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桂花突然暴死,天马山寨立刻像被挑飞了的马蜂窝,把守寨门的喽啰们惊恐失色,狼奔豕突地乱作了一团。土匪们绝对没有想到,票儿内讧了,而且还杀了夫人。按说,土匪们就应该立刻拦下票儿。是啊,天马山寨可谓戒备森严,由路文友与张才明两代人苦心经营了多年,明垒、暗堡、地道、消息,处处机关,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票儿若想短兵相接之后**,绝对不可能。可是,天马山上的喽啰,有许多是从完县的土匪队伍划归到张才明手下的,他们见到票儿闯进了山寨,就如同猎狗遇见了旧时的主人,竟是格外亲切,他们哪里还能抵抗呢?干脆“哗啦啦”四下闪开,让出一条通道,任凭票儿一路横行了(如此说,票儿竟敢轻装简从杀上山来,大概也是料到了这些旧部断不会阻拦他的)。转眼之间,票儿已经带着卫队闯进了内寨,大步冲进了聚义堂。
杨中长吃过晌午饭的时候,便回到了天马山。他对张才明说,票儿随后就到。张才明便坐在聚义堂里,与杨中长几个太保和亲信说着闲话,等候着票儿。他刚刚听到了外边乱哄哄的动静,心下疑惑,正起身要出去看看呢,竟然看见浑身杀气的票儿闯进来,张才明登时有些惊恐了,他重新坐下,生硬地问了一句:“票儿,你……想干什么?”
张才明的左右几个亲信,已经纷纷把手枪亮了出来,有的还把贴身的刀拔出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对着票儿。
两下里对峙,未曾动手,刀光剑影已经凶凶地闪动。聚义堂里的空气似上了箭的弓,一触即发。
票儿四下环顾,收敛了脸上的戾气,竟是轻松地笑了:“爹啊,我把夫人杀了。”
张才明惊叫了一声,立时换颜变色,忽地站了起来,手颤颤地指着票儿:“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怎么敢杀了夫人呢?”
票儿的表情不急不躁,顺手扯过一把椅子,不卑不亢地与张才明对面坐了,他苦笑一声:“爹啊,并非是票儿无礼,是夫人无礼在先,她想干掉我的。”
张才明瞪着票儿,唉!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了。他恨恨地坐了,怒声问道:“票儿啊,你今天想怎么办呢?”
票儿目光如炬,盯着张才明说:“爹,咱们先不提这件事儿了。人死如灯灭,票儿现在就是后悔杀了夫人,也来不及了。今天晚上,我请您老人家吃饭,山寨里的大小头目都来做陪。我带来了十几坛陈年老酒,弟兄们都尝尝。夫人不是说我要下毒了吗?那好,宴席之上,票儿先喝!您总会放心了吧?”
张才明刚刚要说活,门外慌张地跑进了一个报信的喽啰:“当家的,不好了。岳成久带着莫家山寨的队伍冲上山来了。他们已经到了……”
张才明惊愕地张大了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此时已经倏然明白了,天马山寨已经被票儿掌控了,否则票儿不会这样神情坦然。他心中一阵沮丧,颓然对喽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他又朝身后摆了摆手,让身旁的亲信都把刀枪收了,他的口气松软了些,即对票儿说:“好吧,晚上吃饭。边吃边说。票儿呀,到时候,你一定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票儿淡定地说道:“爹,您放心,我一定要说个明白呢。您若累了,就先歇了吧。”
张才明哼了一声,就恨恨地站起身,走出了聚义堂。
票儿哈哈笑了,让霍铁龙传命令下去,晚上在聚义堂大摆宴席。
炫耀了一天的太阳,终于筋疲力尽了,一路蹒跚着坠落到山下去了。漫无边际的苍茫暮色,轰轰烈烈地涌了上来,天马山寨笼罩在一片心事重重的暮霭之中。
聚义堂里摆下了二十几张桌子,近百支马灯点亮了,山寨的厨房里紧张地一通忙乱,抬菜的喽啰们鱼贯而入,各种冷拼热炒你追我赶地端上桌来。岳成久带来的那十几坛酒也都启封了,聚义堂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只是,偌大的聚义堂上却没有了欢快笑声。肃杀的气氛,杳无声息在人们的头顶涌动。
待山寨里的大小头目就坐了之后,张才明颐指气使走进了聚义堂。他的左右与身后跟着几个太保和保镖,前边由杨中长引路。张才明气哼哼地坐在了上首。几个太保和保镖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地站在他身后。票儿也走过来,坐在了张才明身旁。张才明低头一看,桌上却没有他的碗筷餐具。张才明恼了,瞪了票儿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票儿冷眼看了看张才明:“爹啊,你没看出什么来吗?”
张才明瞪着票儿,恶声问道:“我看出什么来了?你想让我看什么?说!”
聚义堂上寂静得可怕,似乎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死得干干净净了。唯有几只苍蝇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来飞去,拼力追逐着,似乎演绎着一个追杀的故事。
票儿挠了挠头,笑了笑,似乎面有难色地说道:“爹啊,这碗饭你不能再吃了呢。”
张才明冷笑了:“票儿啊,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吧?”
张才明的话音刚刚落地,他身后的几个太保与保镖都呼啦啦地亮出来了刀枪。枪口刀尖都对向了票儿。
票儿看了看那几个太保与保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扫**着聚义堂的四壁。笑声落下,又听到一片暴喊声,聚义堂就闯进来了百十名精壮的土匪,手里都端着长枪短枪,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张才明。
聚义堂里寂静得如坟场一般,坐在餐桌前都不及举筷的大小头目们,都惊得脸上没有了血色,他们都能感觉到凶险的杀气,在头顶轰轰滚动。
此情此景,正是箭在弦上。想必聚义堂上那满盆满碗满桌的酒菜,散发出的诱人香气,与土匪们刚刚撩拨起的旺盛食欲,都一同**然全无了。
张才明怔忡了一刻,鄙薄地笑了:“票儿啊,你真是呢,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果然长出息了呢。看样子你是真的要抢山夺寨了。咱们总归是父子相称了一场,即使翻脸,也不必闹得鸡掐狗斗,让江湖上的英雄们笑话。那好,你今天想怎么杀我,你划出个道儿来吧!”他朝身边的杨中长摆摆手,杨中长偏了偏了头,太保们与保镖们就纷纷把家伙收起来了。
票儿也挥挥手,涌进聚义堂的土匪们都退了出去。
票儿苦笑了一声:“爹啊,你刚刚说错了。票儿怎么能杀爹呢。爹养育了票儿这么多年,票儿能下得去手么?”
张才明冷笑:“这么说,你吃过酒便走人,回你的莫家山寨,从此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票儿摇头笑了:“爹啊,这恐怕不行。票儿今天是爹请来的,如何能轻易走呢?有道是请神容易送鬼难呢。爹说对么?”
张才明“哦”了一声:“是啊,你已经呑下了天马山,怎么能再吐出来呢?是我多情了。”他顿了顿口气,“那么,你是要网幵一面,放我下山?”
票儿摇摇头:“这,恐怕也不行,爹若是到了山下,爹的嘴,票儿可就管不住了,爹若是四处乱讲起来,江湖上会怎么笑话票儿呢?票儿是个要脸面的人,将来还要在江湖上混事儿呢。爹也要替票儿想想哟。爹说对么?”
张才明皱眉道:“这么说,你是想把我关押起来?让我不死不活?”
票儿还是摇头:“恐怕这个法子更不行,我若是把爹关押了,且不说票儿会于心不忍,恐怕票儿要夜夜于心不安,连觉也不能再安生睡一个了呢。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他不再说,看着张才明。
张才明的目光紧张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票儿漫不经心地搓着手指,别过头去,淡淡地说道:“爹啊,我就直说了吧,你还是自己想一个法子解决了吧。”
张才明愤怒得脸都涨紫了,他跳起脚来骂道:“票儿啊,你这个王八蛋,你如今翅膀硬了,就想逼我自杀,你做梦呢!我不死!我不想死!我凭什么要死?”
票儿不再说话,端起一碗酒来,低头干干地喝着,菜也不吃。任张才明乱骂,似乎充耳不闻。张才明大骂了一阵,大概骂累了,起身对几个太保与保镖说:“咱们走!”
张才明气呼呼地走出了聚义堂。
岳成久走过来,愣愣地看着票儿:“当家的,老当家的不想死,这怎么办呢?”
有人说:“当家的,杀了他算了。省事!”
还有人喊:“当家的,杀了吧。杀了就清净了。”
还有人亮出了刀子:“杀了吧!不用当家的出手,我们这就去!”
票儿眼睛一瞪:“你们说的都是屁话!他是我爹呢。”他仰脸喝尽了一碗酒,一甩手,酒碗就直直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碎了。他抹了抹嘴,对站在身旁的董凤池说:“凤池啊,你现在就带几个人下山,到保定城里,敲开各家布店的门,买白布。有多少咱们要多少。全都运上山来,明天一早,全山寨披麻戴孝。”
董凤池答应一声,就走了。
票儿扫视了一眼各张餐桌上的土匪头目们,他们都已经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了。票儿高声说道:“诸位,这满桌子的酒菜,你们先别吃了。刚才的事儿,你们也都看明白了,下来的事儿呢,也就不用我教了,你们都见过哭丧的吧?你们现在就出去,招呼你们各自手下的弟兄,排上队到我爹的门口哭去,哭丧!使劲哭!不许停下来。哭不动了,就换着班儿哭!哭饿了,就回来喝酒吃肉!你们放心,酒,有的是!肉,也有的是!这聚义堂里,我给弟兄们摆上三天流水席!”
聚义堂里一阵板凳乱响,土匪头目们就拾起身匆匆走了。
票儿又对岳成久说道:“岳师爷啊,你现在就带人去我爹的门口,给他打幡吊孝。再有,找几个会木匠的弟兄,打一口棺材来。”
岳成久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李满江与周士良悄悄走了进来,李满江对票儿拱手道:“票当家的大功告成,有什么可做的,请吩咐我二人。”票儿苦笑了:“好了,好了!两位师爷,别说什么大功告成的话了。这就是窝里斗呢,你们二位,今天晚上就不要抛头露面了。若让天马山寨的弟兄们知道了,是你们二位给我通风报信呢,你们的脸上日后就少了颜色呢。”
李满江周士良点头称是,悄悄走了。
票儿转身对霍铁龙说:“铁龙啊。你立刻带人封锁所有下山的大小路口与暗道,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下山。就是连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一只。”
霍铁龙答应一声,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低声问道:“当家的,那大太保与十三太保呢?是不是……”
票儿摆摆手:“先不要惊动他们,等山寨上的事儿弄清个眉目再说吧。”
这天夜里,天马山寨到处都是白纸灯笼和松油火把,亮如白昼。张才明的房门前,跪倒了一片土匪。他们扯着嗓子干干地号着,追魂儿似的号叫声,响彻了山野,惊得满山的夜鸟,也跟着惶惶地叫起来。岳成久派喽啰做了一个丈余高的招魂白幡,竖在了张才明的门口。山风吹动白幡,猎猎生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张才明的几个保镖,如临大敌持枪守在门前,他们神色紧张地看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屋里边,几个太保紧张地守在张才明的身边,也都已经六神无主。
在土匪们魂飞魄散的哭号声中,东方扯出了一角麻白,天光就渐渐亮了。董凤池带人把近千匹白布也买上山了。一会儿的工夫,山上的土匪们都换上了孝服,排着长队,鱼贯到张才明的门口哭丧吊孝。
张才明简直要气疯了,他万没想到,票儿竟会用这种办法逼他死。他不顾太保们的拼力阻拦,冲出屋子,瞪着哭丧的土匪们,愤怒地吼道:“都别号了!你们把票儿给我喊来!”
没有人动,土匪们仍然哭得呼天抢地。
张才明呆呆地看着门前的招魂白幡,他的目光渐渐地空茫了,他的心里突然没有了愤怒,也不再吼了,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他重新认证了一个无奈的事实,情势已经不可逆转,票儿已经完全控制了山寨。他看看左右的几个太保,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几个保镖,保镖们都是一脸惶恐不安。张才明深深叹了口气,无力地招招手:“大家都进屋来吧,我有话对你们说呢。”
张才明颓然坐下,杨中长关上房门。谁也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沉重得似铅似铁。只听到门外土匪们的号丧声。几个太保与保镖,也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这一阵阵恐怖的号丧中,正在一寸寸地断裂。
张才明沉默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凄凉的目光看了看众人,苦笑了一声:“难得你们几位这片孝心,总算这些年我没白疼了你们。今天的事儿,谁也不怪,只怪我有眼无珠,养虎成患。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们都出去吧,若是愿意跟着票儿,就去跟他。这个人还是能干出些事情来的。若是不愿意跟着他,就下山各奔东西吧。我知道票儿的脾性,他现在只是恨死了我,他绝不会伤害你们的。去吧……都去吧……唉!”张才明老泪纵横,就埋下头去了。
几个太保和保镖相互看看,杨中长先推开门,大家就默默地出去了。
张才明关紧了房门,然后,他就找了根绳子,扬手就搭在了房梁上。他扯开嗓子高喊了十几声:“票儿!票儿!……”喊罢,张才明就上吊自杀了。
门外的土匪们几乎都听到了张才明最后的喊声,但是,谁也不知道张才明髙声喊票儿是什么意思。张才明当然不会奢望票儿放过他,或许,此时的张才明才真正体会到了养虎成患的味道了。
岳成久倚在张才明的门外,细细听了一刻,直听到没有了动静,就推门进去看了。张才明果然死了。岳成久便让喽啰们把张才明放下来,停在了**,就赶紧去报告了票儿。票儿赶过来看了,扑通跪下,泪水就夺眶而出了,他仰起头,哀哀地叹了口气:“苍天在上,谁之过呢?”
周士良李满江也闻讯赶来了,二人就跪在了张才明的脚下,痛哭流涕了。
票儿拾起身,擦了擦眼泪,就转身出来,立刻把在山上的几个太保召集了,商量张才明的丧事,他对太保们说:“诸位哥哥,爹已经死了,总得有一个出头儿的,按照规矩,这山寨票儿不能接手。可是按照今天的事儿来说呢,票儿就得接手了。怎么治丧,也就得由我票儿说了算。我也知道,诸位心里对票儿不服,你们可以心里不服,但嘴上可不能说出来,我不爱听。给爹办完了丧事儿,诸位哥哥,愿意留下呢,票儿欢喜。想另攀高枝的呢,票儿也不勉强。票儿给盘缠,票儿亲自送你们下山。如何?”
票儿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几个太保面面相觑,却也无言以对。唉!就这样吧。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票儿传令全山寨,张才明停棺一天,全寨吊孝。之后,全山寨给张才明发丧。
(《保定三套集成》对此事的记载,也多有不解,停棺一天,不合礼数么。按照习俗惯例,至少也要三天。或许是票儿担心夜长梦多?)
转天发丧,天马山寨漫山飞散着纸钱。票儿走在前边,高举着白幡,放声痛哭,高声喊着:“爹啊!爹啊!……”
解放后,一些活下来的土匪回忆,当时票儿的嗓子都哭哑了。是啊,当时的票儿,其心情一定是复杂万端。他如果不杀张才明,张才明也一定不会放过他。可是他杀了张才明,心里果真能够平静吗?毕竟张才明对他有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啊。后人也有人评论,说票儿逼死张才明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礼仪与情感的约束了。票儿是什么?他是职业土匪啊!历来土匪讲的都是生存第一。对待历史人物,我们与其追究他的品格,莫如认识其时代与环境。
张才明就埋葬在天马山的后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