥家义心里没说出口的话,他晓得大哥会这样说,他得意着呢,他得意时动嘴皮子失意时就动拳头。就算他吐话不清,一句话说得七拐八弯的,家富怎么能听不到呢,几十年的老兄弟了。他还能听到大哥牙齿嚼到花生米的嘎嘣声,能听到啤酒灌进大哥的二儿子保地的喉咙口打个滚儿的声音,能听到侄媳妇小翠帮孩子吹开水的嗞嗞声。

家富把眼睛抬起来。立夏一过,这一江水就全然不如春上那么和气了,跟在外头受了气回来朝儿子们撒气的老子似的,劈头盖脸、咆哮如雷,把江心洲裹得紧紧的。这个人来疯、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剥的家伙,有时又像个偷儿似的悄悄袭击,让人防不胜防;家富晓得,到了立秋,它才收敛些,不让人像眼下这般心惊肉跳。家富熟悉这条江,了解它各个时期的各种样子。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心里有数,这条养活着他们、支撑他们、掠夺他们、摧残他们的大江多年来始终如此: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亲近不得,疏离不可!

眼下大哥一家吃喝得有滋有味的,可这家人当年的日子过得真□,就连三岁小孩也瞧出这家人的□劲。整个江心洲那个草棚子最矮的肯定是家义的房子,穿得最邋遢的肯定是家义的儿女。一有空的时候,整个坝上人都能望到家义阴冷的脸杵在风里。大哥家义呢,逢年过节贴着墙根躲着人走,从早到晚,碰到一个一个是债主,碰到一双一双是对头。那几年哪是人过的日子?越过越不像一户人家,像江里漂来的一窝江猪,脏兮兮地抱成一团,粘在一起,带着乌黑发亮的晦气,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让人认出,这标签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他吴家义就这样从意气风发慢慢变成了怒气冲冲。他打人下手真是狠,也就是范文梅,苦里生苦里长,换了谁都给他三魂打丢了两魂半。结果他的毛病很快被大儿子保国学去了。家富记得有天他又一时火上来没压住,打了范文梅一顿,结果不起眼的十二岁的吴保国,捡起门后边的棒槌,照着他老子头上结结实实地敲了三下,给他老子来了个下马威。他敲碎了他老子的鼻梁骨,敲碎了他老子一家之长的尊严和威风,然后保国扔掉棒槌,不疾不徐地到了江心洲的渡船,离家出走了。

二十多天后,他妈妈的眼睛快要哭瞎了,保国才回来。这以后的形势,就不由他吴家义说了算,而是由吴保国定了板。

不晓得是模仿他老子的狠毒还是对他老子彻底的摧毁,吴保国成了他大的克星。后来,他大碰都不敢碰他妈之后,保国跟他大的关系已经成了碎裂的大碗缝不成碗形了。保国养成了鄙视他大的习惯,吴家义让保国到东,他立刻往西;吴家义晚上要吃干饭,他偏让他妈烧稀饭,吴家义春天要种黄豆,那埋到地里的肯定是玉米。他吴家义毫无办法,吴保国仿佛成了他嘴里难啃的骨头,咽不下吐不出。只要他老子当着他的面对范文梅出言不逊的话,吴保国便会毫不客气地挺着胸膛走向自己的父亲,他不需要动一动手指,吴家义便不敢不闭嘴;这做儿子的还不当堂走开,他握住自己的两只拳头,伸到吴家义眼皮底下,左手掰右手,让自己双手的指关节轮流吱嘎作响,直到他老子偏开脑袋为止。在吴保国长大成人的这几年,家义明白若是想与儿子重归于好,对范文梅就得尊敬加爱护。有回他也曾暗暗模仿田会计对吴家珍的做法。他第一次烧好一锅水让范文梅洗衣裳时,范文梅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直视吴家义。就像盯着走家串户卖魔术换钱的江湖艺人的脸,不仅仅是好奇,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卖魔术的反复叮嘱过,谁要是不小心或有意动他铺在地上盖碗的那块手绢,他就把谁变成空气,让他永远回不来。直到烧热的水重新冷却,范文梅才相信这是吴家义的好意。吴家义从外头买回来一瓶雪花膏送给范文梅。一听是八毛五分时,范文梅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呻吟:

我的老天哪,作孽哪,这么多的债没还,还买八毛五的雪花膏!

家义慌忙去捂她的嘴,这一捂就没顾轻重,他放手的时候,范文梅已经翻白眼了,要不是他解释得及时,保国的拳头已经砸下来了。吴保国越长越不像儿子,他更像一个渔民,一拿起撑杆就一门心思往深水里去。他从不回头修正和他老子的关系,他既不给老子重新做老子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做孝子的机会……

十年过去了,投奔到江心洲时搭建的茅草屋仍在风雨中飘摇,大哥家里最贵重的是一只范文梅的陪嫁木箱子和一只他自己闯天下用的帆布包。包里装着户口本、记工分的本子,几张出门的旧船票以及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在到达十里墩后庆贺搬迁时政府来人给拍的。站在前排的吴保国个头矮小,满脸稚气,丝毫看不出他眼下的愤怒和剽悍。他热情洋溢地看着镜头,左手搭在他大腿上,右手捏住妈妈衣角。这张全家福充分实在地显现出在那条牛出现之前,这家人也曾如此心心相印、相安无事。

后来大哥总是抱怨说自己是给四大家搞垮的,他到处放风,说自己把家富的霉运接过来了。他嘴上这么说,要不是跟四大沾上的话,说不定早就翻身了,可是他口口声声说路走错了,他在江心洲混了个人下人,三餐无着,他也还不愿意离开江心洲,一回也没提过回到十里墩去,真是怪了事了!家富听了不止一回两回,他从来没吭声,他哪里能吭声,他要是计较旁人怎么瞧他,怎么瞧这一门姓吴的十几口?大哥的日子又过得这么糟!他能计较?

他听到大嫂子范文梅小声地问家义:

要不要喊家富也过来喝一杯?

他不抬头都能望到大哥白了大嫂一眼:

你喊得动他?你不了解他?

范文梅不吱声了。家富不看也知道——大哥朝大嫂翻两下眼皮,她就嗫嚅地让到一边。她就这德性,哪边黑她往哪边站,哪边要人伺候她往哪边跑,她就这逆来顺受的性子,她一辈子怕也改不掉被人使唤的性子了。保地盖了瓦房她还在窝棚;小翠养了儿子,她就专门洗尿布;保霞买来了好酒,她就负责往桌上添菜。到未了,她不清楚哪个菜咸哪个菜淡,她能让到一边听人使唤就中了,她就这么个人。

家富站起身来,他的两条腿都坐麻了,他都没觉得。他拿起水桶和扁担到江里去挑水。他累得骨头都散架了。他从早坐到晚都还是嫌累,他是真觉得累。他的心里和眼前都是黑塌塌的,黑到摸不到边了。他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缸里没水了,他也得去挑,要不然,史桂花等会从地里忙了一天回来,空缸空坛空锅空碗,她又要发火。人跟人不同,家义再□,范文梅都只有忍受的份,史桂花就不一样。史桂花性子躁、目光短,他贩木材哪趟赚了,她是笑脸相迎,哪趟要是赔了,她就挂着个脸,逮到谁朝谁撒气,这几年她更是没好气没好声。他早上还听她说:别人的日子往前过,你的日子往后退,你要是不买船能搞成这样?

这话没错。话是没错,你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几年做生意顺顺当当,顺顺当当就想图发财,买船也不能算大错,哪里晓得头一趟就遇见到这么大浪呢,哪晓得大姐的儿子二龙也偷着上这条船了呢,这两桩事一出,十几年的积蓄打了水漂,姐姐家珍也差点疯掉了。他死的心都有了,挺了一年多他才缓和过来,到底家里还有一儿两女。她史桂花就晓得说。自从他头一趟到江西去贩运木材回来时,她就跟外人一样紧盯着他身上的光圈,她老是觉得他比她快活、比她风光、比她尝到了更多的甜头。可眼下,他的船沉了,丢了一个外甥,这两桩事打击得他胃穿孔,一躺几十天,就跟刚结婚时一样,阴郁郁地整日用拇指按住他的胸口,腾出另一只手帮她干活的时候,她都不明白,她的丈夫这几年在外头其实是吃够了苦头,身子骨毁了,干起活来力不从心了。她也不晓得说一句安慰人心肠的话,她就是这么个人。

眼下更让他揪着心的是女儿革美离家出走快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女儿十来岁开始忙前忙后、肩挑手提,真能当男人使。可她妈偏偏容不下她,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的,她早不走晚走,旁人都能想得到的,只有他,偏偏没料到。他是真大意了。

他的胃病就是那会儿越发严重起来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就开始四处寻找女儿。他那会儿才体会到了自己头一趟下江西,老父老母那眼巴巴苦盼自己的心情。他去了铜城、去了芜湖,写信给了上海的顾民和北京的保霞,让他们务必到街上去寻一寻。他找了半个多月,不见革美的影子。在等待女儿革美消息的这段日子,起先他还能理智地相信革美能够跟其他许多跟她一样大的女孩一样在城里站稳脚跟,风和日丽的时候,他甚至能想象女儿那好奇的眼珠子朝着高楼大厦上上下下错来错去的,相信女儿在城里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三餐有着,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冷,他的想象开始变味,他开始如坐针毡、忧心忡忡。有天他坐在门槛上打了个瞌睡,突然看到饥寒交迫的革美正蜷缩在城里某个水泥柱子下瑟瑟发抖,他一个激灵醒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后来,他的脑子就不受他控制了,又有一天他梦见革美已经被一辆大汽车压成了肉饼。每每这个时候,吴家富就会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自己的父亲,回想起父亲站在门槛上看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刻轰然倒地的情景,他就这么一会儿被担忧一会儿被愧疚拉扯来拉扯去,拉扯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