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前后期间,保定周边坊间,若提起杨中长,也是个大有名头的土匪。他在保定城内为张才明开店多年,经营颇有方略,生财也见道行,保定坊间至今仍有杨中长不少逸闻趣事。后来,杨中长只因不肯附逆,与聂双会反目,算得上一条好汉了。他由此出走后,还真发生了些故事。谈歌忙里偷闲,交代几句杨中长的后来。
杨中长揖别方子修,即出了保定地界,想着去投奔在郑州做生意的表哥。一路走走停停就到了河南,进了郑州,张眼望去,漫天飘**着膏药旗,遍地废墟瓦砾。唉!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河南,去哪儿寻找表哥呢?杨中长又随着逃难的人群去了重庆。一路上磕磕绊绊餐风宿露到了重庆,杨中长已经身无分文了。他便在街上打短工。他久在绿林,心路活络,江湖经验多多,渐渐手中攒下了几个小钱,便组织了一些“棒棒”[四川土话,即是“挑夫”的意思。“棒棒”就是靠一棒棒(扁担)维系生活的民工],结成了团伙。他四下里为这些棒棒联系业务。若套用时下的话语,杨中长成了“经纪人”。
那天一早起来,杨中长带着一群“棒棒”,去给一户财主帮工。那家财主发丧,办白事。领了活计儿,他吩咐支使着棒棒们去干活了,他便去吃饭。就拣近处进了一家饭棚(四川各地都当街搭着饭棚,即现在说的大排挡)。棚中吃饭的人不多,杨中长拣一张桌子坐了,要下两碗糙米饭,就着辣椒,便吃起来。他后来说,他做梦也想不到呢,这两碗米饭,竟是吃出了他后来的前程光景。
杨中长伸着筷子夹辣椒的时候,目光就撞到了桌上那只装辣椒的大碗。那是一只青瓷大碗。那大碗的直径约有一尺,图案生动,色彩艳丽,非常夺目。杨中长定神细看,登时眼睛一亮,心里“咚咚”地打鼓一般急跳起来。但是,杨中长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慢慢吃着辣椒,再仔细端详这只青瓷大碗的图案,竟是龙云缠绕配之江水断崖。果真是青花五彩。杨中长在保定经营过多年的古玩店,过手的物件不计其数,鉴赏手段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看准了这只碗是件宝物。他心下叹惜,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用来盛辣椒呢?看来主家真是不懂行呢。他暗自盘算如何取了这只碗。如果要悄然窃走?大概不行。饭棚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眼观六路,精灵透顶,或许刚刚掖藏了,就会被伙计当场拿获,自然不能得逞。如果张嘴就说买这只碗,伙计肯定起疑,不卖。如果不说买,这东西如何到手呢?他正吃着,一个伙计过来了,看到碗中的辣椒被杨中长吃下去一半多了,伸手就要抄走大碗,嘴里笑道:“再加点儿?”杨中长伸手拦住,呵呵笑道:“我够了,也就这些了。”
正说着活,饭棚里又进来了一拨吃饭的棒棒,或许哪户人家用工之后,聚了棒棒们来这里用餐。饭棚里就拥挤了。有两个棒棒就在杨中长面前坐了。杨中长第一碗米饭已经吃罢,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他端起第二碗米饭,呼啦就倒进了那只青瓷大碗里,伸筷子将米饭与辣椒搅拌了,就起身对伙计说:“堂倌儿,我这人吃饭慢,那边还等着我干活呢,可我还没吃饱呢。这样吧,我连碗端着走,到那边吃去。过一会儿我把碗再给你们送回来。要不,我给你们留下押金,或者你们干脆连碗就卖给我算了。”说着话,就佯装着朝饭棚外边张望。伙计看这个人忙乱的神色,便相信他确是吃饭慢,也相信他真是急着去干活。就说:“随你便。是押是买,你自己说么。”杨中长心中一喜,心说行了。杨中长就装模作样地掏零钱,掏了几下,却没有掏出来。最后掏出五角光洋,似乎很无奈地丟给了伙计。伙计乐了,是啊,五角光洋呢。一只大碗加上一碗米饭半碗辣椒才能值几个子儿啊。就连声说:“行了,行了!你就端走吧。”
杨中长端着一碗米饭,心里打着急急的鼓点,脚下慢呑呑地出了饭棚。怯生生地走出了老远,到了一个路口的拐弯处,看看四下无人,他一扬手,把米饭“哗啦”倒在路边,解开衣襟,掖了大碗,撒腿疾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了草芥市,才算放下心来。伸着目光左右去看,就见到了一家字号“雅得轩”的古玩店。杨中长呵呵笑了。
(至今重庆坊间留有传说,当年的“雅得轩”古玩店,颇有名气。三开间门面,前后两进。这种店铺若在京沪,应属于中等规格,但在重庆,却是名头不小。老板名叫欧阳德玉,三代经营古玩,自然是个行家。)
杨中长站在店门前,掏出大碗,再撩起衣襟,细细地擦拭了,喜不自胜地又端详了几眼,美美地笑道:“果然是明代万历的东西啊。活该杨某发财了!”他昂首挺胸进了店铺。店铺内有两个伙计当值,见杨中长相貌不俗,自然热情接待,奉烟捧茶忙活起来。杨中长喝了口茶,心稳了稳,便对店中的伙计淡然笑道:“请你们老板出来!”
欧阳老板忙从内间出来,拱手寒暄了几句,即从杨中长手中接过这只青花瓷碗,细细盯看过了。再把碗底翻过来,碗底确有明代万历官窑的印记。欧阳老板沉吟了一下,就出了两万大洋的价格,杨中长却嘿嘿一笑,摇头不肯卖。很是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以两万五千大洋成交。
(谈歌曾为这个情节,采访过几位古玩人士。他们说,明代万历的青花瓷非常名贵,现存世稀少。杨中长手中这件青瓷,云龙图案,配之江水海崖,华贵至极,或是绝品。应该为明代宫廷御用膳具。)
杨中长便以这两万五千大洋起家,在重庆开办了一家古玩店。字号“冀云祥”。他是行家里手,经营自然有方,很快就见了起色。一年过去,成都达县还有了两家分号。杨中长由此渐渐成了富商,便在重庆娶妻生子,安顿下来了。
解放前夕,杨中长便将几家分号出手转让了。只留下了重庆一家。重庆解放后,杨中长自动到公安机关坦白,交代清楚了自己在当年保定为匪的历史。政府按照坦白从宽的政策,没有追究。杨中长仍然经营他的古玩店铺。他很热心公益事业,抗美援朝战事一起,他表现积极,曾多次捐款,受到了重庆工商联合会的表彰。1954年,杨中长的古玩店公私合营。之后,杨中长便退休,在家中闭门著作。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鉴赏古玩的文章。并著有《古玩欣赏漫谈》一书(商务印书馆1961年出版)。作者讲解古玩知识,多有见地。并写了他多年鉴赏古玩的经验,列举了许多详实生动亲历亲为的例子(谈歌上边叙述的那个巧取青花瓷碗的情节,即从书中摘录)。
杨中长在《古玩欣赏漫谈》一书中记述,他当年一路逃难入川,只想谋一个饭碗,挨时度日,绝无发财致富的念想。竟然有了后来那样一个富贵,也实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了。他当时拿到那只青花瓷碗,只想着立刻换钱做生意。否则,他断不是会两万大洋就卖掉了。杨中长在书中感慨,那是一只口径一尺的明代万历青花瓷碗啊!若是放到国泰民安的岁月,一千万也是不能卖的哟。
杨中长于“文革”初受到冲击,因他解放前是资本家身份,加之他当过土匪那一段历史,多次被红卫兵批斗。1967年春天被遣送回河北唐山原籍,一路颠簸,竟病逝于途中。身后有一子二女,遣回唐山后,在乐亭县务农多年。“文革”后,落实政策回到重庆。杨中长去世四十年之后,2007年春天,谈歌到重庆开会,曾想顺路采访杨中长后人。可是多处寻访,却不知道其后人下落。
那是个仲春的傍晚,正值细雨蒙蒙,谈歌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上,拓展了目光,瞭望雨雾笼罩着的滔滔江水,兀自浮想联翩。或是当年杨中长是从这里下船上岸的呢?或许,杨中长的生命里与那只明代青花瓷碗,果然有一个前世的约定?噫吁唏!斯人已去,那只世上罕见的青花瓷碗如今流到了何处,恐怕已经无人知晓了。
谈歌怏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