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鸡鸣山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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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肖桂英心乱如麻,等着玉兰淑人打探来消息,望眼欲穿直挨到半夜,也不见二人的踪影。肖桂英魂不守舍,就准备化装进城,去寻这二人。刚刚要动身,鸡鸣山的一个喽啰匆匆报信儿来了。这个喽啰浑身是伤,见到肖桂英就放声大哭,说聂双会突然叛变,带着日本人偷袭了鸡鸣山的山寨,骆凤玉寡不敌众,他不愿意当日本人的俘虏,先把小英和奶娘打死了,随后,骆凤玉也开枪自杀了。

肖桂英听罢,目光直呆呆,如雷轰顶,猛地大喊了一声:“凤玉啊……”就昏了过去。

慌得喽啰们掐人中,拍后背,手忙脚乱了一通。肖桂英苏醒过来,就立刻带着队伍赶回雄县了。多年后肖桂英回忆,她当时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点了引信的炸弹,随时都要爆炸。与其说她回去要找日本人报仇拼命,莫不如说她要亲手杀了聂双会这个汉奸。她走出很远,又回转身,望一眼夜色中的保定城,恨恨地丟下了一句话:“票儿啊,不是爷不讲义气了,爷现在要先找聂双会。爷一定亲手宰了这个王八蛋!票儿啊,如果老天有眼,你必定大难不死。咱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其实,报信儿的喽啰还不知道,聂双会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保定抗战史·雄县卷》记载:聂双会叛变投敌之后,就一马当先,带着日本人偷袭了鸡鸣山寨。可谁也没有想到,聂双会阵前又突然反水,掉转枪口,又与日本人开战了。这件事情起得突兀,背景也较为复杂,谈歌暂旦停下笔来,交代一下聂双会与路豹英的情节。

当年,路豹英与聂双会杨中长三人,背弃天马山,带着队伍投奔了肖桂英。肖桂英就让他们去鸡鸣山的一个小山头去当分寨主,并派手下一个名叫方子修的心腹跟着去了。其实,肖桂英是让方子修去监视这三个人的行动。降将,从古至今就是一个让人不放心的字眼儿。你们今天叛变了票儿,明天是不是还想叛变鸡鸣山呢?肖桂英疑心呢。

路豹英三人自然也明白肖桂英的心思。他们是赌气离开票儿的,投到了肖桂英的门下,自然很卖力气。绑票抢劫干得很出色,队伍也逐渐扩大了,竟有了四百多号人。渐渐地,肖桂英也消除了对这三人的戒心。日本人清剿鸡鸣山,肖桂英与骆凤玉分头带队伍与日本人周旋,聂双会的队伍就分到了骆凤玉的手下。聂双会的队伍总在高阳一带活动。那天,日本人让马焕胜代笔,就给聂双会写信,劝聂双会投降。并给聂双会送来了两箱子银圆。事情凑巧,那天路豹英不在聂双会身边,她去了清苑县。前几天探子报告,清苑县城关的一户姓牛的财主家,藏匿着许多粮食。队伍正缺粮,路豹英心下欢喜,就带了一小队土匪去了。聂双会本就是个爱小的人,见了两箱子银圆,眼就亮了,心就动了。细寻思现在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何必不识时务呢?就答应投降,给马焕胜写了回信。

后人感慨,若是那天路豹英在聂双会身边,聂双会惧怕路豹英,就不敢答应投降。多年来,路豹英与聂双会这一对夫妻,就是卤水点豆腐的关系。聂双会若是答应投降,路豹英当下就会拔刀相向。也有人分析,聂双会即使不投降日本人,他最终也会与路豹英分手。路豹英自那次从天马山回来之后,就记恨聂双会不去给张才明上坟祭奠,就认为聂双会贪生怕死,忘恩负义。路豹英还常常冷嘲热讽聂双会当年追随牛桂花的事情。这就很是伤害了聂双会的自尊心,夫妻情感就渐渐淡漠下来了。所以,聂双会渐渐暗中起了心思,总想找机会离开肖桂英,也就离开了路豹英,去寻个山头,自立门户。

聂双会悄悄地送走了马焕胜的信使。就让喽啰找杨中长方子修来商量。或许聂双会认定杨中长方子修为匪多年,也都应该是见钱眼开的角色,投降嘛,自然没有意见。可是聂双会万没有想到,杨中长与方子修听罢,二人的脸就登时黑下来了,他们坚决不同意投降日本人。杨中长还算冷静,只是给聂双会讲道理。方子修却是怒火万丈,当下就破口大骂了。三个人翻脸争执起来了。聂双会就暗暗动了杀心,他摆摆手,脸上堆出笑来:“不吵了,不吵了!既然你们二位不同意,我就再想想这件事儿。你们先回去歇息。咱们从长计议。”杨中长与方子修愤愤地出去了,聂双会就喊来了几个心腹喽啰,命令他们去追杀方子修与杨中长。这二人还算机警,料定聂双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没有回住处,而是惶惶地跑下山去了,躲过了聂双会的追杀。

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山下,方才稍稍稳了心。方子修要杨中长与他一同去找路豹英商量此事。方子修料定路豹英断不会同意投降日本人,方子修认定也只有路豹英能制止聂双会的叛变。杨中长却突然大哭了起来。方子修惊愕:“中长兄,你怎么了?聂双会死心塌地附逆,你犯不上为他哭啊!”杨中长摇摇头,哀叹了一声:“唉!子修啊,我哪里是哭聂双会呢?我是哭我自己啊!想我杨中长,当年也曾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商贾。中途横遭兵祸,不得已才上山为匪。也曾想过,人生在世,干什么行当也都是吃饭。那些年,我跟着张才明老当家的,冲锋陷阵,不曾退缩过一步。后来在保定城为老当家的经营店铺,杨某也是兢兢业业,从没有半点懈怠。谁承想,一片拳拳之心竟被老当家的猜忌了,杨某当时那一番闷心的委屈,谁又能知道呢?后来票儿与老当家的反目成仇,内讧相残,我脱身出来,又追随了聂双会与路豹英多年,自认为今生交下聂双会这个朋友,也算值了。天知道呢?今日聂双会竟然起了杀心。回首细想,杨某在江湖上竟然是白白混迹了一场,竟然一个知心者也没有交下哟!杨某满腔热血,竟然换了一盆兜头的冷水啊……”说到这里,杨中长哽咽呑声了。

方子修急忙劝解:“中长兄,你不必……”杨中长摆手道:“子修啊,你不要再劝我,今天的事儿,真是让我心灰意冷了。聂双会卖身投寇的决心已经定下,我还有什么好讲的?想我杨中长身在绿林多年,刀下滚过,血里浸过,早已是身心俱惫。罢了,我杨中长就此洗手,退出绿林了!”方子修疑问:“中长兄,退出?……那……你去哪儿呢?”杨中长仰天叹道:“去哪?是啊,我能去哪儿呢?大概从此就只有四海为家了。老天爷总能给杨某一口饭吃吧?子修啊,你保重吧。见了豹英妹子,你就代我向她道个别吧。”说罢,他向方子修拱手揖别,就大步走了(杨中长的后来,下边再说)。

方子修远远望着杨中长微微弓了的背影,叹息了好一刻,就转身去了清苑县。

方子修去找路豹英了。他料想路豹英绝不会同意聂双会投降。或许路豹英赶回来,还能挽留住聂双会。

那天,路豹英也就是刚刚摸到了牛财主的家门口,牛财主是村里的维持会长,看家护院的不少,而且日本人很赏识牛财主,指派他当了维持会长,还给他配备了一些武器装备。路豹英正寻思怎么动手呢,方子修就气喘吁吁地找来了,急匆匆说了聂双会投降的事儿。路豹英勃然大怒,粮食也不抢了,带着队伍匆匆赶回来阻止聂双会。她路上对方子修说,如果聂双会一门心思要当汉奸,她就杀了聂双会。可是,路豹英来迟了一步。聂双会看方子修与杨中长逃走了,他料定这二人一定去找路豹英了,聂双会自然晓得路豹英的脾气。她若回来,岂不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便立刻集合了队伍,急慌慌下山,投降了中村。

路豹英扑了空,便与方子修商议下来怎么办。商量了一番,二人却也是左右为难了。聂双会叛变投敌,他们也等于趟了浑水,在肖桂英与骆凤玉面前,他们恐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谁都知道肖桂英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说不定一怒之下,就敢杀了他们。他们商量的结果,改换门庭,另找山头吧。中国这么大,到哪不能抗日呢。于是,二人就带着这十几个人的队伍,去了涿州,投奔了正跟日本人打仗的中央军第五支队。路豹英后来竟然还在中央军干出了些名堂。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聂双会率队投降之后,他寻思日本人会犒劳他一番呢,怎么也得给他摆一场接风酒吧?可他哪儿想得到呢,别说什么接风酒了,还没等他把气儿喘匀实呢,中村就立刻下令,要他带着队伍去袭击骆凤玉。聂双会不得不去,但是他不想跟骆凤玉拼命,他先是让人给骆凤玉送信儿,劝骆凤玉投降。骆凤玉万没想到聂双会突然叛变。他一怒之下,就把送信儿的杀了,便指挥着队伍跟聂双会开战了。战场即在鸡鸣山上摆开,双方拼杀十分惨烈,山上山下摆满了双方的尸体。骆凤玉的队伍装备精良,聂双会看着难以取胜,就盼望着日本人来助阵,可是日本人跟在他身后,按兵不动,只是观阵督战。聂双会的手下就怒吼起来:“聂大哥啊,咱们打的这是什么仗呢?这是替日本人当炮灰啊!”聂双会长叹一声,他终于明白了,日本人这是要他的队伍与骆凤玉的队伍拼命,坐等渔人之利呢。这时,骆凤玉的队伍里也有人高声骂起来:“聂双会,你他妈的还是中国人吗?你这是替日本人打中国人!”聂双会恼羞成怒,他扯起嗓子朝骆凤玉阵地喊起来:“骆当家的,老聂不跟你打了,日本人想涮我,老聂我先跟他们拼了!”他对手下大声喊道:“弟兄们,咱们不跟骆当家的打了,咱们跟小日本拼命吧!”聂双会立刻就把队伍调过头来,向日本人开火了。日本人措手不及,一下子被打死了几十个人,日本人清醒过来,就集中炮火攻击聂双会的队伍。不到一个时辰,聂双会的四百多人的队伍全部战死。

(聂双会战死的情节,在《保定抗战史》上记录得语焉不详,或许撰写者对聂双会的评价,多有保留。是啊,这样一个反复无常,有奶即娘,如在热锅上翻烙饼一般性格的聂双会,真是让人一言难尽了。)

消灭了聂双会的队伍,日本人便放手攻击骆凤玉,战斗一直持续了一夜,打到天亮,骆凤玉检査队伍,吕梁乐谷仓等头目大都战死,八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弹药也都打光了。骆凤玉眼看败局已定,就用刺刀把五岁的孩子骆小英扎死了,然后又扎死了奶娘,最后,刺死了自己。余下的十几个土匪,把枪砸断了,就全部跳崖了。其中有一个名叫吴茂才的土匪,命大。跳崖之后,竟然被山中的树木拦截了,挂在了半山腰的树杈上,没死。第二天,他被上山砍柴的农民救下。吴茂才是雄县吴村人,当年因与人赌博输了钱,被人逼债,才上山当了土匪。吴茂才藏在山里养好了伤,与进山砍柴的农民攀谈,得知当年的债主已经死了,吴茂才踏下心来,悄悄潜回了吴村,重新当了农民。

吴茂才一直活到1991年。1985年,全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吴茂才曾接受《保定日报》记者采访,回忆当年的事儿,吴茂才仍旧嘘唏不已。他说,骆凤玉打起仗来,完全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样子,凶狠极了。他刺死了小英之后,就劝奶娘逃走,可是奶娘坚持让骆凤玉杀死她,奶娘平静地说:“骆先生,我逃不出去的,我更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骆先生啊,您就成全了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动不了手的!”骆凤玉听罢,点了点头,便用刺刀刺死了奶娘。

如此说,这个情节是吴茂才亲眼所见。断无虚假。

解放后,曾有记者采访肖桂英,提到这个情节。肖桂英的回忆证实,这个奶娘名叫李春花,是雄县城关人。

200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保定日报》刊发了许多专题文章。其中有纪念李春花的一篇文章《永远的春花》。作者是李春花的侄孙女李雯景。作者是保定知名的民营企业家。她在雄县、保定、涿州等地开办了三个面粉加工厂和一个食品加工厂。李雯景女士在文章中,重提了那句伟人的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文章还附了李春花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李雯景注明,这是李春花留在世上唯一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春花,穿一件花格子上衣,表情沉稳庄重,也就是十几岁的样子,大概是她少女时代与家人的合影(细看,有剪裁的痕迹)。李雯景这篇文章,让人读后感想颇多。这一个名叫李春花的农村姑娘,本来应该有着“春花”一般美丽的生活,却在日本侵略者的逼迫之下殒命了。正如李雯景文章中所讲,在侵略者的炮火下,中国大地上,倒下了多少李春花这样的无辜女子呢?我们不能忘记!

(在这部小说的写作之中,谈歌重读李雯景女士的纪念文章,不禁喟然长叹。平常的岁月,天下是大人物的天下——即是文臣武将的天下。平头百姓与“天下”二字何干?只是到了国家危在旦夕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想起兴亡之事关乎匹夫。才想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妇孺。这合乎人情道理吗?日本人在中国横行之时,先是精英卖国,从汪精卫这等国家要员以及周作人这等“五四”时代的精英文人先后附逆。随之有石友三、孙殿英、庞炳勋这等声名赫赫的武将,纷纷落水。这种顺风而降的生动场面,直让人联想到那句古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与这些泄气的人物相比,李春花只是一个农家妇女,却宁做飞灰,不做浮尘。此等举止,真是让人热血沸腾之际,又怅然若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