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的队伍刚刚走到满城县江城镇(现为保定市郊区江城乡,距离保定城五公里),就被马焕胜的队伍伏击了。票儿措手不及,便带着队伍一路退到了江城的城隍庙,而这里正是中村给他设下的口袋。土匪依托庙墙为掩体,苦战了半天,马焕胜仍然掌控着局面,且攻势一直没有减弱。票儿看着突围无望,就让喽啰把李满江叫了过来。此时的票儿心如明镜,他知道是被李满江出卖了。
李满江小心翼翼地问:“票司令,你找我有事?”
票儿坐在庙前的石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支步枪,头也不抬,讪讪地笑道:“师爷呀,你怎么还不走呢?”
李满江一怔,忙说:“李某要侍奉票司令,票司令怎么让我走呢?”
票儿微微笑了,抬头端详着李满江,好像揣测着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师爷啊,你看今天的这情形应该怎么办呢?”
李满江迟疑了一下,便说:“票司令若是跟李某商量,李某便有句话要说了。”
票儿“哦”了一声,笑道:“师爷啊,你有话就讲吧。”
李满江说:“票司令,事已至此,我们何苦再打下去呢。论实力,我们打不过日本人的,这谁都明白。咱们莫不如降了吧。皇军,不,是日本人,日本人总不会亏待你的,他们是很看重你的啊。我们可以跟日本人提条件,他们肯定也会……”
票儿摆摆手,打断了李满江的活,嘿嘿地冷笑了:“满江呀,我的师爷呀。你是救过我的,现在也害了我,咱们就算是扯平了吧?嗯?”说着,脸上的笑容就收了,冷冷的目光盯着李满江。
李满江怔了怔,他看懂了票儿的目光,就勾下头,不敢再说话。
票儿勃然大怒了,跳起脚吼道:“李师爷,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嘛!说!怎么回事?”
土匪们听到票儿的喊声,呼啦啦围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李满江。
李满江知道已经瞒不过去,就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
土匪们听罢,愤怒得都跳脚吼了起来,有的当下举起刀,就要杀了李满江,却被票儿伸手拦下了。票儿哀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满江啊,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票儿也就不说什么了。人各有志,你走吧!”
李满江睑儿白白地看着票儿,腿一软,扑通就跪下了:“票司令啊,你为什么不杀我呢?真的是我出卖了你啊!”
票儿长叹一声:“李师爷,难得你还是讲了实话呢,你也真是给我划出了一条难走的道儿呢!算起来,票儿我一共用过四位师爷,而今呢,林先生已经走了,周师爷死得也是值了。岳师爷至今没有下落。我……如何再能杀你呢?我们是在一个锅里搅了多少年的饭勺子啊。你说,杀你,我……下得去手吗?可……我要是不杀你,能讲……得过理去吗?”
票儿讲得心痛,土匪听得心颤,李满江听得心惊,他扑通跪在了地上,抱着头哇哇大哭起来。
票儿摆了摆手:“师爷呀,你就别哭了,起来吧。我不杀你有三。一呢,你跟了我多年,当年牛桂花要害我的时候,你与周师爷通风报信救过票儿,此是大恩大德,算票儿欠下你一条命。我刚刚说过了,你过去救过我,现在也害了我,咱们扯平了。二呢,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一句字儿话:‘蝼蚁尚且惜性命’,你也不会例外。日本人严刑拷打,你骨头架子一软,也就投降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如果别的弟兄想投降,我也不能拦着。三呢,你也是个读书人,现在读书人少,你出去之后,可以教人识字儿。如此细想,你还是有些用处呢。好了,我说完了。你走吧……”说到这里,票儿不再说,就别过头去。夕照之下,吹着尖厉哨音的寒风一阵阵地吹过来,票儿无力地摆了摆手,手势苍凉至极。
李满江听得怔忡了。他缓缓站起身,又扑通跪下了,朝票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票儿突然掉过头来,怒目而视,大喝了一声:“李满江,你还不走,非让老子毙了你?快滚!”
李满江唬得脸白,怯怯地拾起身子,蔫蔫地走了。
有人怒道:“票司令啊,你为什么不杀他?”
票儿扑哧笑了:“他走得急了,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其实,我不杀他还有四。”
众人疑惑了:“什么……四?”
票儿没说话,他伸着目光看了看庙外,枪声虽然稀落下来了,可是皇协军还在四下里围着,皇协军后边有日本的太阳旗,想必是还有日本人督战。票儿恶狠狠地笑了:“哼!今天的事儿,真还是困住了。小日本儿真急眼了。这次不杀了我,他们肯定是不罢休了。”他回转过身来,目光凶凶地看着众人:“弟兄们,咱们人少,手里的家什也不如他们的好使,再打,咱们就得打光喽。我不能把你们都送进去。常言说,留得青山,就有柴烧。你们把我绑了,交给他们,你们就能活下来……”
众人立刻怒吼起来:“不行!不行!”
有人骂:“谁投降,就杀谁!”
有人吼道:“司令,要死,咱们一起死!”
票儿骂起来:“你们这都是屁话!”他摆摆手,“弟兄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是现在就是这么个架式,没有别的路可走。日本人若是抓不住我,是不会罢休的。”
有人嚷起来:“票司令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你看不起人!”
票儿真的恼了:“你们真是一群混人!我都说清楚了。你们拿我去送礼,就还有活命的希望。这样下去,咱们能坚持多久?咱们的子弹快打光了。莫非咱们真还让日本人包了饺子?谁也别说了,都听我的!”
众人不敢再嚷嚷了。都木木地看着票儿。
票儿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兄弟们,我刚刚放走李满江,为什么?依我的脾气,杀他十回也不能出气。你们真相信那三条理由?那样说,是为了让李满江相信我。我刚刚说过,还有四呢,李满江跟马焕胜是亲戚。你们去投降,就投到马焕胜手下,你们还能活命,李满江心里欠我的,他会拼力保下你们的性命。你们不能去投降小鬼子,那些狗娘养的,肯定不相信你们,会用刺刀挨个儿挑了你们。再说,你们投降了马焕胜,腿脚都在你们身上长着,你们今后不会逮个空子跑吗?只要你们不是真心当了汉奸,就算对得起我了!你们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票儿说完了,目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吭声了。
票儿又说:“行了,就这样!咱们不打了,你们这就绑了我,出去,投降!”
土匪们都落泪了:“票司令,使不得啊。”
票儿恨恨地说:“你们怎么都成了娘们儿了?你们不愿意绑我?那好,我自己走出去!”
众人就呆呆的了,不敢再说。
票儿仰头看着天,硝烟弥漫,天空蒙蒙的,灰色的太阳在硝烟中时隐时现。他突然苦笑了,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唉,林先生啊,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票儿或许就摊不上今天这个倒霉的事儿呢。”说罢,票儿朝外面大喊了一声,“都听着,不要幵枪,我投降了!”就高举双手,大步走出了城隍庙。
西下的夕阳,在渐渐消散的硝烟中怯懦地闪身出来。似乎迷失了归路的晚风,变得低矮了,无力地吹过断壁残垣的城隍庙。枪声彻底停歇了,战场上一片死寂。票儿在前边走,土匪们也都举着手,低头跟在后边,鱼贯走出了城隍庙。
马焕胜确信票儿真是投降了,就眉开眼笑地迎过来,他身后跟着趾高气扬的赵振江和蔫头耷脑的李满江。
马焕胜走到票儿面前,嘿嘿笑道:“票司令啊,日本人过去敬重过你,可是你呢,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落到今天这个结果,你还有什么话说呢?这一回,你真得吃点儿苦头儿了,中村司令官可不像丰田那么好说话哟。”
赵振江也讥讽地笑道:“票儿啊,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呢?这屋檐就是日本人啊。看你还能啊?你能尿多高呢?哈哈!”
票儿也呵呵笑了:“二位,至于吗?不就是逮着个票儿吗?这也不是你们的本事吧?如果没有我这位师爷,你们又能怎么样呢?”说着,就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李满江。
李满江羞臊得低下头去了。
(《保定抗战大事记》记载:李满江,男,河北满城县人。1902年生,曾在满城天马山为匪,1938年投降日本皇协军,任侦缉副队长。1942年,参加日本人在唐县的清乡扫**时,在安国县被游击队击毙。)
马焕胜本来还想拷问一下票儿,至少他要打打票儿的威风,上次票儿在满城偷袭,让他当了光杆司令,马焕胜怎么能忘了那一箭之仇呢?可是中村催得紧,日本督战队就押解着票儿去了保定。
日本人把票儿带到了中村的司令部,中村先让手下将票儿吊起来,暴打了一顿,稍稍出了口恶气。之后,便把票儿关进了宪兵队的牢房。
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当下处死票儿?《保定抗战大事记》记载:因为驻北平日军的河野长官要来保定视察,中村还想利用票儿这件事,当面向上峰邀功请赏。中村要在河野长官视察的那天,先押解着票儿在保定大街小巷游一回街,然后,在保定最繁华的闹市处死票儿。再然后,还要把票儿的人头割下来,在保定城中的大旗杆上悬挂十天,以祭奠武雄的在天之灵,更是要借票儿的人头镇唬保定抗日的老百姓。届时,中村还要陪着河野长官到刑场巡视,并且向保定民众训话。宣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意义。
中村为票儿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或许,中村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票儿本来就是自投罗网,岂能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果。他早已经放下了求生的希望,也就不在乎死的问题了。用他的话说,自抗战幵始,他已经亲手杀了几十个鬼子,杀了近百个汉奸。他早就活够本钱了。
由此说,票儿死定了。
票儿真的死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