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就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这一年是丁丑年,牛年。这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节气:小暑,即公历7月7日,星期三。卢沟桥事变,拉开了抗日战争的大幕。二十九路军苦战了十几天,北平就战败失守了。9月16日,日军经由涿州攻到了保定,至18日,日军在太和庄、柳问营、东阳屯、练庄、泽畔等保定城边,制造了无人区惨案。同时派出了大批飞机,对保定城区狂轰滥炸。连续数天,市区内大火熊熊。保定城内几千名的驻军的防守,真是不堪一击啊,用现在的话讲,就如同“做秀”一般,勉勉强强地撑了三天,就弃城逃了。有人叹息,这些国家的兵啊,太平岁月,硬得跟刚刚出窑的砖头似的,一敲梆梆响,收拾老百姓那是百分之百的厉害。真要是有了事儿啊,说要跟外国人动动真格儿的了,根本就顶不上用场。稍稍一碰,就纹了、裂了、酥了、碎了。唉!其实啊,就是些根本没进过窑的泥货啊!
保定的保安团改旗易帜,摇身一变成了皇协军(即华北治安军,又名华北绥靖军。俗称伪军)。保安三团团长马焕胜匆匆扯下了青天白日的帽徽,笑嘻嘻地举起太阳旗,当了保定皇协军司令。保安四团团长赵振江当了副司令。皇协军沿袭了原保安团的建制,只是把原保安团四个团改编为皇协军的四个大队。
《保定志》记载,9月25日,日军举行入城式,马焕胜赵振江这等汉奸的头面人物,穿戴一新,满脸堆笑,在满目疮痍的保定北门敲锣打鼓燃放鞭炮,举办了一场欢迎的闹剧。谁知道呢,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铺天盖地,不期而至(保定百姓谓之:天哭)。欢迎的人群都被浇成了落汤鸡,纷纷抱头鼠窜而去。
唉!暴风雨之下,千疮百孔的世事,就如轰轰隆隆坍塌了的土墙。
接下来,保定周边各县,纷纷进驻了日本军队。一些土匪绺子,眼见得日本人来势凶猛,也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策略,顺风而降,加入了马焕胜的皇协军,他们认为这就是被招安了。但是,仍有几绺土匪坚决不肯投降,如本文开始叙述——曲阳县的土匪徐小双杨玉梅夫妇,就坚决不肯向日本人低头。夫妻二人自封为司令与副司令,杀了前来说降的马焕胜手下,聚集了周边几个山头的土匪绺子,打出了抗日的旗号。他们先是攻占了日本人在曲阳城外的一个据点,然后,就乘胜向驻曲阳县城的日军与皇协军发起了进攻。驻扎在曲阳的日军与皇协军为数不多,他们或许真的惊慌了,这些武器装备落后的土匪们,如何竟敢来与他们拼命呢?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当地的百姓后来回忆,那一天一夜似乎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赤红着眼睛的徐小双夫妇,带着狼群似的土匪们跟日军与皇协军在城外拼杀,曲阳县城外的开阔地里,摆满了双方的尸体。日军的增援很快就来了,战斗就向日军一方倾斜了。力量对比渐渐悬殊,最终寡不敌众,徐小双夫妇受伤被俘了。丰田得知了消息,便派保定宪兵司令加藤长川少佐,去押解徐小双夫妻二人到保定。加藤长川到曲阳之后,为了恫吓曲阳民众,先押着徐小双夫妇在曲阳县游街示众。夫妻二人一路上破口大骂,日本兵用刺刀在他们的脸上又刺又划,夫妻二人仍然大骂不止,恼羞成怒的加藤长川,竟然命令手下,就在曲阳县城的大街上,凶残地割了夫妻二人的舌头,然后,又生生地挖掉了他们的双眼,让人牵着这夫妇二人继续游街。夫妻二人还是高声怒吼。加藤长川兽性大发,顾不上将二人押解回保定,当场下令取下这夫妻二人的首级。于是,夫妻双双的人头,被日本兵生生切割下来,悬挂在曲阳县的城门上示众。有目击者多年后回忆,徐氏夫妇被杀害后的那些天,曲阳县的阳光出奇地暴烈,徐小双夫妇的人头在炽烈的阳光下,金刚相似,鲜活如初。又似两颗黑红相间骇人的雷石,在追魂似的风中晃**,似乎随时要炸响。如此悬挂了半个月之后,丰田下令,又将这两颗人头由曲阳解到保定,在保定的西城门上又悬挂了十几天。推想丰田秀男的大概意思,是要借此震慑一下保定的抗日民众。可是,丰田没有想到,徐小双夫妻的惨死,并没有吓唬住那些顽强抵抗的土匪,抵抗最为激烈的,就是肖桂英和票儿的队伍。这二人也都自封了司令,公开打出了抗日的旗号。由此,这两绺土匪就引起了丰田的警觉。
《晋察冀抗战史》记载,丰田秀男于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就到了中国,他的公开身份,是日文教员。他的真实身份,则是日本特务。他在中国多年,渐渐熟知了中国的风土人情,成了一个中国通,能说一口很流利的中国话。“九·一八事变”后,丰田的特务身份公幵,即任日本驻沈阳宪兵队副司令,军衔为大佐。“七·七事变”之后,他以日本某联队副参谋长的身份,进驻了保定,即任日军驻保定的司令官。丰田秀男绝对没有想到,他仅仅在保定做了几个月的司令官,就栽到了票儿手里。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丰田秀男在日本出版了他的回忆录《我的大半世》,书中提到了他当年进驻保定后的一些情节。丰田回忆说,当时,皇军必胜的信念,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并没有把票儿和肖桂英放在眼里,两绺小小不言的土匪,手里不就是有几支破枪嘛,还能翻起什么大浪头来?但是,如何摆平这两绺坚持抵抗的土匪队伍,丰田还是稍稍考虑了对策。他最后决定采用以夷制夷的办法,把清剿票儿与肖桂英的任务,交给了保安司令马焕胜。
起初,马焕胜也没有把票儿和肖桂英放在眼里。马焕胜觉得,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中央军一触即溃,还有谁敢跟气焰万丈的日本人公然作对呢?那肯定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啊。徐小双夫妇不就是这样的下场吗?肖桂英和票儿能不明白吗?马焕胜很有信心地给肖桂英和票儿同时写了招降信。分别送到了天马山与鸡鸣山。
马焕胜却没有想到,给肖桂英送信儿的人根本找不到肖桂英,鸡鸣山已经成了一座空寨,肖桂英的队伍像地遁了一样,鬼影子都见不到一只。马焕胜还亲自去鸡鸣山察看过,果然空空如也。马焕胜站在鸡鸣山上,得意地笑了。他认定肖桂英是吓跑了。是啊,大日本皇军武器精良,战果辉煌,谁敢抵抗呢?肖桂英抗日,也就是嘴上嚷嚷罢了。
马焕胜从鸡鸣山巡视回来,即向丰田汇报,说肖桂英已经望风而逃,他要亲自带队去征讨票儿。丰田让马焕胜自行定夺。于是,马焕胜便让赵振江留守保定城,他带着皇协军两个大队进驻了满城。丰田则派出一个小队的日军随行,为皇协军助战(实则是督战)。马焕胜此举是动了心思的,他亲自出马讨伐票儿,是不想让赵振江争抢了这唾手可得的功劳。可是他哪儿能知道呢,此一去却是吉凶未定呢。
马焕胜相信,皇协军装备精良,还有日本人助战,兵临山下,票儿肯定会顺风而降。他想在票儿投降之前,跟票儿演一出猫捉老鼠的滑稽戏。也就是说,他要在票儿向日本人投降之前,必须先向他马焕胜服软。否则,天马山投降之后,归属到皇协军,不好摆弄怎么办?有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马焕胜又给票儿写了一封信,派副官马小武送到了天马山寨。
这里要交代几句马小武。他是马焕胜的堂兄弟,当年是保定城里的小混混儿,票儿在保定城里做生意的时候,两个人很熟悉。马小武过去见到票儿一向点头哈腰,后来托人在保定侦缉队混了个差事儿,就常常到票儿的饭庄白拿白要。票儿仍然对他客客气气。这次马焕胜派他上山送信儿,他乐颠颠地就来了。他想乘机狐假虎威,到票儿这里揩点儿油水。可他并没有料到,这种占便宜的念头,最终竟累及了他的性命。
听山下放哨的喽啰报告,马小武上山来了。票儿听得高兴,带着林业农一干人,亲自到寨前迎接。马小武有点受宠若惊,忙向票儿拱手:“马某真是消受不起了,哪里还敢劳动票当家的大驾,亲自迎接我呢。对了,您现在也是司令了嘛!我是称呼你票司令呢,还是称呼你票当家的呢?”
票儿摆手笑道:“哎,我这个司令算个屁啊!草头王,自封的。不似你马副官现在可是日本人手下的红人儿了,我得高看一眼了啊!请!”说罢,就亲亲热热地拉着马小武的手,去了聚义堂。
二人在聚义堂上相对坐了。马小武讪笑道:“上次马司令的信,票当家的看过了?”
票儿笑道:“看过了。感谢马司令了。是啊,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是得想想今后的出路了。不过嘛,这投降的事儿,还得容我跟弟兄们商量商量。”
马小武点头道:“是啊,可票当家的得快做决断,就算马司令等得及,日本人也等不及哟。票当家的,戏词上怎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兄弟这遭上山,是给票当家的送信儿来了。这可是马司令给你写的第二封信了。你在马司令眼里,还真是有些分量的呢!”说罢,就取出马焕胜的信,双手递上。票儿一笑,就接过,转身递给李满江:“师爷啊,给我念一念,让大家也都听听。马司令又给我写信了,这是看得起票儿啊!”
李满江就把信念了一遍。信的主要内容,除了敦促票儿立刻投降,还向票儿索要保定城里的几处店铺。李满江念完了信,票儿哈哈笑了,满不在乎地对马小武说:“这有什么?不就几处店铺嘛!小事一桩。我答应!马副官啊,你回去告诉马司令,票儿送给他了。权当与马司令交个朋友嘛!”
土匪们都听得愣了,这几处店铺都是很赚钱的买卖,马焕胜早就看着眼红了。票儿凭什么答应?凭什么白白送给了马焕胜?交朋友?票儿能跟马焕胜这种汉奸交朋友?岂不成了猫与老鼠交朋友嘛!
马小武说完了事儿,却粘着脚不肯走,他嘿嘿笑道:“票当家的,我这跑腿儿的也不容易啊,你总得赏我几个吧?不瞒你说,马某近来手面有些窄了。”
票儿讥讽地笑了:“马副官啊,你这可就不说实话了。日本人的金票可是大大的呢!他们能缺了你的钱花?我不信!”
马小武皱眉摆手:“票当家的,你不知底细,这皇军对马司令还算厚道。可像我这个级别的,根本就没什么油水可说。我这个副官也就应着个虚名儿。好了,好了!你要是舍不得赏给我,也就算我没说!”
票儿哈哈笑道:“马副官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么?你现在已经是日本人面前的红人儿了,票儿巴结还来不及呢。”就喊人拿来一百块银圆,给了马小武,“马副官,够用不?”
马小武乐颠颠儿地揣起来,连声说:“谢谢票当家的了,够用了,够用了!”
票儿亲自把马小武送到山口,马小武刚刚要下山,票儿又喊住他:“马副官,请留步。光顾跟你说笑话儿了,我还真忘了一件事呢。”
马小武笑嘻嘻地站下,问道:“票当家的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票儿笑嘻嘻地说:“有这么一件事,票儿得麻烦马副官了。”
马小武点头笑了:“好说,好说!只要我马某能办的。票当家的只管吩咐。”
票儿拱手笑道:“我在保定东大街开的‘顺昌货栈’,前些日子让日本人给抄了。据说还抄出了不少枪支弹药。抄就抄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东西呢,我也就不想要了。日本人的天下了嘛!只是我那两个伙计,跟了我多年了,一个叫张大福,一个叫刘顺子,还在宪兵队关着呢。他们可都是老实人,什么都不知道哇,这不冤枉嘛!还望马副官在马司令面前替票儿说几句好话,求马司令到日本人面前替票儿讲讲情,把人给放回来。这事儿,就拜托了!”
董凤池解放后回忆,“顺昌货栈”是票儿在保定城内开的大货栈。这是一家老字号。当年还是票儿从别人手里盘下来的。生意也一直不错。日本人进攻保定时,票儿也没有预料到保定陷落得那样快。货栈里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没有能转移出来。日本人开进保定之后,不容人们缓口气儿,就立刻在全市大搜査,“顺昌货栈”也被翻了个底儿掉。票儿隐藏在货栈里的一些枪支弹药,都被日本人起走了(这些枪支弹药是票儿特意留在城里的,是为了在保定城内“干活儿”,方便一时之需。)货栈里的两个伙计,张大福和刘顺子,也被抓进了宪兵队。现在还生死不明呢。
马小武听罢,当下就苦脸了,他连连摇头:“哎呀!票当家的啊,你说的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一点儿,就是那些枪支弹药,还真是犯了日本人的忌讳啊。唉……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还真不好办!马司令那里,肯定也不好讲。谁都知道,进了宪兵队,那就是阎王殿,任你是钢筋铁骨的汉子站着进去,也得躺着出来啊。加藤那家伙,谁都知道的,活活的一个太岁转世啊!”
票儿听着,脸色变了一下,他“哦”了一声,就又笑道:“好了,好了,既然马副官有难处,就只当我没说。马副官,您一路走好。”
票儿看着马小武欢欢喜喜地下山去了,他回过头来,嘻嘻哈哈地对大家解释:“弟兄们,别想不开,不就几个店铺嘛,辛苦一年能挣几个钱呢?咱们不开就不开了。交下马司令这个朋友,也就值了啊。人家现在正走运呢。咱们得跟着烧热灶啊!你们说对吧?”
土匪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他们不知道票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林业农一旁嘿嘿地笑了。
票儿奇怪地问:“老林啊,你笑什么?”
林业农说:“票司令……你真是够朋友哇!”
票儿也笑了:“是啊,是啊,我是真想交下马司令这个朋友啊。”说到这里,他摆摆手,“好了,这事儿不再提了!”
刚刚把几处店铺送给了马焕胜,没过两天呢,马焕胜又派马小武上山,颠颠儿地送来了第三封信。
马焕胜在这封信中,点名要侍奉方文萱的小红姑娘。小红是方文萱当年下山赶集时,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刚刚买来时,小红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几年过去,却出落得如花似玉,很是招人喜爱了。方文萱常带小红下山进城采买,欢欢儿地走在街上,小红很是招人目光,用现在的话讲,回头率非常之高啊。还真就让马焕胜惦记上了。
票儿听李满江念罢了信,就对马小武笑了:“是啊,小红姑娘是保定出名的美人儿,马司令肯定梦想多年了。我可以成全他,不过,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儿的事儿,小红姑娘是我夫人屋里的人,我得跟夫人商量商量,也得跟小红姑娘商量商量。马副官,你稍等。”说罢,就让手下去请方文萱和小红姑娘出来说这件事。
马焕胜也太无礼了。土匪们都愤怒了。有人当场就骂:“马焕胜算什么东西啊?他凭什么要票司令的女人?”
李满江低声劝票儿:“当家的,这不行哟!马焕胜这小子筒直是得寸进尺。你不能答应他。票司令的女人,凭什么送给他呢。”
许多土匪恨恨地盯着马小武。马小武则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旁,眯着眼睛抽烟,淡淡地说:“票当家的,你可看着办。这可是马司令的要求。”
票儿呵呵笑道:“马副官啊,我刚刚说过了,这不是票儿的事儿嘛,我得跟夫人和小红姑娘商量商量呢。”
马小武有些不耐烦,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啊,票当家的商量吧。不过,你可得快点儿。马司令是个急脾气。这你是知道的。”
不一会儿,方文萱带着小红到了聚义堂。方文萱沉着脸质问票儿是什么意思,票儿就把马焕胜要小红的事儿讲了。票儿问小红是什么意思,小红还没有说话呢,方文萱当下就急了,她指着票儿嚷了起来:“当家的,你一个男人家,如果拼不过人家,就去投降。如果你是个好汉,就去跟他们拼命。你总不能拿一个女子去给那马焕胜送礼吧?”
小红赶忙劝住了方文萱,她弱弱地笑了笑:“夫人啊,您不要再说了。我听明白了当家的意思,既然当家的跟我商量,就是愿意让我去的意思了。行了,我去见马司令。”
方文萱气愤地说:“不行!不行!小红,你不能去。当家的,你说话啊!”
票儿却不理睬方文萱,他只顾对马小武说:“好了,好了!马副官啊,小红姑娘答应了,你就领着小红姑娘下山吧。”
方文萱气得脸色涨红,恨得咬牙切齿,愤然调头去了。马小武就欢天喜地领着小红下山去了。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小红下山去了,董凤池在一旁看到,票儿无声地笑了。笑得冷峻且意味深长。
第二天一早,山下的土匪就慌张地跑上山来报告,说小红姑娘到了满城县城,就去了马焕胜的军营里,一见面,就掏出枪来打马焕胜。马焕胜躲闪得快,小红打了两枪没打中,就把枪顶在自己的头上,自杀了!马焕胜很生气,把小红姑娘的尸体送回来了。
票儿愣怔了一下,忽地站起:“枪?小红哪里来的枪呢?”
报信儿的土匪说:“小红姑娘的枪,是事先藏在身上的。”
票儿长叹一声,泪就落下来了:“小红啊,你可惜了哟。票儿无能啊,竟然连一个女人也保不住。可是……你也太性急了些,我只是让你去委屈两天……你怎么就……”
方文萱知道了小红自杀的消息,放声痛哭了一场。哭罢了,她就紧闭了房门。让丫环小花传出话来,她再也不想见到票儿,再也不想跟票儿说一句话。之后果然如此,方文萱再也没有同票儿住在一起。
票儿无力地摆摆手,传令下去,厚葬小红。正是秋风落叶的季节,天马山上弥漫着一片凄怆的悲哀,久久不散。
葬了小红的第二天,马焕胜又派马小武送来了第四封信。票儿接了信,这次却没有让李满江念,他仔细看了一遍,马焕胜的这封信,口气强硬,开门见山,皇协军要占领票儿的天马山寨,要求票儿立刻撤出,率队下山归降。票儿把信收了,朝马小武笑笑:“马副官啊,这件事情好商量。这样,你先让手下回去向马司令复命。明天我就带队随你下山。今天晚上呢,咱们好好喝一场。你我兄弟也是多年没在一起好好喝了。我这儿还真藏着几坛好酒呢。上次就忘记请你喝了。”
马小武也是个好酒的,他听票儿这样说,正中下怀。他笑道:“票当家的啊,还别说,我还真让你勾出酒虫子来了。你要说是好酒,那肯定就错不了哇!行啊!晚上咱们好好喝喝。”说罢,他就对随从说,“你先回去报告马司令,我今晚不下山了。明天一早,我跟票当家的一块下山。你告诉马司令,票当家的全都答应了!对吧,票当家的?”
票儿笑着连连点头:“对!对!就这个意思吧!”
马小武的随从就放心地下山去了。
票儿嘿嘿笑道:“马副官,你先坐着喝茶。我得把马司令的信念给大伙听听啊,光我知道了不行啊,弟兄们还都不知道马司令都说了些什么呢。”
票儿就把马焕胜的信递给了李满江,李满江念完了信,票儿笑眯眯地四下环顾,问大家什么意见。
当下就有土匪喊道:“票当家的,撤退吧。天马山咱们不要了。到哪不都是吃饭嘛!”
也有土匪说:“票司令,我们肯定打不过日本人。还是走为上计吧!”
有人就骂开了:“凭什么?当家的,咱们不能撤,他姓马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先是要城里的店铺,又逼死了小红姑娘。现在又要咱们山寨?不行!”
聚义堂里立刻嚷嚷得似开了锅,有主张撤离的,有主张跟日本人拼命的。
票儿不说话,端着茶杯深一口浅一口地呷着,听凭着众人乱吵。坐在一旁的马小武又点着一支烟,悠闲地吐了个烟圏儿,然后笑嘻嘻地插嘴道:“票当家的啊,您的手下真是一些糊涂虫啊!光说硬话了,你们打得过日本人吗?”
票儿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嘻嘻地问马小武:“马副官,这仗还没打呢,你怎么能说我打不过日本人呢?”
旁边就有一个土匪插嘴说:“票司令,这不明摆着嘛,马焕胜身后有日本人,日本人太横了,有机枪,有大炮,咱们斗不过他们嘛。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撤走吧。”
票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看看几天来一直没有说话的林业农,笑问道:“林先生啊,你什么意思啊?”
林业农扑哧笑了:“票司令,你意思还没有讲呢,我不好讲。”
票儿嘻嘻笑了:“林先生果然是贵人话语迟啊!”
票儿放下手里的茶杯,挥了挥手,聚义堂上就安静下来。
票儿看着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弟兄们啊,我送给马焕胜城里的店铺,又送给他小红姑娘,就是为了保住咱们的天马山寨。如果我们再撤走,那城里的店铺岂不是白送了?小红姑娘岂不是白死了?说句买卖上的话儿,那我们岂不是赔得大发了嘛!嗯?”说着话,票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暗淡下去了,他用一种忧郁茫然的目光,看着众人。
众人都不讲话了。马小武一旁也愣了,他不再笑了,他听出票儿的话音不对了,他茶也不再喝了,慌地扔下手里的烟,用脚搓了,呆呆地看着票儿。票儿“哼”了一声,就硬声对李满江说:“李师爷,传话,全山寨集合!点堂火!”
李满江慌慌地答应一声,就跑出去了。不一刻,山寨里的喇叭就吹响了,几百个土匪都背着刀枪,先后跑进了聚义堂。几个看堂的土匪已经把聚义堂里的十几个油盆都点燃了。大堂里登时火光熊熊,票儿看了看众人,缓缓站起身,把马焕胜的信又高声念了一遍。然后,他虎着脸大声问道:“弟兄们,都听明白了?”
堂内一片应声:“听明白了!”
票儿点点头:“那好,听我的口令,愿意撤退的,站在左边。不愿意撤退的,站到右边。”
土匪们呼呼啦啦地分成了两列。比较起来,愿意撤退的竟只有十几个人。
林业农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那些愿意撤退的人,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就别过头去了。
票儿对着马小武阴阴地笑了:“马副官啊,你看,这愿意撤退的人太少啊。这事儿应该怎么办呢?”
马小武已经听出票儿的话音儿里有了阴森的杀伐之气,或者说,他已感觉到,隐藏在票儿的和蔼的表情后边那股凶戻情绪渐渐显露,他赶忙赔上笑脸,嘻嘻地说道:“票当家的……不,票司令啊,这是您的事儿啊。您票司令怎么办都行!”
票儿点头说:“说的不错,是我票儿的事儿。可是,得先说说你马副官的事儿了。”
马小武愣了一下:“票司令,这里有我什么事儿呢?我……就是个送信儿的……嘛!”
票儿冷笑一声:“是啊,马副官,按说呢,真没有你什么事儿,自古以来,两下里打仗,都不能难为了送信儿的啊,这是规矩。可是今天呢,这规矩得改改了。因为你是马焕胜的狗,马焕胜是日本人的狗,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对你呢?”
马小武紧张地问:“您……让我说什么?”
票儿毒毒地笑了:“那当然就是送你——上路吧!”说话间,票儿就拔出腰中的短刀,寒光一闪,刀子就刺进了马小武的心脏。速度太快了,马小武都来不及说什么,就睁着惊恐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票儿,身子就像一条倒空了土豆儿的麻袋,软软地向后躺下去了。
马小武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以他进退得体见风使舵的机灵劲儿,他是不该充当信使角色的。这类差事从来都是风险极高的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古今中外,大多都是戏台上的话。当不得真,交战双方红了眼睛,什么样的人头不敢割呢?或许,马小武过于迷信马焕胜了,也过于迷信马焕胜身后的日本人了。这种狐假虎威不可一世的虚幻感觉,即把他送上了黄泉路。或者,他到死才看明白票儿谦恭微笑的后面,那一股深藏不露的腾腾杀气。但是,票儿也不知道,他如此痛快淋漓地处置了马小武,却给他后来的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
人们眼挣睁地看着马小武横尸在聚义堂上,都傻傻地怔住了。滚滚的杀气开始在聚义堂里隐隐地升腾起来。
票儿怒目圆睁,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与刚刚还在喜笑颜开的他,完全判若两人。他瞪着那些愿意撤退的土匪们,突然破口大骂道:“你们说要撤退?你们这是混账话!马焕胜算什么东西?他仗着日本人欺侮我们!要店铺,要我的女人,我都让给他的。他还要地盘,给谁要?他给日本人要?这地盘是票儿的,更是中国人的,凭什么给日本人?掰着指头算算,你们当中有的人,已经跟了我许多年。你们怎么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你们的胆子都让狗吃了?你们不是怕死吗?今天就先死在我手里。来人啊!都拖出去!都给我用刀砍了!省下的子弹,还得打日本人呢!”
票儿的卫队就拥上去,把那十几个愿意撤退的土匪都拖出去了。一时间,聚义堂外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听得众人毛发乍立,肝胆俱裂。
林业农皱眉走过来,摇摇头说:“票司令,你不应该这样么!”
霍铁龙也忙跑来央求:“票司令啊,刀人留人吧!”
票儿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涩涩的声音说道:“唉!林先生,霍兄弟,我也是不得已啊!不这样,就试不出他们的真心实意。说实话,他们当中有几个都跟了我十多年了,枪里钻,刀下滚,容易吗?不容易!今天这样杀了他们,我票儿于心何忍?我得天天做噩梦啊!可是,你们想过吗?他们今天死在我票儿的手上,总比他们明天跪在日本人的脚下,哭爹喊娘,还得让日本人用刺刀挑了。总比这……脸面上好看些吧……你们说呢?”
林业农摇头:“可是,你这么做了,会让弟兄们……”
霍铁龙也脸色凄怆地说:“票司令,就放他们一马吧。”
票儿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林先生,你是读书人;霍兄弟,你总听过书。你们一定知道‘蝮蛇在手,壮士断臂’这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奋力跺了跺脚,“唉,不说了!我去送送他们吧!”就大步走出聚义堂。林业农霍铁龙紧紧跟在他身后。
聚义堂外,那被拖出去的十几个土匪,已经排成一队,溜溜地跪在了山崖边上。他们身后是十几个手持大刀的土匪。有人扯着嗓子哭喊道:“票司令,你不能啊……”
票儿无力地挥了挥手,长叹了一声:“动手吧!”说罢,就别过头去,仰头看着天空。
天上有什么?只有缓缓移动的白云。只有时隐时现的太阳。厚厚的云层啊,似乎隐藏着重重心事!躲闪的太阳,似乎暗藏着凶狠的玄机!
陡峭如锤凿斧剁的山崖边上,响起一阵暴烈的呐喊声,十几只闪着寒光的大刀,威武地落下去,随着一声声垂死逼仄的喊叫,一团团赤色的雾气冲天而起,山风劲猛地一吹,便又忽闪着滚动着散落到崖下了。
已是霜降季节,山中的天气更是寒凉得透彻,满山的枫树与黄栌树,已经悄然涌动出隐隐约约的暗红颜色,山谷中的风,打着旋子硬兜上来,满山的红色显得动**不安。票儿痴呆了一般,孤独地立在崖上。残秋的阳光时时穿透云层,似一道道鲜艳而旺盛的活血,轰轰烈烈地泼泻下来,票儿周身被染得通红。
几十年之后,霍铁龙回忆起这一个情节时,目光依旧惶惶然,他说,那天,票儿好似一根没有了水分的枯木,在崖上干干地站了几百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霍铁龙只是看到了票儿的眼睛里,有晶晶的泪光在闪。事隔几十年,他仍不能准确地猜度票儿那时的心境,那或许是百感交集的苍凉不屈。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票儿此举,应该是破釜沉舟,应该是壮士断腕。票儿深知土匪们无利不肯起早的短视习性,他对马焕胜一让,二让,再让,就是为了激**起土匪心中应有的野性与凶残,当他把那十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弟兄,找一个根本就不能成立的借口杀掉的时候,只是为了鞭策起天马山上的土匪们,那舍生忘死的斗志。霍铁龙又说,他当时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当那十几颗人头滚落之时,一股凶猛的杀气,已经在天马山上腾腾升起。票儿的脸上孤独无色,票儿的胸中呢?或许已经有了千尺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