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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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不坏。他们走上大道不久,从身后的七分场方向,射来两道光柱,一个蹦蹦跳跳的黑影,像只大跳蚤,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驶近。

陈旭在灯光中举起一本小红书。

车慢腾腾停下了,噔噔地响,像一只盛满沸水的锅炉,咕嘟咕嘟地冒泡。

“上哪?捎一段儿!”陈旭喊。

驾驶楼里有人探出脑袋来。脑袋又圆又大,剃得短短的头发,揭去白色的塑料薄膜,江南三月绿刷子一般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翘翘的。

“上窑地拉砖。”那司机答话。声音又尖又细,一股奶味。谢天谢地,倒不那么牛性。“你们上哪?”他问。

陈旭一手抓住驾驶窗,一脚跨上踏板,大声说:“去镇上新华书店排队,他们说明朝有新书卖。”

车跳一跳,走了。肖潇也跳了跳,差点让车给下来。她想坐在车厢板上,可厢板又短又窄,根本坐不住。她只好坐在“地”上。可车厢突然扭起腰来,这么一扭,甩她到左边;那么一扭,甩她到右边。屁股蹾得好疼,好像那是一只包裹,一只皮球,被抛过来,又抛过去。这破车厢!大概让那小司机当成个操场了,好开运动会……

陈旭冲她喊:“站起来算啦!”

“怎么站呀?”她猫着腰,死死抓着厢板前的铁条,根本没有可以扶、可以靠的东西,不如说撅着。这是一只“拖船”,用来运粮食载化肥的,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人坐。哐嗵!拖车突然狂颠起来,蹿上跌下,如一只浪谷中沉浮的舢板——她再也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甩出车厢去。陈旭抱住了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大叫:“蹲下,同我一样!”

她蹲下,两条腿叉得很开。一阵灰沙迎面扑来,夹着沙粒,打得脸生疼。“砖粉,闭眼!”陈旭喊,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那姿势一定十分可笑。苏联人怎么会发明出这样的交通工具。“文革”前看过齐齐哈尔马戏团的空中飞人,看得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偏偏这种“热特”,还一个连队一辆,像《红旗》杂志似的……

她闭上眼。骨架子一定环环脱臼,五脏六腑也许换了位置,耳朵也好像碎成瓣儿了,不知还有没有头发。最糟的是胃里头也开进了一辆“热特”,噔噔地蹿动,随时会破裂。脊椎骨到肩胛,都被搓成了一团,全身灌满醋精,酸胀酥麻……她觉得只要自己一放手,腿和身子就会断成两截。

“陈旭……”她哀哀地叫他。

陈旭略一思索,抓起厢角里一块碎砖,往车头扔去。

“哐——”她的胸口猛地撞在厢板上,车停了。

“什么事?”那小司机又探出脑袋来。

“让她上你的驾驶楼去吧,她受不了了。”陈旭不由分说,把她连抱带夹地塞进了驾驶楼。

“不会坐‘热特’,算不了农场的人。”小司机嘟哝了一句。“哎呀,小心点,别碰了我的鸟。”他突然伸腿护住了座位下的一只盒子。

“什么鸟呀?”车上养什么鸟。

“前几天在水库翻地抓到的,它受伤了,我给它抹了红药水,不知能不能养好。养在宿舍里,早让那帮人烧吃了。草甸子里鸟可多了,什么颜色的都有……”车灯映出他脸上一层淡淡的茸毛。

肖潇看不见那鸟的颜色,座位好高。真有闲心,开车还养鸟!

车又开了,颠簸并未减轻,只是有了抓手,便没有了恐惧。刚才他说什么?当然,谁没有坐过“热特”,谁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颠簸。

“……新书,现在有啥样新书值得半夜去排队?”小司机哼了一句,并不看她。

他要再往下问,就露馅儿了。陈旭干吗瞎说?不会说……说什么?说回杭州?可他为什么非回杭州呢?下午余指导为什么叫陈旭去谈话……昨天晚上分场打群架,同陈旭有什么相干?陈旭又没动手……

车剧烈地晃动,车头歪到路边去了。

“操!”小司机骂骂咧咧地踩油门,勒紧了方向盘。

肖潇觉得他有些吃力,生出些同情。

“开车多久了?”

“嗯……十来天吧!我原是开‘东方红’的。”

“嗬,你学得好快哟!”

“这有啥难?机务排的老职工说,把馒头插在操纵杆上,连狗都会开,这玩意儿!”他撇撇嘴。

他竭力地说着东北话,肖潇却听出那南方话的尾音。

“宁波人?”

“温州。你们呢?”

“杭州。你……才十……六岁吧!”

“不,十五。”

“这么小也支边啊?”

“不小了。我爸爸……”他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车猛地一震,她弹起来。车轮子颤抖着,翻腾着,好像在宣泄心中的什么怨愤,从灰暗的公路上碾压过去。

什么碎了?是窗玻璃?热水瓶?瓦片?还是那只雪白的天鹅蛋?她从炕上裹着被单跑到屋外去时,男宿舍门口已经摆开了战场。憧憧人影,翻滚蠕动,扭结成团,**的手,蹿跳的脚,狠狠地踹着黑暗——黑暗竟有这样的弹性和忍耐力。似乎大树被飓风连根拔起,飞梭与车轮互相绞割;呻吟、呼救、吆喝、咒骂,像塌方的土块,惊心动魄地砸落。被击碎的玻璃碴像炮弹掀起的尘埃,没头没脑地扣下……一道寒光嗖地掠过,是铁锹、二齿子、炉钩子、镐头!有人跳上了草垛,又惨叫着跌下,屁股上尖利的二齿子像扎住了一堆湿马粪,铁锹从空中飞过,一顶开花的帽子落在地上。她一个趔趄,触到一条胳膊,黑乎乎的黏液,凉兮兮地爬到她手指上。

“不许打人!”她扑过去。

“回去!”一只手粗暴地把她拉开,是泡泡儿,陈旭的影子。他上衣一颗扣子也没有,眼里冒着青蓝的烟。“这是男民兵训练。”他对她挤挤眼。

前天刚挂锄。鹤岗、双鸭山青年都回了家。连长呢?那个刘瞌□,又喝醉了?谁来救救——救谁?谁打谁?

“服了你大爷不?”

泡泡儿的脚,踢在一个软软的物件上。一声惨叫。他为什么换上了球鞋?他一夏天都只趿着一双拖鞋。他根本没有球鞋,球鞋早在支边列车开车时掉在窗外了。他就是穿着拖鞋下的火车。冬天穿□□。

“□子,服了你大爷不?”

“别打了,有理讲理。”一个瘦高个儿从人群中挤出来,穿一件深蓝制服。额下的镜片闪闪发光。

“管着我了?书呆子,走开!”泡泡儿歪着头看他,伸出一拳。

“打人是愚昧无知的表现。”他喃喃,去捡眼镜。是邹思竹,原先和陈旭一个学校的。

又走过来一个人。“魏华!”有个女声尖叫。魏华是鹤岗青年,新提拔的副连长,这会儿鼻青眼肿,两片嘴唇像切开的西瓜。泡泡儿拽住魏华的衣角,狠狠向上一提,衣服翻起来,像一只布口袋,把他的脸儿整个套在里头,露出腰以上的胸、肋,**裸无遮挡,听任炉钩、脚掌落在那黑黝黝的皮肉上……

她浑身冰凉,腿发软,牙齿打战。她想喊陈旭。陈旭呢?这样打下去魏华会被打死的。

有人冲过来,抱一床花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魏华身上。一根棍子啪地落在她腿上。郭春莓,她的好朋友。她来干什么?她扑上去拉她,她死活不动……

“行啦,别打啦。”

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陈旭站在阴影里,冷冷地捋着头发,那头发根本就整整齐齐。刚才他在哪里?

他去找来了车老板,送魏华上场部医院。

□子瘫在草垛下。那只天鹅蛋呢?一定是碎了,中午在地头就碎了……

“车快拐弯了。”小司机突然说。

“你说什么?”

“到地方了,你们该下去了。”

车毛手毛脚地停下来。在空中?海上?头晕目眩。

“新华书店在镇子大北头,门前有个便所。”小司机又探出身子来叮咛,“要是碰上老乡的马车,再搭一段儿……”

她忘了说谢谢,脸有些发热。幸而黑夜里什么颜色都涂黑了一遍。陈旭那个新华书店来得可真快,她可不会这么唬人。他们打架的时候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快打完了他才出现?为什么非要偷偷地离开农场,匆匆回杭州……

“才坐了十来分钟车,走了七八里地。”陈旭望着“热特”跃入黑暗,把她肩上的书包摘下来,拎在自己手里。

十来分钟?倒好像横渡了一次大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