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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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旭陈旭,等等我呀……听我说……”他听见她喊。

背后有一双娇嫩的小脚,踩着他的脚印。跌跌撞撞,像一具影子,尾随着他。

“你等等我呀……停一停,我跑不动啦……”

他走得更快。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汽车喇叭、自行车铃、蝉、大树和风……什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空白。空虚。

……

当年他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向他欢呼;他起草的大字报,足足一三轮车,贴到市委大院,三进院墙不够贴,干脆铺在地上,用砖头压住,满院子是他的大字报,市委书记下楼都得绕道行走……他亲自撰稿的批“血统论”的大字报,送到省委大楼,从五层楼的楼窗上垂挂下来,一直拖到地上,抄他大字报的人,爬在屋顶,爬在树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他在省委大楼前讲演,一脚把麦克风踢翻在地,他不需要扩音器!全场热烈鼓掌……

而现在,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们用那么轻蔑、冷僻的目光睥睨他,躲避他,在那一片空洞的阳光里,咒骂他踩了他们的脚……

就是假山顶上的平房,他在七千里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所在,竟也翻脸不认人。半小时前,对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离校的知青,我们一律不管。”

“有问题找当地组织解决……让你们农场开张介绍信来!”

“你态度好点!反正,证明我们不能出!”

“你不服气,找市知青办去!”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阴冷陌生。挂着狡黠而愚钝的微笑,瞳孔里却分明充满了怀疑,甚至是幸灾乐祸。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两年前的谆谆教诲、启发、劝导、鼓励——拒之门外。不,不符合逻辑,如果真是这样,人世就太残忍了。不,应该说是,政治,太卑鄙了。需要时送你上云霓彩虹,不需要或是另一种需要时,索你的生命作偿还。你在他们手心里,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儿,一张薄薄的扑克牌,为了替他们赢那一局赌注,你必须扯谎、抵赖、翻案。而时过境迁,不知又是哪盘赌注,他们会向你把一切赖得干干净净!

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远走高飞——全线崩溃。二十二中早已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那座假山已被别人盘踞占领了。

革命?

棋子儿。扑克牌。红卫兵头头。农工。红代会宣传组组长。流浪汉。半截河。可怜虫。车轮。铁锹。鞋底里的二十块。鲇鱼头……

“陈旭,等等我……”

这声音,好像是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传来,或者,是他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至少他的魂灵,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魂灵,离开了他冰凉的躯壳,孤零零在空中游**。魂灵里,没有希望也没有思想,只有失望和恶心……

他钻进了湖边的一堆灌木丛。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想隐蔽、藏匿,远离人群,孤身独处。他扑倒在阴湿的泥地上,抓住了那黑色的树根。树叶摇撼起来。他的头撞着树干。不知是枝条,还是他的牙齿,咯咯响……

他从此将变成边塞的一个碌碌无为、蓬头垢面的小农工,辛辛苦苦、忍气吞声地苟活,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在那群地头蛇的统治下度过一生……

他狠狠地捏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一只只捏得稀烂。

太阳是灰色的。

一湖铅,一湖血,一湖尸骨。

才气、运气,埋葬在天边的沼泽地里……

谁遗忘的一块雨布……天晴了……变成了垃圾,一个垃圾世界。

他不要魂灵,魂灵使他痛苦,他只要一尊受到欢迎的躯体,高踞于众人之上。

可躯体里爬满了蚯蚓,把肠子拱得乱七八糟……

一双柔软的小手,摩挲着他的额头,一个轻细的声音,吹到他耳边:

“陈旭你怎么了?”

“你别着急呀,冷静点。”

“你说过,要坚强……”

她用手绢替他擦额头上的汗。

他猛地跳起来。额头在树枝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一咧嘴,更惹得他心里的怒火,直往上蹿。

他粗暴地推开了她。

“你给我走开!”他咆哮起来,“你干吗老跟着我?你给我走开!走!”

她显然是让他这没头没脑的发作吓坏了。怔怔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他抓了一大把树叶,揉碎了,扔在地上,用脚尖死死地踩,踩成黑色的酱,埋进泥里,才罢休。又狠狠地咳了一阵,吐出一口黏痰,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拨开树枝冲了出去。

他大步疾走,死死攥紧了拳头。他要砸烂这假惺惺的阳光!

他险些撞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去。

“你瞌□不醒!”司机刹住车,伸出头骂道。

“你才瞌□不醒!”他回敬得更气势汹汹。

有人从后窗探出头,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骂他的司机。今天的杭州城里,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车呢?

这个人摘去了墨镜。

陈旭顿时清醒了。定定神,一阵狂喜掠过心头。却故意沉下脸,双手一抱胸,冷冷说:“怎么不认识啦?”

相持了几秒钟,那人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啊呀,陈旭——”车门很快打开。一个肉球滚出来。

他就是王革,当年的省工代会常委,一家大工厂夺权后的一把手。那年武斗,他被困在一幢二层楼顶的平台,是陈旭想办法甩上一根绳子和几只面包,让他逃走的。救命之恩,交情非同一般,陈旭支边上火车那天,他还赶来送行,送了陈旭一只一千瓦功率的旧电炉,拍拍肩膀说:“你到北面去干,我在南面干,南北一条心!”

“啥辰光回来的?高升了?也不来寻我,把你大哥忘记了?”王革眯着眼打量他。目光里的疑虑,是猜他把坐上直升飞机的通天消息隐瞒了起来。

陈旭便把刚才那些愤怒沮丧快快地收藏好,嘻嘻一笑,从容说:

“我们知识青年,人生地不熟,北佬排外,还不是一步一只坑,到现在还在打天下。哪里像你稳坐钓鱼台了……喏,熬了一年,总算农场领导还识货,先给我个场革委会副主任当当……”

他忽然看见肖潇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用那么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说:

“就差一步了,哪晓得,为了那年隔离的事,还要政审……回来开张证明,唉,你晓得二十二中工宣队那帮瞌□鬼……”

“噢,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笃定!”王革恍然大悟地拍拍胸脯,“你不早说……”

“王主任,要迟到了,”小汽车里探出个姑娘的前额,嗲声嗲气地叫道,“走不走呀?”

“好,就这样,有空来寻我,陪你到屏风山去**一圈。山上风凉嘞。噢,忘记告诉你,我,到省革委会工交办当头儿了,电话22347……”他向陈旭伸出一双胖鼓鼓的手,又朝小汽车喊了一声,“柳荫,下回这位陈旭同志寻我,要放他进来。”

柳荫?好熟悉的名字,陈旭愣了愣,他看见一头浓密的黑发晃过,车门关上了。小汽车扬长而去,一股汽油的浊气,喷在他满是汗味的衬衣上。他闭了一下眼睛,将一种无法述说的酸苦,送进了心底。

他默默目送这位显赫的战友,若有所思,痛苦不堪的面孔渐渐舒展。他在心里背了一遍电话号码,眼睛奕奕发亮。

魂灵自己归来了,不甘屈服的生命又一次死里逃生。那极小而又无限大的空间——男人的胸腔里,充满了疯狂的呼唤。

他回过身,却发现肖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