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票儿区长

字体:16+-

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三区的老百姓冷静下来了,他们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是啊,游街批斗县委书记与土改工作队员,哄抢商店,放火焚烧县政府。这种事情放在任何时代,也是砍头的罪过啊。人们心中开始惊慌。担心县里来报复,各个村子都派了民兵站岗放哨。李老洛与刘宝全还组织了临时各村的联防会,准备与县里派来的队伍开战。

就是在这个时候,票儿带着警卫员董凤池到了三区。

这时的三区政府,已经处在了农民的重重包围之中,区政府的院子里架上了机枪,昼夜戒备,如临大敌。票儿进了区政府,了解了一下情况,他先召集已经不知所措的三区的干部们开会,票儿派他们到各村去传话,要求各村派代表来区政府谈问题。如果不来,他就要派部队到各村抓人了。李老洛与几个村的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各村都派代表去跟票儿谈谈。于是,各村的代表就战战兢兢地来了。代表们对票儿说,他们不想闹事,只是不满意工作员的做法。票儿说:“你不想闹事?你们都把县委书记批斗了,把商店抢了,把县政府烧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嘛?”票儿建议各村都写声明,第一,拥护土改工作队,第二,没有去县城闹事,将来也不会去闹事。第三,各村都与张越明划清界限。各村的代表都松了口气,当下就把声明写好了,票儿当即喊来区政府的文书,抄写了十几份缉拿反革命分子张越明的告示,让各村的代表带回去张贴。

(不能说农民们的做法儿不讲义气。民间的经验丰富,他们当然懂得,不管是八路军还是中央军或者是日本人,如果动用武力平复叛乱,那是非常残酷的,票儿也没有隐瞒这一点,他上任伊始,便广而告之:如果各村不与闹事者划清界限,都以反革命论处,部队到来之际,各村的反革命都跑不了。由此,各个代表写出了声明,等于在自家性命和道义责任之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董凤池后来回忆说,票儿对解决这件事情,心中已经有了安排。可是,票儿没有料到,他的计划,很快就被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朱墨云打乱了。

各村刚刚贴出缉拿张越明的告示,朱墨云却带着部队开到了三区。部队是地委书记李作栋派来的,李作栋过高估计了三区的态势,他要求朱墨云严厉镇压反革命暴乱。朱墨云到了三区,草草了解了一下情况,当即就批评票儿的做法太软弱,是放纵反革命行为,是不讲阶级斗争的表现。票儿与朱墨云争执起来。朱墨云是个书生脾气,脸皮儿薄,他被票儿顶撞得一时下不来台,当下就停了票儿的工作。并决定,第二天上午,部队到各村抓人。

消息却走漏了,在区政府做饭的伙夫李金奎是李家庄的人,他连夜翻墙跑回了李家庄,通风报信,说票区长已经被停职了,朱书记要亲自来抓人,各村的许多人都上了名单。李老洛便连夜通知了各村的干部。各村都惊呆了,是啊,面对部队,人们除了拼命,已经无路可走了。于是,十多个村子的民兵当天夜里都集合起来,他们刚刚打过日本人,战斗经验丰富,他们在半路上设下了三道埋伏,等于给朱墨云摆下了一个口袋阵。第二天一早,朱墨云带领着队伍,经过李家庄,再渡过拒马河的时候,两岸埋伏的民兵一齐开了火,部队登时被切成了两段,朱墨云的部队就被打乱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三区的农民会用武力解决问题。拒马河上的部队,也撤不回来了,当下就被放倒了十几个战士。朱墨云的警卫员被流弹打死了,朱墨云也负了重伤。拒马河两岸,枪声响成了疙瘩。朱墨云措手不及,抵挡不住农民的攻势,就赶紧撤出了三区,狼狈地退回了县城。城中也有恐怖的传说流传开来,老百姓要进城活捉朱墨云。

(朱墨云的左胳膊肘上中了一块手榴弹皮,由于救治不及时,左胳膊肘儿后来再不能弯曲,留下了残疾。朱墨云在抗日战争中,打过无数次仗,竟然毫发无损。谁料,他竟然让老百姓给弄成了残疾呢?朱墨云晚年回忆说:“真让人痛心啊!都是倒在了自己人的枪下了。只怕是这段历史现在不好写,将来也不好写哟!”

无怪乎朱墨云感慨。谈歌查阅过多种内参与公开史料,对这一事件多是避而不谈,或是一带而过。是啊,刚刚打走了日本人,老百姓怎么能和自己的部队打起来了呢?)

当天夜里,地委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如何解决易县三区的问题。李作栋书记当下就红了眼睛,大骂朱墨云是稀泥软蛋,他提议继续派部队去镇压。地委副书记吴显声却坚持说:“此事不可再扩大了。不能再激化矛盾。”李作栋生气地嚷:“老吴,你这是右倾主义!”吴显声也急眼了,当下就拍开了桌子:“李书记,你难道真敢向老百姓开枪吗?只要枪再响起来,受伤的就不是一个朱墨云了!”双方争执不下,情况连夜打电报到了省里。会议继续开。天亮的时候,省里来了电报,指示保定地委,此事不可再扩大态势。免去李作栋地委书记的职务,暂时由吴显声同志主持保定地委的工作。吴显声接了命令,立刻直接打电话给易县三区政府,先恢复了票儿的工作。然后就向票儿了解三区的情况及发展态势。最后问票儿有什么建议。

票儿在电话里请示:第一,地委与县委不要再插手,三区政府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个事件。第二,县里重新组织土改工作队,尽快来三区工作。吴显声当即答应。

票儿放了电话,便带着董凤池,挨村走访,并一路放出风去,此事他不管了。他对各村的农民说:“这事情先是由张越明惹下的,后来又是被县委书记朱墨云激化的,我票区长管不了。你们看着办吧。”农民们听票儿的话音儿,感觉三区政府也站在了三区农民的一边,也跟县政府闹成了僵局。于是,李老洛刘宝全等人,组织了十几个村的民兵,站岗放哨,切断了公路,防止地委派部队来报复。

局面就这样如临大敌般对峙着,新的土改工作队到了三区,也不能下村。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期间,吴显声给票儿打了几次电话,催问情况进展。票儿说:“吴书记,你不能急,事情会有结果的。各村就快有动静了,土改工作队马上就能下村了。”

又过了几天,票儿收到了下河村等九个村子秘密送来的联名信,联名信的中心意思是说,如果县里继续按照土改工作队的办法定成分,那么,事情就不能结束。如果政府让步,张越明就孤立了。票儿看了联名信,就让区政府的通讯员去到各村送信,要求与各村的干部商量。各村的村长都来了,票儿代表区政府讲了三条意见:第一,上一次的土改工作队,做法是错误的。第二,张越明是挑动群众反对政府的罪魁祸首。第三,新的土改工作队就要下村,希望各村支持他们的工作。各村的干部都同意了票儿的这个意见。

那天,票儿送走了各村的代表,就站在三区政府的门外阵阵发呆,已经是初秋季节了,天气还有些闷热,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午后的天空万里无云,轰隆隆的阳光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金黄色的庄稼上热闹而欢快地弹跳,票儿向前望去,他的目光茫然不知所驻。他的心头一紧,突然有了一种直抵五脏六腑的疼痛。董凤池奇怪地问:“区长啊,想什么呢?愣神儿了?”票儿摇摇头,兀自叹了口气说:“凤池啊,我听过书,说书人讲过一个道理,原话我忘记了,大概意思是,如果兔子死了,猎狗就应该煮着吃了。照这个话说,张越明的人头就要掉了啊。从古到今,皇上是这样行事,老百姓也是这样行事啊。”董凤池摇头笑了:“区长啊,我听不懂呢。”票儿苦笑:“你用心想想。就会懂了。”说罢,他轻轻地叹口气,就转身回到办公室,立刻让县土改工作队下去开展工作。董凤池后来回忆,他当时没有听懂票儿的意思,他只是感觉票儿心里并不舒畅。

[写到这里,想起“二战”时的一件事:当时,丘吉尔正在德国的波茨坦与美苏讨论战后的秩序,英国国内的总理大选已经把他选掉了,更加重视劳工利益的工党上台。丘吉尔卸任时感慨地说:对我这位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首相如此无情,是英国这个伟大民族的象征。丘氏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谈歌断定,此时票儿并不知道丘吉尔的故事,但是,他已经料到了张越明的下场。是啊,这时的易县三区,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农民们要过太平的日子了,如果没有危险,农民们一定会保持他们对张越明李老洛这些英雄的尊敬,如果英雄的存在会引来政府的报复,那么张越明们就成了百姓的祸害,英雄这种东西,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产物。一般来说,常规秩序下不需要英雄,也没有英雄的位置。谈歌曾经问过一位某国(国名这里不提)作家,谈歌问:“你们为什么选举某某(名字这里也不提)当总统呢?”谈歌对这位总统先生并无成见,只是怀疑,一个艺术家,有政治经验与政治才能吗?这位外国作家笑了:“如果国家有危险了,我们当然需要伟大人物,如果国家和平安定,我们是不会选择英雄的。这是明智的选择。”谈歌瞠目以对。]

新来的土改工作队下到了各村,重新开展土改工作。又过了几天,在深山里藏匿了近两个月的张越明,终于露面了,他要到区里自首。那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橘红色的太阳很舒展地跃上了东山,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边漫过来的秋风,很细致地吹着,沿途村子的农民们,都听说张越明区长要到区政府投案,山路旁一时摩肩接踵,观者如堵。张越明骣骑着一匹白马,神态自若,不时向道路两旁的群众招手致意。日头升起一人高的时候,张越明单骑到了三区政府,他在区政府门前跳下马来,请站岗的进去传话,说要见票区长,然后就坐在了政府门外的大青石上,与围观的群众说笑。站岗战士急忙进去报告,顷刻,票儿就大步出来了,二人相见,自是感慨万端,票儿紧紧握住张越明的手,颤声问一声:“越明啊,咱们兄弟多年不见了。”

张越明点头笑了:“票儿啊,咱们又见面了,今日我送上门来了,但是,我并不是为你来的啊。”

票儿使劲儿点头:“知道,知道!我都知道!过去的事,一风吹了。当年你我身在绿林,各有各的苦衷啊。”

张越明怔了一下,就点头:“票区长,说的是,说的是!”

票儿目光复杂地看着张越明,称赞说:“越明啊,大丈夫做事要担当得起,你今天只身来这里,就是为了不连累三区的百姓,你果然还是一条好汉啊。票儿佩服你啊!”说到这里,票儿放眼看看门前围观的众人,大声喊道,“张区长今天来了,三区的日子便有了安宁。大家各自散去吧。”

围观者鸦雀无声,目光仍旧粘在张越明身上,不肯散去。

(后人评判这件事情,颇多感慨,这的确是一个检验道德良心的危险关口。张越明舍身投案,三区老百姓的心中是有愧的。他们当然希望张越明投案,以打破眼下的僵局。所以,沿途之中并无一人出面拦阻。但是,张越明义无反顾来投案,自然会增加他们心中的惭愧分量。因为良心所致,他们不愿意看到张越明被政府处置,那样,百姓们的心里,会再次加重惭愧的强度。如此解释三区的众多百姓,之所以在路上围观,并非是好奇热闹,他们实在是为张区长的身家性命担心啊。)

票儿安顿下了张越明,立刻召开了区委的扩大会。票儿果断地说:“张越明的案子,有三条。第一,不能在三区办,老百姓心里不服,我们办不了这案子。如果放了张越明,三区也作不了主,我们也交代不过去。第二,也不能在易县办,如果在易县处理了张越明,也会激化了民心。第三,这件案子太重,我们只能把这案子交到地委去处置。”说罢,票儿当众与吴显声书记通了电话,吴显声同意票儿的建议,将张越明押解到保定地委。

散会时,已经是半夜时分。票儿郑重其事地找张越明谈话,要他服从组织安排。然后,票儿让炊事员摆了一桌子酒菜,很隆重地请张越明喝酒,给他送行。票儿在酒桌上说:“越明啊,你莫要记恨我。我这是公事公办。来,咱们喝酒!”

张越明点头:“票区长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喝酒!”

两个人就大碗喝酒,开始,二人还喝得表情淡然,时而扯几句当年的旧事,有说有笑。喝到最后,二人竟都是泪如雨下,哽咽呑声了。

(写到这个情节,谈歌想起几句旧戏的唱词:兄长上马两泪淋,叫人难舍又难分。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第二天,张越明就被押送到了保定地委。地委当天就判决了,执行张越明的死刑。临刑前,地委书记吴显声来看张越明,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张越明想了想:“如果允许,我很想再见票儿一面。”

吴显声想了想,就回办公室打电话给票儿。票儿接了电话,沉默了好一刻,他才用沉沉的声音说:“……吴书记啊……我……还是不见了吧。”

吴显声也沉默了一下,继而沉沉地问一句:“票儿啊,我怎么向他说呢?你不见他……是不是要找一个托辞,他毕竟是要……”

票儿坚决地说:“吴书记,我不要托辞,您实话实说吧。”说罢,就放了电话。董凤池在一边不高兴地说:“区长啊,你总该去看看他,送送他嘛!你这样……显得不仁义了!”

票儿盯了董凤池一眼,就仰天长叹一声:“凤池啊,你让我怎么仁义?你……让我去见他,送他,那你……让我说什么啊?”说罢,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吴显声就把票儿的态度如实告诉了张越明。

张越明怔了一下,良久,他感慨道:“票儿啊……果然是一个干部了。”

吴显声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别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阳光烈烈,只听到知了们在树上嚣张地呐喊。呐喊声中,似乎充满了弥天的不甘。

张越明顺着吴显声的目光,也看了看窗外,疲倦的太阳已经渐渐偏西。他站起身来,对吴显声说:“吴书记,时候已经不早了,就执行我吧!”说罢,就大步走了出去,走进了炫目的夕阳……

秋风万里。残阳如血。

一言难尽……张越明?

(往事如烟,后来的评家感慨,其实,张越明还有其他选择:当时,国共两党已经刀兵相见,未见最后输贏,张越明可以去投奔国民党的部队;或者,把事情再闹大些,激化三区农民与易县政府的冲突,然后再拉杆子造反。现在,他明知自己难免一死,竟主动放弃了人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挺身而出,做了老百姓贡献给政府的牺牲。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此死法,更为且艰且难矣!)

《保定党史人物》记载:张越明,男,河北定兴县人,1910年生,1937年加入共产党。曾任保定抗日救国会副主任,安新县抗日游击队长,易县三区副区长等职务。1947年病故。病故?

谈歌曾到易县采访时,提及到张越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张越明,那可是条好汉啊!

后人对他,充满了同情与敬意。

张越明身后留下一儿一女。下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