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援手肖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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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儿回到天马山寨,他满有把握地等着丰田再派人来谈判。票儿后来回忆说,他这样与丰田秀男周旋,就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日本人的破绽,再伺机与日本人见阵。他相信丰田一定会再派人来的。

票儿这一回却失算了,一晃儿,五天过去了,丰田再也没有派人上山来。票儿有些吃不准了,他奇怪丰田为什么没有动静。这天,他正与李满江商量对策呢,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一个,说丰田在徐水遂城镇围住了肖桂英。已经打了两天了,丰田派去的队伍很多,肖桂英怕是难逃此劫了。

票儿听了,就跳脚骂道:“我正寻思呢,丰田这个王八蛋怎么能把我给忘了呢?敢情他是摊上咬手的事儿了。”他让李满江把几个首领找来,商量如何应对这件事。

片刻工夫,几个首领匆匆地来了,票儿通报了情况,霍铁龙皱眉说:“司令啊,去,可以去。只是,肖桂英那里情况怎样呢?或许我们赶了去,肖桂英已经完了呢。岂不是把咱们丟到鬼子面前了吗?”

票儿摇头:“不大可能么,肖桂英的战斗力,还不至于那样草**?”

李满江捻着胡须,皱眉说:“票司令,要我说啊,就算了。肖桂英也是咱们的对手,她当年还想抢咱们店铺呢。咱们犯不上为她去拼命呀……”

票儿摆了摆手:“哎!师爷啊,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现在是打日本人。那个蒋委员长是怎么说来着,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得一门心思打日本人。别说是肖桂英了,现在的中国人,只要不当汉奸,只要打日本,就是跟咱们一伙儿的。咱们跟肖桂英过去那点儿烂账,等赶走了日本人,咱们再跟她清算嘛。”

众人见票儿主意已定,就不再劝。票儿当下就集合队伍下山,匆匆向徐水遂城赶去了。

肖桂英后来回忆说,那一次她与丰田遭遇,纯属偶然。她当时兵分两路,骆凤玉带领一半队伍,潜回鸡鸣山坐守。用她的活说,她不能把全部鸡蛋都装在一个筐子里。她带着另一半队伍,来抢日军在徐水遂城的粮库。肖桂英想的是万全之策,却中了丰田的埋伏。丰田不敢轻敌,他已经知道,肖桂英武器装备精良,是保定所有土匪队伍中,最强的一绺。加上他有了上次与票儿交火的经验,丰田更不敢大意。他同时调动了定县、涿州、安国、徐水等几处近千名日军与皇协军,来围攻肖桂英。肖桂英手下仅五百多人,打了将近两天两夜,最后只剩下了几十号人了。如果票儿不来救她,这剩下的几十号人肯定也就打光了。肖桂英已经做了最后自杀的准备。

其实,肖桂英没有想着跟日本人这样面对面地遭遇,日本人气焰嚣张,避实就虚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是她手下一个名叫张小羊的土匪叛变告密,才把丰田引来了。

张小羊是定兴县吴家桥人。他爹过去是一个吹唢呐的,生下他之后,娘就闹病。为了给娘看病,卖了家里仅有的三亩薄地。他四岁的时候,娘就死了,一领炕席就埋了。他就跟着爹四处流浪,靠走街串乡吹唢呐吃个伸手饭。后来爹也死了,只给他留下了这一把唢吶。张小羊继续走乡串村,遇到哪里有红白喜事,他就凑过去帮着吹吹打打。之后就挣得一点吃的喝的,遇到大方的人家,也能得几个赏钱。可是,张小羊有三只手的毛病,他去帮忙,总能趁人多热闹的时候,从东家那里偷出点儿什么。久了,他这个毛病就传开了,都不再雇用他。这就断了他的生计,他就到处乞讨为生了。那一年冬天,他什么也没有讨到,实在挨饿不住,就咬牙投奔了骆凤玉——他过去在霸州城内乞讨过,自然认识算卦的骆凤玉。骆凤玉知道张小羊会吹唢呐,就让他当了山寨上的号手。张小羊长得眉清目秀,且能说会道,很是招人喜欢。肖桂英对他就很好,玉兰与淑人对他也多有照顾,偶尔下山进城,遇了好吃好喝的,总给他带回来一些。如此待遇,说透了,也就是看在肖桂英面上,一个“宠”字罢了。张小羊却会错了意,他认为淑人玉兰都对他有那点儿意思。那天晚上,队伍住在了高碑店,肖桂英搞来了一些好酒犒劳大家。他喝多了酒,瞄上了玉兰。玉兰出去小解,他张着胆子尾追了过去,就嬉皮笑脸地调戏玉兰,玉兰喝斥他,他却来了劲,就跟玉兰动手动脚。玉兰立时翻了脸,三拳两脚打了张小羊一个七荤八素,还说要告诉肖司令。张小羊被打得酒醒了,也就吓跑了。其实,玉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知道他喝多了,失德乱性。此事也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没见到张小羊,还以为他羞愧了,躲起来了。也就没有往别处多想。

可谁能知道呢?张小羊觉得这件事儿很窝囊,他还觉得被玉兰打了一顿很丟面子。他更害怕肖桂英知道这件事儿之后,轻饶不了他。他思前想后,就干脆跑到保定投降了马焕胜,张小羊就讲了肖桂英的队伍可能要来徐水抢粮库。马焕胜吓了一跳,赶紧报告了丰田。丰田也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肖桂英竟敢偷袭皇军的粮库。丰田当下就紧急调兵,在徐水遂城事先埋伏了。就这样打了肖桂英的伏击。这一仗,真让肖桂英大伤了元气。

说来这件事很让人愤慨。一个沿街讨饭的叫花子,按照旧时的阶级观点来看,应该是革命性最坚决的吧?可是,世间还有另外一个屡屡应验的道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张小羊不思量自己酒后乱性失德,自取其辱。竟然暗中起了私愤,硬是投靠了日本人,出卖了有恩于他的肖桂英。如此一个寡廉鲜耻之徒,也真叫人无话可说了。

张小羊投敌之后,先是在马焕胜手下当了几天探子。后来,马焕胜知道他会吹唢呐,就用他一技之长,让他当司号兵。说来也是凑巧,伪警察局长常振声喜欢听戏,而且常振声的姐夫于宝奎是个唱河北梆子的,偶尔知道了张小羊会吹唢呐,就把他找来试着吹了吹,听了听果然不错,常振声就把张小羊从马焕胜手里要来,让他当了一名巡警。于宝奎没戏的时候,张小羊就上街巡逻,于宝奎开戏了,就让张小羊去戏班子吹唢呐。用当代的话说,于宝奎就是用张小羊当了“小时工”。这件差事倒是挺合张小羊的脾气。谈歌曾听保定的老人们冋忆,那些年,张小羊倚仗常振声的势力,狐假虎威,在保定城内的各家商号店铺,干了不少白吃白拿惹民愤的勾当。

1943年秋天,常振声去蠡县下乡清剿,被武工队击毙。于宝奎没有了靠山,就带着戏班子去了北平,把张小羊也带上了。由此,张小羊的生活,竟然换了一个场景。此是后话。

票儿的队伍赶到徐水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借着枪弹的火光,票儿看出了战斗惨烈。他即放出探子去侦察。过了一会,有探子回来报告,丰田已经把肖桂英的队伍围在了遂城的刘伶庙里。这时,枪炮声都已经渐渐稀落下来了。票儿伸着耳朵细听了,估计肖桂英那边的弹药所剩无几了。他当即决断,让队伍分成左右两路,直插猛冲过去。这样一打,丰田必然向两边分散火力,肖桂英就能借势冲杀出来了。

票儿的队伍就立刻分成两路,刮风似的扑上去了。

丰田万没有想到肖桂英还有援兵。他更不知道肖桂英哪里来的援军。票儿的队伍冲上去得太快,似是出冷拳,一下子把丰田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之间抽调了兵力迎击。包围肖桂英的火力就分散了。肖桂英没有想到票儿能来救她,她登时喜出望外,陡然提起了精神,高喊一声:“弟兄们,咱们的援军来了,你们都给爷长起精神头儿,想活命的都往外杀!”她喊声落下,手下的土匪们都嗷嗷叫着往外冲了。是啊,这应该是绝处逢生的最后一拼,土匪们都红了眼睛,绝不能放过这最后的求生机会。

正在全力对付票儿的丰田,没有提防弹药将尽的肖桂英,还能这样凶猛地冲出来拼命,正面的阵地立时就被撕开了一个缺口,也就是瞬间的工夫,没有等到丰田重新调整阵地,肖桂英已经借势冲杀出来。票儿见形势正如他所预料,便立刻让喽啰吹号,让队伍撤下来。两下里就合兵一处,乘着夜色,往北撤了。一路如挣脱了陷阱的猎物,抄着山村野道慌慌地疾走,半夜的时候,跑到了新城县,才算甩脱了丰田的追击。

票儿的队伍驻进了新城北城外的观音庙,队伍稍事休整。票儿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伤亡了二十几个人。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队伍又冷又困。疲惫不堪之状,自不必说。

肖桂英挂彩了,她躺在担架上,用一条毛巾蒙住脸,票儿提着一盏马灯,凑上前去,讥笑道:“大姐啊,说书人常常讲,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姐不要羞愧嘛。”

肖桂英“哼”了一声,寡淡地说:“票司令,说啥呢?爷不是羞愧,只是爷脸上有了伤,怕你看了笑话。”

票儿怔了一下,就看着玉兰与淑人。

玉兰干干地摇头:“票司令,我们肖司令真是挂彩了。”

淑人苦笑道:“票司令,你就莫为难我们肖司令了。”

票儿就哈哈笑了:“肖大姐啊,你就是受了伤,也还是长得好看。我就是喜欢看大姐的脸,就是跟画儿似的。”

肖桂英依旧蒙着脸,感慨地对票儿说:“票司令,爷今天欠下你一条命。这人情,爷将来必定要还的。”

票儿笑道:“行了,肖大姐啊,两年前,票儿还欠你几个店铺,当时没能如大姐所愿,票儿心中一直有所不忍呢。今日呢,就算还了上一次了。”

肖桂英扑哧笑了:“天啊,票司令,你还记着呢。”

票儿皱眉:“哎呀,肖司令,票儿怎么敢忘呢。”

肖桂英叹了口气:“上一次啊,是爷无理了。”

票儿笑道:“大姐啊,你大概是为这事儿不好意思看我吧?你怕你脸上挂不住颜色嘛。”

肖桂英就猛地扯下毛巾,瞪着票儿:“票儿,你看爷难看吗?”

肖桂英的脸上真是有了划伤,票儿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大姐还是画儿似的人嘛!”

肖桂英笑了,“噗”的一口,吹熄了马灯。

黑暗里,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保定三套集成》记载:“只因票儿这一次援手,肖桂英与票儿前嫌尽弃,结下了生死友谊。”写到此处,谈歌想起了高适的两句诗:且喜百年见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

二人带着队伍就在新城县的观音庙内歇息了几个时辰,天麻麻亮时便分手,各自走路。票儿回了满城,肖桂英回了鸡鸣山。临别之时,二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颇是一番难舍的情景。可谁能想到呢,二人再见面时,却是十三年后了。时过境迁,二人竟几近反目,成仇作杀。放眼世间的人情掌故,真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变数啊!

后边要说,这里且按下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