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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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开始“坐月子”。

“坐月子,坐月子,就得在炕上坐着。”

“不兴躺着,也不兴下地,老老实实在炕上坐一个月。”

三天里头,几乎全分场的职工家属,那些大娘大婶小媳妇小姑子,都轮流到她的小屋来了一次。她们说:“外屋门上咋不挂上块红布哩,挂上红布条子,男人不进来。”全然把自己排除在外。她们都是“自来熟”,抢着抱起那孩子来,在怀里拍打一会儿,啧啧嘴,然后说:

“多好个大胖小子。”

“挺精神的。”

“像他妈。”

“像他爸呢!瞧那大脑门儿。”

就好像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亲人,生了孩子似的高兴。其实这些家属,肖潇大多数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平时她们总是包着蓝的绿的三角围巾,背着麻袋,扛着锄头,吵吵嚷嚷地从大道上走过。

有个大娘在小屋门口大声喊道:

“哎,他婶儿,快来瞅哇,人家知青生了个小子!”

就好像知青生的孩子,会与众不同似的……

她们成群结伙地来。把大人孩子、炕上地下、屋里屋外,欣赏了个遍。然后啧着嘴,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屋咋这么冷啊?”

“赶是炕不好烧呗。”

“让你男人修修,孩子可不抗冻。”

“炕烧热乎点没事,小小子不怕上火。”

“哎哟,咋就这么几块子呀?”

“鸡蛋也没有?”

“我生大小子那咱,吃五百个鸡蛋呢。”

“我吃八百。”

“小米子红糖,才养人。”

“瞅瞅那被窝,那大针脚,南方人做被,就跟栽树似的,一针针离挺老远。”

“她家咋啥啥也没有哇?”

“人家爹妈挺老远的,没人伺候月子哪——”

她们一窝蜂走了,嘻嘻哈哈的。走出门挺远,还能听见她们又高又亮的笑声。

肖潇赶紧钻进被窝里躺下。她可没听说过坐月子要坐一个月的。她小时候看见南方的产妇娘,都在**整整躺一个月,额上还裹条帕子。

她刚塞严被角,外屋的门就被拉开了,扑进来一股寒气。一个声音说:“给你拿点冻肉来,搁这儿啦!”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说:“这有十个鸡蛋,你吃呀。”还有一个人说:“这几件破衣裳,给孩子做子吧……”

她们既不敲门,也不进屋,放下东西,就走了。肖潇欠起身子,也看不见那是谁。反正是那些当了妈妈的女人们。

等门又响,又进来了人,肖潇就赶紧喊:

“进来。”

这回进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高高的个子,高颧骨,脸色红红的。她把两棵白菜、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一只小枕头放在炕上,朝肖潇笑了笑,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你咋又躺下了呢。”

肖潇不说话。

“月子里老躺着,以后会做下腰疼病呀。”她着急地说,“这疙瘩人都这么说,你可得当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肖潇点点头,躺着没动。

怎么到了东北,连坐月子也同南方不一样。是人随地方,还是地方随人呢?

“月子里,可别梳头呀,梳头会头皮疼。”她在炕沿上坐下来,“也别洗身上,会骨头疼。咱们做女人的,不易呀。顾孩子,也得顾大人。毛主席说,要抓住主要矛盾,牵牛鼻子,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肖潇觉得这个家属挺有意思的,好像有点文化,又会说。

那女人俯下身子去看孩子,轻声问:

“闹人不?”

“还……行,喂糖水,他就睡。”

“还没下奶吗?”

“没有。”

“快了,就这一两天。最好炖几条鲫鱼,那玩意儿下奶……”

肖潇想起一个问题来请教她:

“孩子这几天拉屎,咋是黑的呢?”

“没事。”她乐了,“是胎粪。把这些黑蛋蛋脏玩意儿拉出来,肚子里就干净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要经过艰难曲折……”

肖潇忍不住打断她:

“你……是谁家的呢?”

“是徐保管员家的,大伙都叫我闵子。”她站起来,拍拍身上,“我该走啦,别外道,有事就找我去,我家住三趟房东边把头。噢,对了,杨大夫没给你家开条买鸡蛋呀?”

“开了。陈旭上大车队买去了。”

“不够上我家拿去,啊?”

“好的。谢谢你,闵姨。”

“不谢。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俺家老徐是个转业兵,我还是一九六二年从江苏来的呢。你年轻,呆上几年就成俺们这疙瘩人了……”

她把枕头轻轻垫在孩子脑后,又说:“多让孩子躺着,别一天老抱着,这疙瘩人,兴睡个扁脑勺,不兴鼓脑勺子,人在哪,就随哪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她终于走了。她的口音南腔北调,根本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也许将来她也会像她一样,在这块调色板上调得面目全非。

天黑下来,又是停电。昏暗中,她听见陈旭推门进来,气恨恨地把裹着凉气的书包扔在炕上。

“怎么了?买到鸡蛋没有?”

“大车队长说,没鸡蛋。冬天鸡不下蛋。”陈旭咬着牙,“还说,有本事你不会抱一只回家养着去呀……我操他妈,欺负人……”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

“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

“也许是卖完了。”

“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

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

陈旭在外屋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

“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

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

墙上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像很乐意到这儿来。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来不及洗涮,就匆匆戴上棉帽,又束上一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多弄点回来。”

“看你那样儿,倒像个土匪去抢煤……”

“就是抢煤嘛。”他自嘲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

“你吃饱了吗?”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劈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几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像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

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子,就又能取暖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烟雾腾腾。细细查找,严丝合缝的砖墙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己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像她又不像她、像他又不像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是她、哪儿是他。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儿,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

她戴着棉帽,穿着大棉袄,像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像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

“我刚从省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吃。”

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

“你就是因为猪,才没回家吧?”

“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革命事大呀!”

“你……不想家吗?”

“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莓的口气很严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嗬,这儿没有蜡吗?”

“在桌上,你自己点吧。”

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莓远远地瞟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

“陈离。”

“是犁地的犁吗?”

“嗯。”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抱他。哭个没完没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抱着块烧红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放松政治理论学习,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啊。”

肖潇低头“嗯”了一声,解释说,成家以来,他们一直是坚持读书的,就是最近才……

“一天也不能中断。”郭春莓着急起来,好像肖潇马上就要因此断裂了似的,“我给你带来了几本学习材料,都是最新的。你要跟上批林整风的革命形势,否则你会掉队、落后的……”

批林整风?肖潇茫然睁大眼睛。她至今闻所未闻。一个与她隔绝了的外部世界。

郭春莓从她的大黄棉袄中,掏出几本新的学习材料,递给肖潇,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有什么事,要多依靠组织解决,不要……”

不要什么?她没说出来。她在门边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潇一眼,说:“你要多帮助陈旭……”

外屋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哗啦倾倒在地上,陈旭气喘吁吁地嚷道:“抢到了,真不少呢!”

他一步跨进屋来,差点踩了郭春莓的脚。

肖潇吓了一大跳——

他的脸颊、嘴唇、牙齿、鼻尖,全是黑黑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煤屑,也是黑黑的。只有帽须上的白霜,灰秃秃,昏暗的烛光下,就像一只刚从树洞中爬出来的大黑熊。

她咧开嘴笑笑。她想哭。

“……你还不知道多紧张呢,车刚一停,四面八方的人都跳上去了,你死我活的,亏我个头大,力气又大,左一拱右一拱,就把人都挤一边去了……”他兴致勃勃地给她比划着,“我还得去一趟——儿子怎么样?”

他凑过身子去看儿子,又怕身上的煤屑弄脏了他,离得老远,伸长了脖颈,肖潇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酒味。

郭春莓开口说:

“哎,陈旭,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

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见!”陈旭没等她问完,就迅速地用杭州话回答。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将要问的是这个问题。

郭春莓朝外屋张望了一下,又说:

“我想一定是谁偷去当子烧了。”

“你不会换上水泥的嘛,就偷不走了。”

说完,他一甩门,走了出去。

肖潇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同郭春莓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外屋的门响了,闵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

“肖啊,奶下来没有?”

她昨天刚来过,教肖潇如何把最开始流出的浓黄的乳汁挤出去。她这几天最关心肖潇下奶没有。

“我走了。”郭春莓说。不等肖潇回答,几步跨出了门。

“这闺女,是猪号的排长吧?”闵姨问,“听人说,她可能干了,一人干五六个人的活儿,下黑就学毛著,能背下好几百条语录,我就能背一百来条……比她可差远了。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噢,奶咋样?”

“还是胀疼,可又没多少……”

“我瞧瞧。”

闵姨用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衬衣,忽然“啧啧”了两声,大惊小怪地嚷道:

“哟,这么大个奶子呀,奶子这么大,咋会没奶哩?”

肖潇脸红了。

“嗨!”她重重拍一记大腿,“准是你着急上火得憋住了,没事,上哪整几条鱼,炖鱼汤,管保下奶……”她揪着自己的围巾角。“哎,你们连队那□子,从鹤岗回来了,昨儿个还向俺老徐借工具去水库凿鱼哩,我同他说说去……”

“别……”肖潇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恳求道,“我……不爱吃鱼……腥……再说,□子……”

“他咋啦?人有难处,他还能不帮……你还记着头年那些打架的事?年轻轻的,哪有舌头不碰牙?趁早别往心里去。人哪,处长了就有感情,啥南方北方的,人说他还看上了个三连的南方闺女哩。你有啥抹不开的?一生气上火,奶就下不来,得乐呵,得多喝点汤汤水水的。要我看呀,你的奶少不了。我年轻时生头一个嘎子那咱,唉,就那么个小奶,”她用两只手拢成一个圈,做着手势,“那么个小奶,奶还不老少,吃不了地吃。人这一辈子哪能都那么顺当。毛主席教导我们……”

她顿住了,大概是没能想起一段有针对性的语录,便叹口气,弯腰拍拍孩子,忽然问:

“你昨儿说,起了名儿,叫啥来着?我又忘了……”

“陈离。”

“噢,这是大名儿。小名儿呢?”

“没,没有小名儿……”

“我给你起一个咋样?就叫:小狗剩儿……哎,你乐啥?”

狗剩?狗崽子?而不是小豆豆小松鼠……

“小狗剩儿哟——”她亲亲热热地逗他,“狗剩狗剩,没人要。好养活……”

孩子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他的眼睛大而圆,像一片浅蓝色的海湾,明澈而宁静。即使狂风大作,也吹不起浪涛波纹。在这恬适而单纯的蓝色里,有一种天生的沉着与安稳,总使肖潇觉得不安——那里头似乎透出一种与他的婴儿面孔极不相称的老于世故的神情。当他转动着那小小的浅褐色的玻璃球时,明明白白地流泻出饱经人生沧桑的漠然与厌倦……

她熟悉这神情,她在这里头看见了他父亲。

可当初,在红卫兵报的大字报堆里,在万人大会的讲台上,那双眼睛不是这样的。

“小狗剩儿哎,吃饱就睡哎……”闵姨还在不厌其烦地逗着孩子。一伸手,触到炕上那几本郭春莓留下的学习材料。

“啊——”她恍然摇摇头,顿时来了气,“我说你咋不下奶,成天念这玩意儿来着!告诉你月子里不兴看书,眼作病,一辈子……”

“那是批、批林……”肖潇伸手去够书。

“批啥也不行!”她一扬胳膊,把书撇在了地上,“啥玩意儿,就不怕孩子没奶吃?我下回来,要再瞅见你看书,全给你扔炉子里去!”

她气呼呼地走了。

肖潇从此不敢看书,不敢掉泪,不敢生气。她尽量让自己相信,只要服从当地的这些土规矩,她就会像这儿的年轻妈妈一样,有喷泉样的乳汁,从胀疼的**里涌溅出来……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吃完奶,还是哭。

他哭的时候,张开着小嘴,白白的小脖子扭动着,向左边寻着什么,啧着粉红色的舌,焦急地搜寻,终于失望了,便又扭过来,向右边探去,嗯嗯地哀求着,企望得到那个温暖柔软的胸脯,那个生命的泉。

她看得心酸,就又抱起他来。他死死咬住了她的**,再也不肯放开,他像一只小壁虎,把脸紧贴在**上,久久地,狠狠地吮吸,那小小的嘴,抽水机一般,似要把她的胸腔抽干,吮得她**发疼。她只要稍稍一动身子,那细嫩而坚韧的牙龈,便慌慌地跟踪过来,牢牢地攫住她不放。她若耐心好,喂一次奶,便得坐上一两个小时,坐得她腰酸腿乏,困得睡过去,手臂一斜歪,一阵钻心钻肺的疼痛,活活把她扯醒。她若心狠,硬把**从那撅撅的小嘴里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哭,似要掀去低矮的茅屋顶盖,而且理直气壮、没完没了。她又去抱他,抱了便放不下……

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永远是饿,一个永远是困。

她越是着急,就越没奶,奶水像山崖石壁的渗水,积上好半天,叮咚一滴泉。抽水机一上来,便把下一回的,也预付了。

陈旭给他喂糖水,他喝得津津有味。可是换过一块尿布,还是哭。家里的托运,走七千里铁路,不知在哪一站……

肖潇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那是个梦,她醒不来。醒来时,孩子哭累了,哭哑了,睡过去了,睡得好沉。她又怀疑那哭声,只是梦……

陈旭里里外外地忙,黄棉袄变成了黑皮袄。牙倒黄了,面孔也黄了。头发长胡子密,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这天早上,天刚亮,陈旭就忽地坐起来,急急地穿衣服,套上鞋,在炕沿上发一会儿愣,说:“我想今天到镇上去买买奶粉看,家里……还有多少钱?”

“人家都说没有卖的。就剩……最后五块钱了。”

“再去碰碰运气。它总不会自家送上门来。”他从箱子里拿出钱。塞在衬衫口袋里,“锅里有小米粥,你自己热了吃。”

他把腰间的草绳系紧,在肖潇脸颊上亲一口,走了。

是个干冷干冷的晴天。晨光把积满晶莹的冰凌霜花的窗户,染成一块块绚丽的彩色玻璃。那第一次萌发了柔情的教堂,怎么会是个教堂呢?是个教堂。楼梯边上有一扇圆形的七色拼花玻璃,像朵七色花。那花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可惜都让他浪费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瓣,那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怎么是最后一个?当然是最后一个,那六个花瓣都飞走了。最后一个会是孩子吗?不,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连秘密也没有了,最大的秘密是没有秘密。谁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奶粉。但愿他不会空手而归……不,不是,是春天,是在竹林里看竹笋破壳,去植物园闻含笑花香……不,不,种向日葵,栽茄子辣椒……不不不,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她不渴不饿不疼不累也不困,她周身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躺在这空****、冷冰冰的炕上,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还有什么自己的愿望可言,还有什么资格愿望呢?坐月子一定是闷死过人的,只是人们不说出来罢了……

小屋很憋闷,闷得透不过气。她一想到还将在这里百无聊赖地躺上二十天,坐上一个月,便无比沮丧绝望。时而心里暴躁得想要发狂,时而又默默垂泪……

冬天的天气越来越冷,非常的冷!小鸭不得不在水上游来游去,好使水面不至于完全冻结成冰。不过它活动的这个范围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缩小了。水正在结冰,人们可以听到冰块的碎裂声。小鸭只好用它的两腿不停地游着,免得水完全被冰封住,最后,它终于昏倒了,躺着一动不动,跟冰块完全冻结在一起。

满月以后呢,又怎么办?从此从此,就在这小屋当娘,当老婆,当……

她在一条大河里游泳。

大河正涨水,漫过了家门口的柴禾垛。

河水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河面有几处泉眼,在咕咕地往上喷水。

陈旭趴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喝着,河水就一点点浅了下去。他抬起头,说:这不是水,是奶。

我有一只……奶羊……你看窗外……

她朝窗外看,雪地上果然站着一只奶羊,一对通红的**,一直垂到地上。奶羊的乳汁一直源源地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大河。羊咩咩地叫,像叫妈妈。儿子也咩咩地叫,像只小山羊。

陈旭用一只奶瓶,舀了一瓶奶,喂给儿子吃。儿子啧着嘴,吃得很开心,吃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还眨眨眼睛笑了笑。

你看,他会笑了。她也笑起来。

是喝羊奶喝的。陈旭说。这只奶羊是我从老乡屯买来的,五块钱。镇上没奶粉,我看就吃羊奶吧,也挺好。

会不会变成羊呢?

大概不会。外国人喝牛奶,也没变牛啊。

一个衣衫褴褛、穿着光板皮袄的老乡突然闯进他们家门,揪住了陈旭的胳膊嚷嚷道:

好你个小子!骗子!骗我家的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余指导走过来。

他骗我的羊,说我的羊有病了,不治会死了,说他会治,就给牵走了。那老乡哭哭咧咧的,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病的名字。

陈旭,是这么回事吗?余指导问。

陈旭不理他,用奶瓶从河里舀起水来喝,那水冒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把羊牵走!余指导命令。马上召开大批判会,写横幅——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那老乡回头说:长官,他不是刘少奇,就是骗一只奶羊,喝了点儿奶,没啥了不得。看他这么困难,孩子没奶吃,这奶羊,我就卖他算了。

不许投机倒把!余指导踢了那羊一脚。

郭春莓带头喊起口号来: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陈旭哈哈大笑。

闵姨嚷道:小狗剩儿拉稀啦,快找大夫。

杨大夫来了,听了听肺,量了量体温说:

喂羊奶消化不良,引起肠道发炎,得送场院医治。

一辆拖车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招招手:

上来吧,刘老狠让我送你一趟。

驾驶室里有一股酒味,她咳起来。司机把车开得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她想,原来是因为司机喝醉了,拖车才这么颠呀。她再仔细一看,那司机却是陈旭。

你别喝了,求求你。她说。

快到家了,没事……我喝的不是酒,是鱼汤,不信,你闻闻……

她闻闻,果真是鱼汤,喷香的。

哪来的鱼呀?她问。有鱼就有奶,有奶就不用上总场医院了……

是□子打的鱼,送来了半麻袋。陈旭说。我想跟他学打鱼去。

车停在家门口。家门口堆满了半尺长的大鲫瓜子,又肥又厚,在雪地上跳跃。有一条红鳞片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飞来,停在她脚下,怀里滚出一只洁白的天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