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张之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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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灭曹——如果投放到实际生活中去检验确凿,多是身处险境时的一句理想话儿,当不得经验之谈。可是,既然有了这样一句空穴来风的理想诉求,也就能有这样大出意料的事情发生。人世间的事物复杂多变,谁又能说得板上钉钉呢?由此说开去,绝处逢生的事情也就应运而动了。似乎已经必死无疑的票儿,真就应验了这句话。

票儿没有想到,他被关押在保定日本宪兵队的当天晚上,张之际只身来了。张之际放走了票儿。龙潭虎穴之中,张之际如何能放走票儿呢?

关于这一个情节,《保定抗战史料》有记载:日军翻译官张之际,为了解救抗日英雄票儿,只身进了牢房,把票儿放出去了。这个记载有些简单潦草,而且语焉不详,读来不能释疑。当时票儿已经成了日本人的要犯,不日就要在闹市当众处决,必定严密关押。日军宪兵队,警戒重重。解救二字,谈何容易?再者,张之际只是日本人手下的一个中国文职人员,手中并没有杀伐的权力,他能解救了票儿吗?

[前几年,保定有一位作家(名字这里不提),根据张之际的故事,写了一本小说(书名也就不提了),也讲到了这个情节。小说中设置了一个重要情节,张之际为票儿的事儿,去找了他的学生秀枝子,秀枝子的父亲河野三郎是日军驻北平的司令长官。张之际要求秀枝子去说动中村释放票儿,秀枝子因为与张之际有爱情关系,二人见面,自然有一番缠绵,秀枝子爱情至上,一夜缠绵之后,就答应了张之际的请求。于是,秀枝子就去找中村,要求放走票儿。中村顾忌河野是他的上司,不好驳了秀枝子的面子,就答应了。这样,张之际才能得以解救票儿。这个故事,写得声情并茂,细节逼真。谈歌却坚决不能相信,且不说张之际与秀枝子爱情传说的真伪,在残酷的战争年代,秀枝子作为日本军人的孩子,是不可能去干预父亲的公务的。换句话说,她能干预得了吗?不禁想到时下的一些作家写到抗日战争,总喜欢创作出一些中日两国的爱情来,这种不严肃,已经不是创作上的问题了。从主题思想上去讲,实在是有伤国体!]

票儿刚刚受了酷刑,躺在牢里,想到这一两天就要上刑场,他想先睡一觉,养养精神。朦胧间,听到牢门响,一睁眼,见是张之际走进来,就急忙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惊讶地笑道:“张先生,谢谢你来看我啊!”

张之际笑了笑说:“票司令啊,你好威风啊。一敲当当响的铁汉,日本人也开了眼喽。”说罢,他凑近了,低低的声音说道,“票司令,莫家山今天已经被日本人攻破了。”

票儿怔了一下,就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是我轻信了李满江,才带累了他们……”

张之际微微笑了:“票司令别急呢,我又听说,你的弟兄们都撤离了,日本人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只夺了一座空寨。”

票儿“哦”了一声,就笑了:“好!好!他们还算机灵!”

张之际又低声道:“票司令,我是来放你走的。”

票儿一怔,疑惑了:“放我走?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张之际匆匆地说:“你马上换上我的衣服出去,你我身材相差不多,卫兵不会怀疑的。你出了门,就奔西城门,城门口有人接应你。这我都安排好了。”

票儿摇头笑道:“不行!不行!张先生啊,如果放走了我,你的身家性命可怎么办呢?你的家人怎么办呢?你的这一番美意我领了,我是断不能走的。这可不是在戏台上唱《双龙会》呢,张先生不是杨大郎,票儿也不是宋太宗啊!”

张之际笑了:“票司令啊,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老娘十天前已经过世了。我妻子和孩子也已经被朋友接到南边去了。我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救了你这位抗日的英雄,也算给我张之际洗清了耻辱。其实,也算是你救了我啊!”

票儿坚决地摇头:“坚决不行!张先生,既然你说到了这一步,我也把话说明白了,我票儿虽是个杀人越货的土匪,可是我从不欠谁的人情。我刚刚说过了,你把我放走了,那你怎么办呢?日本人岂能饶过你?不行,断是不行!”

张之际急道:“票司令啊,我张某只是一介书生,如今国家逢此劫难,你活着,比我张某有用场啊。”

票儿仍然摇头:“张先生啊,我再说一遍,你的好意票儿心领了。听说书的先生讲过,一死一生,乃见交情。票儿此生能结交下你这样一个朋友,明日走在黄泉道上,也会开怀大笑的。你快走吧!”

张之际急得用低低的声音嚷了起来:“我现在什么牵挂都没有了。我不怕死!票司令,你应该相信我张某人的。”

票儿仍是摇头。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张之际。牢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一阵冷风从牢门外悠悠地卷进来,骑着墙壁盘旋,牢房中扬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或许是这间牢房里,那些不知姓名的无数冤魂,传达着悲哀的讯息。

张之际怔忡了一下,慨然叹道:“票司令啊,那就让我再说一句掏心的话吧。我既然不慎失足落水,就已经背上了汉奸的恶名,何不救你脱身,以洗清我旧日的罪孽呢?票司令啊,就只当我求你一次了,行吗?”说到这里,张之际已经哽咽吞声了。

票儿听到这里,缓缓睁开了眼睛,长叹一声,泪就落下来了:“张先生啊,你舍身救我,我票儿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张之际叹道:“票司令啊,话讲到这里,我就无话可讲了。你快些换了我的衣服。你出去之后,多杀几个日本人,也就算是告慰我张某地下之鬼魂了。”

票儿挣扎起身,深深地向张之际鞠了一躬。

张之际摆手:“好了,既然你认下了我这个朋友,就不要这个了。你快些脱衣服吧。”

张之际就与票儿互换了衣服,票儿穿上了张之际的军服,就往外走,走到牢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头问道:“张先生,我还是想问你一件事儿。”

张之际急道:“这个时候了,票司令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问吗?”

票儿疑道:“张先生啊,我一直没想明白,那天我跟丰田吃饭的时候,他本来已经对我动了杀机,你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他就把我放走了。我不知道你跟他谈了什么?”

张之际苦笑:“我能说什么?我那天告诉丰田,你身上藏着炸药呢。丰田害怕跟你同归于尽,就不敢拦你了。再说了,当时丰田也是一门心思想收编你呢,怎么能舍得杀了你这条大鱼呢?”

票儿点头叹道:“张先生啊,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啊,今天是第二次了。票儿欠你两条命啊!今生难以图报,来生我定会衔草结环,牵马带镫。”说罢,再向张之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出了牢房。

穿着张之际军服果然管用,票儿走出宪兵队,竟无阻拦,门口的哨兵也没有盘査。他按着张之际的交代,径直往西城去了。他还不知道张之际说的“有人接应”是什么意思。很快就到了西城门,他放慢了脚步,左右察看,就见城门虚掩着,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城门处横躺着两个日本兵,走近了细看,这两个日本兵的面额上都钉着几颗棋子。票儿心里一惊,几乎喊出声来:是师父!他抬眼去看,城门拐角处,黑暗里悄然站起来了一个人,这人戴草帽,他心里猛地一喜,就要走过去。那人却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票儿啊,你别过来,快出城吧。”

票儿心里一阵急跳,果然是师父啊,分别多年,师徒二人竟会在这样一个场景相遇。票儿忍不住颤声喊道:“师父……”

戴草帽的汉子低低地催促道:“你快走吧,日本人就要换岗了。我们后会有期。”

票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重重的目光看了师父一眼,就拔脚出了西城门。跑出去十几步,却忍不住再回头看,夜空阴霾透顶,如海水一般涌动的夜色之中,哪里还有师父的踪影呢?票儿心里叹了口气,便径直向西跑去了。一路上,他心里深深疑惑着,张之际与师父会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两个人能联手来救他呢?

第二天一早,日本宪兵査牢,才发现票儿已经逃走了。翻译官张之际死在了牢中。中村得到了消息,气愤得脸色都绿了。中村已经将抓获杀害武雄先生的凶手的消息,电报了河野长官。河野长官已经电示,他明天来保定视察时,要现场监看凶手受刑。可是煮熟了的鸭子竟然飞了。他还拿什么向河野交代呢?气急败坏的中村,立刻下令去逮捕张之际一家。日本宪兵领命而去,一会儿的工夫便回来复命。张之际一家已经人去屋空,不知去向。

张之际是服毒自杀的。他来救票儿之时,带了毒药。他自知放走了票儿,自己即难逃一死。但是,张之际绝不想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一个文弱书生,如此壮烈下场,让人感慨喟然。写到这里,谈歌一叹,千古艰难唯一死。张之际死得理智而且从容,他值得后人永远尊敬与崇拜!

《保定抗战人物志》记载:张之际(1902—1937),男,河北平山人,保定中学外语教员。1937年,为营救抗日志士牺牲。解放后,被保定市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