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伴侶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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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日裏腰間係一根草繩子,起初繩下是件襯衫,後來是件藍褂,到現在過了秋分,是黃布洞裏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繩子挺管用,比扣子便當得要死。從鞋麵到鞋底,也綁上那麽幾道,任是雨天雪地,不打滑。渾身上下真正隻剩下一粒扣了,是替茅樓把門的。沒有扣,就像小號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煙卷,被看的鬆了綁。冷風灌進去,像擁著個凍僵的娘兒們,想幹什麽幹什麽。那幾粒軍扣,還是泡泡兒從支邊火車行李架上扔的一件軍大衣上割下來的。如今倒讓這幫王八們撕扯了個幹淨,當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繩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時,老邊給搓的。難兄難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說:“有招兒不露!”草繩下掖一柄鐵鐮,鐮刀頭硌著腰,鐮杆兒在屁股上滑來滑去,讓人覺著神氣。那如是槍,沒準兒就崩他幾個!破手套在胸前晃**著,露一排黑黑的指甲蓋。

他隻能看見自己的指甲蓋,似叮了一溜蠅子。他看不見自己的頭發究竟長(chánɡ)成什麽形狀,隻有那一群**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腦殼頂著一座熱帶叢林。希特勒那時候,虱子也大有用處,可以傳播和製造細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沒有鏡子,他不知自己的形象。因為這個地方隻負責靈魂和頭腦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離室一樣。他們喝“一片汪洋都不見”的醬油湯,就著銅牆鐵壁一般的窩頭,同許多罪孽深重的壞蛋在一條板鋪上打呼嚕……他對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於是有一天早上他從稻草堆裏第一個跳起來,跪在地上拚命地磨鐮刀,嘁嚓嘁嚓的聲音就像半夜在炕頭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隻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一身酸腥的臭汗,唯獨沒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兒。當他把亮晃晃的刀片舉齊眉梢,妄圖對其擺弄自己的時候,板鋪上那幾顆光頭放肆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