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桂花知道票儿从逍遥茶棚逃脱后,十分生气,她下山进城,见了姜宇霖,劈头盖脸地大骂姜宇霖笨蛋,都要煮沸了的鸭子,怎么能让他又飞了呢?
姜宇霖沮丧地说:“唉,桂花啊,也是票儿那狗东西命不当绝呢,本来撒下了天罗地网,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呢?谁能想到呢?”
牛桂花恨道:“宇霖呀宇霖,你手下都是些饭桶角色。那个李队长也是个草包呢。那么一群人就围不住个票儿?他们手里的枪都是烧火棍?”
姜宇霖皱眉:“唉!也怪不得他们呢。听李队长说,那戴草帽的汉子,简直就是个千手罗汉呢。那手里的棋子就跟下雹子似的。李队长的一只眼睛还弄残了呢。”
牛桂花只得暂且恨恨地作罢。
季节就进入了八月。票儿派人给张才明捎信,说中秋节这天,他有一笔生意要做,就不来天马山与老当家的共度中秋了。按照礼节,他给张才明送了些礼物,其中有从大户人家抢来的几坛陈年好酒。牛桂花计上心来,暗中派几个亲信喽啰,把票儿送来的几坛酒事先偷偷打幵,放了砒霜,再封了。牛桂花料想,这一个陷阱,设置得应该是天衣无缝。票儿这一遭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完县寨城的聂双会,保定城内的张越明,都上山来祝贺。聂双会还给张才明送来了两只羊,说这两只羊是路豹英的一片孝心,路豹英特意派人从口外买来,就是专为了八月十五这天,送给老当家享用的。稍稍遗憾的是,路豹英刚刚生过孩子,身体虚弱,未能亲自送来——她卧床歇息呢。张才明高兴得开怀大笑,夸奖了路豹英几句。嘱咐聂双会回去之后,一定要细心照料。
众人说笑着,月亮就从东山露头儿了。张才明就带着太保亲信们和贴身的喽啰,去了天马山的山顶喝酒赏月。
(这一情节,读者看过或许心中起疑,试想,张才明就是一个土匪么,他怎么能有这种赏月的闲情雅趣呢。大概又是牛桂花鼓动的事由儿了?牛桂花是个戏子出身,这种赏月的雅兴,大概也是牛桂花多年唱戏,耳濡目染,从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戏文里,照猫画虎学来的。)
山顶上,牛桂花早已让人清扫了空场,摆好了几大桌酒席,张才明被人拥捧着坐下,赏月就算正式开始了。喽啰们围着张才明一劲儿奉承,张才明好话听得舒服了,便不时开心地哈哈笑着,并一劲儿夸奖牛桂花会办事儿。张才明让手下把票儿送来的那几坛好酒启封,赏给众喽啰都尝尝。自己也让喽啰倒上来一碗,端起来就要饮了。
牛桂花却拦住了说:“当家的啊,你且慢点儿用啊,我总是不大放心。先让别人尝尝吧。没事儿,你再喝嘛!”
张才明哈哈笑了:“你这个牛尾巴啊,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多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票儿送来的肯定是好酒啊。这小子知道孝敬我呢。”
牛桂花还是硬拦下了:“当家的,我真是不放心啊。最近票儿越来越牛了。他眼里还有谁呢?还是小心点儿好啊。”于是,牛桂花就先让一个喽啰尝了一碗。
喽啰喝下了一碗,抹抹嘴夸赞起来:“好酒啊!”可就是半支烟的工夫,喽啰的脸色就变了,先是呼呼地喘着粗气,然后就痛叫了几声,便捂着肚子躺在了地上,又一会儿的工夫,就不动了。张才明让人去摸,已经死了。众人吓得脸白,张才明急忙让人把山寨上的郎中喊来,郎中细细看过了,说这人是被毒死的。
众人脸色大变,宴席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或者说,人们都能感觉到整个山寨都在心跳。
还赏什么月哟?张才明气得眼睛都绿了,他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喽啰,身体已经僵硬了,他愤怒一挥手,扫飞了满桌的酒菜。霍地站起身,又起脚踢翻了酒桌,就怒冲冲地回聚义堂了,他一路走,一路嗷嗷地高声吼着:“二十多年了,我他娘的养了一条白眼狼啊!”
当下,张才明就把几个太保和亲信召集到了聚义堂,张才明向这些人宣布,他把自己寨主的位置交给了张越明。张才明感慨万端地对张越明说:“越明啊,看来还是你这个十三太保忠心耿耿啊。你好好干吧。票儿么,我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是一条白眼狼啊。看来还是老话儿讲得好啊,狼肉贴不到狗身上啊。呸!”
牛桂花乘机建议张才明把票儿除掉,以绝后患。张才明正在气头儿上,当下就要集结队伍去莫家山,攻打票儿。牛桂花却拦住了,她建议张才明给票儿写了封信,并建议这封信的语气要非常委婉,要票儿接到信,就来天马山寨商量重要的事儿。牛桂花的意思要把票儿哄骗到天马山来杀掉。可以省却许多事情。张才明认为有理,点头同意了,当下就让师爷李满江写了一封信,并让二太保杨中长明天赶早儿,去唐县莫家山去给票儿送信儿。
这件事情如果粗粗看来,我们或许会觉得张才明有点儿太莽撞,太没脑子了。你总要调査研究一番,落实了事情的缘由真伪,再对票儿动杀心嘛!但是,如果我们从头到尾认真审视这个事件的全过程,就会发现,问题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即不仅是牛桂花急于想除掉票儿,而且张才明也渐渐看出了票儿的势力越来越大,不好驾驭,就决定对票儿动手了。这应该是张才明深思熟虑的结果。毒酒的事儿么,或许张才明已经心知肚明,只是由牛桂花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张才明提供了一个先是佯装不知,再而借机铲除票儿的理由与口实。
这里还要交代一下聂双会与张越明的态度。张才明怒气冲冲地与牛桂花商量如何对付票儿,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呢,先是聂双会向张才明请假,说不放心路豹英,他要先回去看看。张才明就准许他走了。山寨的土匪们都知道,聂双会结婚之后,对路豹英真是千般宠爱,像神仙一般恭敬着。路豹英刚刚出了月子,还在**躺着呢,聂双会怎么能放心得下呢?话是这样说,谁知道聂双会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他或许也是不愿意趟这道浑水,便找了不放心路豹英的借口,溜之乎也了呢。
聂双会前脚走,张越明后脚也向张才明请假,说保定城内的两家店铺,明天一早有两笔大买卖,他要赶回去亲自接洽。是啊,有钱就得赚啊!张才明也答应了。张越明就连夜下山了。唉!张越明果真有赚钱的生意急着要做吗?后来有人分析张越明的心理,他或许实在不愿意看到天马山寨即将发生一个内讧火并的血腥场面,才托辞下山了。可是,他这种临阵脱身的行为,牛桂花会怎么想呢?唉!管她怎么想呢,反正张越明是抽身走了。
张越明刚刚下山,张才明就与牛桂花商定了对票儿诱杀的办法。
写到这里,且交代一下张越明。
此时的张越明已经有过两次婚姻了,第一次婚姻,女子名叫于秀枝,是保定西城于家庄的人。于秀枝的父亲于老万是村里大地主于崇文的长工。于老万后来得病死了,于秀枝就在于崇文家当了使唤丫头。有一次,张越明到阜平县办事儿回来,路过于家庄的时候,天色晚了。张越明一路鞍马劳顿,就借住在了于崇文家里,就认识了于秀枝。于秀枝长得模样好看,张越明一搭眼就看中了,就问于秀枝愿意不愿意。于秀枝看张越明一表人才,言语得体,就羞涩地点头了。张越明性子急,当下就给自己定亲了。其实,于崇文也早看中了于秀枝的相貌,本来想着娶过来做个添房,可是让张越明抢先了一步。于崇文惹不起这个张才明手下的十三太保啊,就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他答应挑拣一个黄道吉日,亲自把于秀枝送到山上去成亲。可是张越明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当天夜里,张越明就在于崇文家里办了喜事,还以女婿的身份,孝敬了于崇文一百块银圆。第二天,就把于秀枝领到天马山上来了。
牛桂花没有提防张越明竟然半路上领回了一个媳妇儿。男婚女嫁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张越明也太胆大了吧。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娘呢?牛桂花本来已经给张越明相中了保定城内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那户人家也惹不起牛桂花,也答应了。可是张越明这样一来,就等于把牛桂花的脸面抹了。牛桂花横竖看不上于秀枝,一肚子恶气,都撒在了这个儿媳妇身上了。于秀枝上山之后,就很受气,在山上窝窝囊囊住了没一年,也没有给张越明生下孩子,就郁郁寡欢地死了。后来牛桂花再要给张越明提亲,他却不答应了。
张越明为什么不肯答应呢?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上的说法,于秀枝死后,张越明在保定城里又有了一个相好的女子,名叫李巧珍。李巧珍是一个河南女子,家乡遭了洪水,全家失散,她只身流落到保定,就在城内的酒楼茶肆唱小曲儿,哄得客人们高兴,挣几个小钱,以此谋生度日。那天,张越明去西大街“得月酒楼”赴宴,遇到了。听李巧珍唱了一曲《五更寒》。这是个酸曲儿。李巧珍唱得悲悲切切,声声入耳。张越明或许牵动了对于秀枝的思念之情,竟是听得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再看李巧珍梨花带雨的俊俏模样,张越明的心中更是十分地爱怜了。(是知音?或是粉丝?)酒宴散了,他就把李巧珍带到了自己的店铺,二人由此就住到了一起。张越明担心牛桂花再次加害,就不敢带李巧珍上山来。张才明与牛桂花等人商议怎么谋害票儿的时候,张越明一旁正在心猿意马。张越明正是年轻,哪里按得住心中如饥似渴的念头呢?这才以处理生意为托辞,急急忙忙地走了。
张越明抽身一走,就躲过了他命中的一劫。
张才明与牛桂花自以为此事做得机密周全,却万万想不到,身边的心腹就有票儿的眼线,只说张才明的两个师爷,李满江与周士良,早已经暗中做了票儿的卧底。李满江与周士良暗中紧急商量了一下,得赶紧通知票儿。周士良就悄然从后山的小道溜下山去了。
周士良是个人物,至今保定坊间还流传着不少他的传说。周士良是保定清苑县郑村人,家中殷实,丰衣足食。他是秀才出身,自然是一肚子文章,还写得一笔好字。废除科举之后,他断了企登龙门的念头,就应聘进了保定政府衙门,当了一名抄录誊写的文书。因为有一个清苑的乡亲被冤屈了,官司就打到了保定。可是官府勾结,仍旧判了这位乡亲的死罪。他便抱不平,替这人写状子,上告到省法院。终于使案子翻了过来。由此,他便得罪了上司,被人家找了个借口,要赶出县衙。他心中不服,就与上司争执起来了,越吵越僵,他一怒之下,就没有了理智,拾起桌上的砚台,砸了上司。本来就是出口恶气的事儿,谁知道事有凑巧,正砸中了上司的太阳穴。上司竟然呜呼哀哉了。周士良人命在身,就惶惶地投奔了路文友。在路文友手下当了一名专职写信的师爷。路文友死后,张才明也没有怠慢他。于是,他仍在张才明手下当师爷(后来,他又在票儿手下当了师爷。抗战之初,他死得十分壮烈。此事后面再说)。
周士良慌慌地到了山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山下的村子,找熟人借了一匹快马,一口气不歇赶往了唐县莫家山。到了莫家山下,天光已经亮了。山下放哨的喽啰看到了,便引着气喘吁吁的周士良上山来了。票儿就忙起床迎接周士良。票儿眉开眼笑地说:“周师爷,你赶了一夜的路,会不会有什么喜事儿要告诉我呢?”
周士良喘气定了,长叹了一声,就摇头:“唉!能有什么喜事儿哟?是丧事儿哟!”就把张才明与牛桂花的阴谋设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票儿。
票儿听周士良说罢,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仅是对牛桂花的绝望,也是对张才明的最后绝望,更是对自己今后在天马山寨的人生道路的彻底绝望。此前票儿动过几回与张才明分道扬镳的念头,只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即使决定,他也会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与天马山寨兵不血刃地和平解决。他却没有想到,张才明与牛桂花竟然要对他痛下杀手了。他能怎么办呢?十几年来土匪生活的行为模式告诉他,只有心狠手黑,才能摆平眼前这一个突发事件。他深思了一刻,就拿定了主意,他让岳成久把霍铁龙董凤池几个心腹弟兄召集来,在众人面前,票儿把这件事摊开讲了,商量怎么办。心腹们也看出票儿起了杀机。霍铁龙恨恨地说:“当家的,你看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董凤池就喊起来:“当家的,什么亲情啊?这已经明摆着要杀你了,你还等什么呢?”
票儿淡淡笑道:“我还能等什么?这一回是老当家的要对我下手了。我得去当面问问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这样薄情无义。”
岳成久急忙说:“当家的,你可千万不能去呢。你若去了,肯定要出事儿的。人家已经张好了大网,就等你这条鱼儿进去呢。”
周士良也说:“票当家的,你真是不能去啊,要不……你改天把老当家的单独请过来,你细细地解释一番,消除了误会,或许也就没事儿了。你们终归还是父子一场么。”
票儿冷笑道:“周师爷呀,你说得轻巧了,改天?还有改天吗?就算我躲了初一,还能躲得开十五吗?躲了十五,还能躲得过三十吗?这一回,是他们铁了心要害我,我肯定是躲不过去了。这种事,就是弹上膛、箭上弦、刀出鞘!我这就去天马山,乘他们还没动手,我先动手,打他们一个冷不防!看谁快吧。说书的讲过,擒贼先擒王。先打牛桂花!”
董凤池先自嗷嗷叫起来:“对!反了吧!当家的,先杀了牛桂花,重打锣鼓另开张!”
岳成久犹豫地说:“如果现在起事,便是仓促了,我们准备得还不……”
霍铁龙打断了岳成久:“师爷啊,你这嘀咕的性子,干不成大事呢。”
票儿看看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便对周士良说:“周师爷,你且先回去,免得老当家的疑心。我们几个再商量商量。”
周士良点头称是,就匆匆起身下山去了。
周士良刚刚走,二太保杨中长就来送信儿了。票儿亲自到寨门前迎了,杨中长把张才明的信递上。票儿拆看了,当即点头:“好!既然老家当的有要紧事商量,我这就去见他。可咱们也得吃了饭再走呀。”当即就安排宴席招待杨中长。杨中长则摆手笑道:“十二弟呀,咱爹找你有急事商量呢,你还是赶紧跟着我走吧,去晚了,咱们怕是都得挨骂呢。咱们路上再打尖吧。”票儿想了想说:“二哥呀,这样,你先走一步,回去报信,说我随后就到。我还得准备一些礼品,一并带去。我已经多日不去见爹了,空着两手,总是不好意思么。”杨中长想了想:“也好,我先走,你收拾了东西,随后就走。”票儿笑道:“二哥呀,还请你转告夫人,劳她大驾,到山寨门口来迎我一下,我要先孝敬她一份礼物,这礼物可非同一般呢。好东西呢。”杨中长疑惑地问:“十二弟啊,你有什么好东西呀?”票儿摆手笑了:“二哥呀,不可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当然是最好的东西了,到时候夫人就知道了。”
杨中长呵呵一笑,就毫无戒备地下山了。票儿一直送到山下,见杨中长飞马而去,票儿收敛了笑容,忽地转过身来,果断地对岳成久说:“岳师爷,事情就不用再商量了。吃过晌午饭,我就带卫队去天马山,你随后带五百个精干的弟兄跟上。上山之后,如果有人抵抗,格杀勿论!”
看着票儿满脸的杀气,众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票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笑道:“老岳呀,把咱们抢来的陈年老酒都带上,我想,明天晚上大概要有一场好宴呢。”
票儿三口两口算是吃了晌午饭,便带着卫队匆匆下山,去了满城天马山寨。人急马快,起晌的时候,票儿就到了天马山的寨门口。守寨门的土匪们见票儿来了,一边向里边传话:“十二太保来了!”一边欢欢地把寨门打开了。票儿嘻嘻哈哈地走进山寨,跟守门的喽啰们说笑了几句,就看到牛桂花带着几个随从远远地迎了出来,牛桂花嘻嘻笑道:“票儿啊,你给我带什么来了?我听二太保说,是格外好的东西呢。”
票儿哈哈笑道:“夫人啊,当然是好东西了。”
牛桂花嘴一撇:“真不知道你能弄来什么好东西,总不会是东海龙王爷的宝贝吧?”
票儿四下看了看,神秘地笑道:“夫人啊,你真是猜不到的。”
牛桂花越发地来了兴趣,笑呵呵地问:“到底是什么呀?”
票儿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眼睛一瞪:“我给你带来的是枪子儿!都是送给你的!”说着话,他就已经拔出了手枪,向牛桂花开火了,他身后的卫队也一齐凶猛地开枪了。
牛桂花和几个随从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都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当即就被打成了筛子。票儿走过去,打量了牛桂花血肉模糊的尸体,冷冷地笑道:“夫人呀,我送给你的这东西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