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虽然绕出了丰田的包围圈,天马山却是回不去了(日本人正在天马山修建炮楼,以防再有土匪聚集滋事)。他悄悄潜回了唐县的莫家山寨。日本人暂时还没有扫**到莫家山,尚有几个零散的土匪驻守。票儿吸取了前番的教训,不再与日本人硬打硬拼。他打出保定抗日联军的旗号,在保定周边招兵买马。同肖桂英一样,票儿也开始与日军周旋着打游击。他的队伍忽而化整为零,又忽而集结一处,攻打据点,抢夺日本的运输车辆,袭击小股的日军巡逻队。日本人左支右绌,很是头疼。这期间,票儿的队伍又渐渐壮大了,一些被日本人逼得无路可走的农民,加入了票儿的抗日队伍。一些过去曾当过土匪的伪军,因为受不了日本人的管制,也携枪逃出来,投到了票儿手下。霍铁龙解放后回忆,这一期间,票儿的队伍又有了五百多号人。声势重新壮大了。
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初十(1938年2月9日。霍铁龙将军回忆说,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记得清楚无误),这天,票儿竟然捡了一个便宜。日军驻定州(现为定州市,隶属保定市,距离保定九十公里)的23联队第7支队的小分队共十二个人,途经保定,在满城路口一个小饭馆打尖歇息。他们哪能知道呢?小饭馆的老板却是化了装的董凤池,他当即就往水里下了蒙药,放翻了这十几个鬼子,拖到屋后都挨个杀了。票儿得了消息,心念一动,就召集众人商量,他要去偷袭保定日本宪兵队。霍铁龙十几年后回忆这个情节,当时众人都劝阻票儿,说队伍现在的士气不高,而且保定城内的日军布防很严,不容易得手,恐怕还要吃亏。票儿笑道:“吃亏?现在小鬼子一定误会我了,他们还以为我打怕了呢。上次天马山一战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还以为票儿胆小了呢,不敢进城了呢。现在去偷袭他们,他们肯定没有防备。咱们已经好多日子没有干大票了,队伍的士气都是打出来的。越不打仗,就越没有士气。这次就是要干掉宪兵队!就是要弄死加藤这个王八蛋!”
董凤池解放后多次提到了这场战斗。董凤池说,票儿去袭击保定日本宪兵队,他既是想打丰田一个冷不防,更是要找加藤报仇寻命。这里有“公仇”与“私仇”之说。说公仇,加藤杀害了徐小双夫妇,残忍地割了他们的头悬城示众。票儿要杀加藤,是为了给所有抗日的土匪们长脸出气。说私仇,加藤査抄了票儿在东大街的“顺昌货栈”,抓走了张大福和刘顺子。这二人关押在宪兵队,受尽了酷刑。最后被加藤的两只狼狗活活咬死了。这二人的心,也让加藤挖出来,下酒吃了。这是票儿那天与丰田加藤等人去“一招鲜”的路上,张之际悄悄告诉票儿的。票儿当然要报这个仇了。在董凤池看来,票儿就是一个大丈夫有仇必报的性格。杀加藤是迟早的事儿。
这里要交代几句加藤,此人十分血腥残忍。抗战结束后,几个在押的汉奸交代,加藤有吃肉的嗜好,他每天必须吃肉,否则,他就没有食欲。他在曲阳县押解徐小双夫妇时,仅在曲阳驻了十天,便让手下去各村抓狗、羊、猪。最后都捉不到了,便吃马肉。当地的汉奸为了讨好他,选了曲阳县有名的厨师陈大贵去伺候。陈大贵曾经是曲阳县“逢运楼”的大厨。此人长得高高大大,却是一个软骨头,对加藤曲意奉承,煎炒烹炸熘,可谓拿出了十八般武艺献媚。加藤吃得很高兴。拍着陈大贵的肩膀,称他是好朋友。陈大贵也美得屁颠屁颠儿的,侍奉得更加上心。后来,陈大贵就被加藤带到了保定,在宪兵队当厨师,专门给加藤掌小灶。1938年元旦,保定下了几天大雪,街中没有肉市的生意。加藤不耐烦,就把陈大贵和两个厨师喊来,让他们去搞些肉来,陈大贵几个顶风冒雪跑到街上,四下里去找,仅仅找回来两只瘦削的土鸡。细细地做了,加藤吃过,却嫌不香,不满意,他生气地问:“肉呢?我要吃肥肉!”众人不敢坑气。加藤盯着陈大贵,突然嘿嘿笑了,他说:“陈大厨,我今天就只好吃你了。”陈大贵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就跪下磕头。加藤说:“你长得很胖,肉一定很好吃的。”陈大贵求告:“加藤队长啊,你说过,咱们是好朋友的。”加藤冷笑:“是啊,我们是好朋友。既然是好朋友,你就应该满足我的食欲的。”说罢,就下令,把陈大贵宰杀了,加藤还专门让厨子给他做了烧烤。陈大贵固然该死,可如此死法,也让人悚然。此事在《日军侵华暴行录——保定卷》上,有情节记载。后人说,如此一个丧心病狂疑非人类的加藤,票儿手中若有杀人名单,加藤肯定排在首位。
董凤池后来回忆,票儿这一场仗打得很机警聪明。如何进宪兵队,票儿事先已经想好了进城的办法。他让董凤池把那十二个鬼子的军装都扒下来,让霍铁龙带着十一个土匪穿了,冒充日军驻定州的23联队第7支队的小分队进保定,去宪兵队见加藤。票儿让其中一个会讲几句日本话的土匪领路(这个土匪名叫郝泽勇,当年曾在保定的日本商行里混过差事,真能讲几句半生不熟的日本话)。进了城就去通知加藤,说他们路经保定,途中抓了几个截道的,为首的是票儿,他们要把票儿移交给保定日本宪兵队。票儿料定,加藤肯定喜出望外,一定能在宪兵队接见他们。到时候就能把宪兵队砸了。事先演习了两遍,天已经黑下来,匆匆吃过饭,就佯绑了票儿和董凤池,一路大摇大摆去了保定城。
(根据董凤池解放后回忆:郝泽勇,保定人。工人出身,曾在保定铸造厂当过钳工。民国十八年,保定铸造厂失火歇业。郝泽勇受聘于日本保定“大通商行”,做机械修理工。又三年后,郝泽勇在街中与人斗殴,致死人命,便投奔票儿落草。曾参加票儿与日军的多次战斗。后下落不明。)
一路上果然顺畅,遇到了两支巡逻的日军,竟也不闻不问。走到城西门,郝泽勇说了几句日本话就叫开了城门。一行人就进去了。到了东大街宪兵队时,已近午夜。郝泽勇对站岗的说了几句,加藤就被手下从梦中叫醒,他听说抓住了票儿,大喜过望,登时没了睡意,立刻穿戴整齐,让手下请“定州的日军小分队”把票儿押进来。他要亲自审问。
加藤一见票儿,就怒火冲天地冲过来,他大概是想给票儿几个嘴巴,先解解心头之恨。可是他怔住了,只见票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而且票儿身上的绑绳已经解开了。加藤惊异极了,他刚刚要问怎么回事儿,票儿却已经动手了,一柄短刀就刺进了加藤的胸膛。加藤痛苦地哼了一声,就像一只被猛然推倒的米袋,扑通躺在了地上。票儿上前拔出了加藤的军刀,一边痛骂,一边就把加藤的脑袋割下来了。票儿动手的时候,土匪们如饿狼进了羊圈,片刻的工夫,如砍瓜切菜,就把宪兵队值班的十多个日本官兵全杀了。票儿让董凤池把加藤的脑袋挂在了宪兵队的门上。票儿说,这是祭奠徐小双夫妇和张大福刘顺子的在天之灵。
董凤池后来说,这次战斗虽然得手,可是票儿稍稍有些遗憾,票儿说,他本来是想用自己这个鱼饵,再把丰田钓来的。可是加藤当下没有通知丰田。丰田真是命不该绝啊。
宪兵队的隔壁,是刚刚开业不久的日本“东汇洋行”。“东汇洋行”与日本宪兵队为邻,大概有狐假虎威的意思。可他们怎能想到城门失火,就要殃及池鱼的事呢?票儿从宪兵队出来,就顺手把“东汇洋行”也砸了。还抢了两麻袋银洋。七个睡得正香的日本人,被土匪们挨个从被窝里拖出来,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票儿,票儿嘿嘿冷笑,嘱咐董凤池:“洋行?洋行就是来中国抢钱的。把他们的脑袋都切下来,跟加藤的脑袋挂在一起。”
票儿后来说,他只是想到了袭击宪兵队,杀死加藤这件事会让丰田心惊胆战,他却没有想到砸“东汇洋行”这件事儿,震动更大。他们在“东汇洋行”杀死的七个日本商人中,有五个是日本职员。都是小人物,无足轻重。第六个是“东汇洋行”的经理,名叫大川四郎,也算是一个人物,虽然有些名声,还不当紧。但是第七个就不得了喽,这人名叫武雄义男,是日本名头很大的银行家,据说与日本天皇还沾亲带故。武雄是来中国办银行的。他已经在华北地区开办了十几家分号,保定的“东汇洋行”是其中一家。他是昨天由北平来保定视察洋行业务的。武雄为人谨慎,安全起见,这次来保定,也没有声张,也没有住宾馆。而是悄然住进了“东汇洋行”。可谁能知道呢,他即使这样小心翼翼,却还是丟了性命。武雄是名人呢,用现在的话讲,他就是日本经济界的明星呢!这件事自然包藏遮掩不住,当天就被日本驻北平战区长官知道了,日本战区长官大怒,当即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立即隆重收殓武雄的尸首,入棺,派专人运回日本东京。第二道命令,撤掉丰田的一切职务,由特高课派人,专程押送回东京,向武雄的亲属当面道歉,后交军事法庭审理。
由北平调来的中村大佐,接任了驻保定日军司令,并兼任宪兵司令。丰田与中村是旧相识。中村接任后,出于情面,摆酒为去职的丰田送别。酒席间,中村讥讽丰田竟然败在了一个土匪的手里,还赔上了武雄先生与加藤的性命,真是让日本皇军的颜面丟尽了。丰田反唇相讥:“中村君,你试一试么,就会知道这个票儿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了。”
吃罢酒宴,丰田秀男在特高科的押送下,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保定。我们现在不妨猜度一下,这个曾经狂妄一时的日本军人,或许真像一个在牌桌上红了眼睛的赌徒,眼见得一把又一把地输光了本钱,只好带着灰溜溜的羞臊感觉,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中村刚一上任,就调动了驻保定周边的日军精锐部队全力剿匪。他急于抓住票儿,好对上峰有个交代。票儿已经知道了他们杀掉的那个武雄,竟然是个日本经济界的要人,也就预料到了日本人会疯狂报复。他早把一部分队伍撤出了莫家山,分散成十几绺子,撤进了唐县和曲阳县一带的深山里,与日本人兜圈子。中村盲人瞎马,不谙地形,根本找不到票儿的影子。中村苦思无计,就听从了皇协军司令马焕胜的主意,撤回了清剿的队伍,决定用收买的办法,拉拢招降票儿的手下。唉!马焕胜竟然立竿见影,招降了李满江。
李满江是马焕胜八杆子才能打着的姨表亲。按说,这种亲戚若从不走动,有一搭也可,无一搭也罢。便是应了远亲莫如近邻的老话了。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二人多年来也并无交往,马焕胜招降李满江,无从谈起。
事情坏在了李满江自己身上。
李满江喜欢嫖娼。抗战爆发之前,他总爱泡在保定的烟花柳巷流连忘返。林业农在的时候,曾劝过他几回,说男人如果裤带松了,嘴就容易松了。李满江不听劝,还跟林业农为此闹得不甚愉快。票儿知道了,就笑话林业农:“林先生啊,您可别为这事儿跟李师爷争执,李师爷也算得上半个文人墨客,他就喜好这一口儿嘛!”票儿是个大而化之的性格,他觉得这种事儿全凭个人喜好,别人劝也没用。李满江在保定城内有一个相好,名叫“白皮儿”,《保定三套集成》上说,白皮儿长得皮肤白净,原是保定红柳胡同的妓女。李满江偶然一次嫖娼,就看中了,就放不下了。套用当代一句歌词儿,李满江的感觉就是千年等一回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得如胶似漆了。白皮儿也就得了李满江的许多钱财。白皮儿也曾想让李满江把她接到山寨去,过圆满夫妻的日子。票儿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儿,也劝李满江把白皮儿接上山来。可是李满江心眼儿太小,他唯恐白皮儿上山之后,被别的土匪看中,抢了去,那他岂不是白忙活了吗?他就在保定榆树胡同买了一处房子,让白皮儿住了。他一旦有了空闲,便偷偷下山去住几天。日本人攻占了保定之后,李满江下山就不大方便了,那种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渐渐就变得如干柴烈火了。那天,票儿见中村已经撤兵,就回到莫家山,刚刚落脚,李满江就对票儿说心口疼,想下山进城找个医生看看。票儿没多想,就答应了,李满江就下山了,就直奔了榆树胡同去找白皮儿。岂不知,李满江与白皮儿的关系,马焕胜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事先已经派人盯住了白皮儿。那天夜里,李满江刚刚进了白皮儿的院子,就被埋伏在那里的便衣摁住,捉了。
李满江被弄到宪兵队之后,开始还咬牙挺着,也还英雄了几天。日本人就把白皮儿叫来劝他,白皮儿眼泪汪汪地说:“李先生啊,你是一个读书人,何必跟着土匪干呢,你就降了皇军啊。咱们也能过上一个安稳的日子啊。”眼看着白皮儿一番梨花带雨的哭劝,李满江心下疼爱,意志就松软了一半儿。马焕胜乘势把一箱子银洋搬进来,劝道:“表哥啊,白姑娘说得对啊,你是一个读书人,总在土匪窝子里混着,也不是个长久啊。只要你答应投降,这些钱都是你的。白姑娘多好啊,你办完这件事儿,你们两个恩爱夫妻过日子,戏文上怎么讲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啊。那是多美的事儿啊!你何必这样死心眼儿呢?”财色利诱之下,李满江也就彻底软下来了,就投降了日本人。日本人的条件很简单,要李满江把票儿引进城来。李满江或许是良心不泯,他也向日本人提出了条件,要求日本人保证不杀票儿。唉,李满江提的这是个什么条件嘛?往糊涂里讲,无异与虎谋皮;讲明白了说,李满江是自欺欺人呢。日本人怎么会答应这个条件呢?
李满江回去之后,说他在城里犯病了,多待了几天。票儿也没有起疑。李满江又对票儿说,他这几日在保定的街上仔细看过了,中村的队伍开到雄县去清剿肖桂英了,保定城内空虚,日本人兵力不足,他建议票儿到保定城内再干一票,袭击皇协军的驻地,找些便宜回来。票儿这些日子全力躲避中村的清剿,正发愁找不到中村的破绽呢,听李满江这么一说,顿时就来了兴趣。
霍铁龙等人却极力劝阻票儿不要去冒险。他们认定上次砸了洋行,声势上对日本人打击太大了,保定城内的戒备肯定紧了,日本人对票儿一定多有提防。
可是票儿却打定了主意,不听手下苦劝,一定要去保定城里再干一票,杀杀中村的气焰。他立刻下令,让分散到各处的土匪前来集合。李满江也急于脱身,要求随票儿一同去。票儿答应了。
票儿临下山之前,去看了方文萱。方文萱到了莫家山之后,仍然闭门不出,也不肯见票儿。票儿吃了闭门羹,就枯坐在门外,怔怔地待了片刻,长叹一声:“文萱啊,咱们终归是夫妻嘛。就算我上一回的事情做得不妥,你也得有个完嘛!我这就要下山了,日本人的枪子儿可是没有长眼睛呢,万一我要回不来了,咱们岂不是见不着面了吗?”
方文萱在屋里哭道:“票儿啊,你走吧!我就是不想见你。我想小红……”
票儿摇头叹息道:“唉!文萱啊,看来……你真是记恨死票儿了啊!”说罢,他拾起身,跺了跺脚,就大步走了。
票儿这一次没有倾巢出动,他留下了霍铁龙和董凤池,带百十号人看守山寨。
事后有人分析,票儿这次下山奔袭,已经给自己留了后路。万一有个失手,他不能把队伍都拼光了。所以,他才把霍铁龙董凤池这等精干力量留在了莫家山上。如此说来,票儿这一次出击,事先是做了失利准备的。但也有人讲,尽管如此,票儿还是太轻敌了。他仅凭着李满江几句话,就认为日本人在保定城内空虚,不堪一击,就贸然带人下山,他的确是被前一次得手冲昏了头脑啊!
无论如何,票儿终归是下山去了。此一去,有分教:开弓当无回头箭,麦城犹有唱关雄。
唉!直是令人扼腕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