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一街茂密的生气勃勃的梧桐树,暗黄的灯光从树叶间打下来,照着空无一人的长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惆怅的,又是欣喜的;心里装着的幸福好像是满满地,一转念又空了。总之,年轻男人马德里的这个夜晚患得患失,分外复杂,因为他正在惦念一个名叫郑碧霞的女人,他感受到的东西与正常人不大一样的。
虽说大街上空****的,他还是忍不住举止诡异地隐到一棵梧桐树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件白衬衫,打开来在月光下面仔细端详。
这是一件崭新的衬衫,有着新鲜的略显僵硬的折痕,散发着淡淡的化学剂味道和衣料单纯清洁的香味,表明它刚从厂里到国营的商场里,再从商场的柜台里到郑碧霞的手上。郑碧霞没有骗他,确实是一件没有穿过的男衬衫。她说她昨天刚给丈夫买回来,丈夫三天前到乡下探亲去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丈夫呢。
郑碧霞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些颤音,有些像老旧的电影里失真的声音。马德里每回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喘不过气来。就是现在想起来,他还是又激动,又害羞。
树叶间除了灯光照射下来,还有一丝丝夜雾游了出来。马德里靠在大树上,捏住白衬衫,一会儿把它放在狂跳的胸口上,一会儿把它放在发烫的脸上。一九八一年的秋夜,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铺天盖地的霓虹灯。所以,空间很大,非常寂静,足以让马德里无所顾忌地对一件白衬衫抒发**,他胡乱地哼哼了一句:白衬衫啊!白玫瑰啊!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放肆过。
但是问题来了,马德里看见白衬衫的领口上有一排黑点,他看得仔细,这是圆珠笔的笔痕,有六个,每一个有绿豆那么大,整整齐齐的,看得出描它们的人当时是用心的。马德里用手指头轻轻地按住它们,轻微的湿润,还有着新鲜的弹性。凑得近一些,鼻子里闻到一股圆珠笔的笔油味道。他听到了郑碧霞吃吃的笑声。
马德里面色灰白。白衬衫落到了地上,它面目刻板,透出无比的阴冷。在月光下,显得比月光更白。
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刚下班。马德里站直身体,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中年女人,他有心问问这个面善的陌生女人:郑碧霞为什么要在衣服上画六个点?中年女人一碰到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急急急忙忙地绕开他,回头看了一眼,嘴巴里下意识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谁都不要相信?”
马德里也吓了一跳。
马德里带着白衬衫回了家。他的一大家子,父亲和母亲,哥哥和嫂子都坐在客厅里。他抬头看着他们,问:“你们怎么还没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他的父母哥嫂都不吭声。马德里突然明白一件事,最近,每当他晚上回来时,不管有多晚,大家都没有睡。是的,他是家里的主心骨,他的前途关乎大家的前途。
马德里走到自己的屋子,他的嫂子跟进来了。他对嫂子说:“友琴,你让爸妈去睡。”嫂子叫友琴。友琴说:“他们回房睡了。爸爸让我对你说,要珍惜自己。”马德里轻轻笑了,低下头说:“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友琴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德里想了一想,说:“那好,我给你猜一个谜——一个女人送给一个男人一件白衬衫,是昨天才买的,为什么领子上有六个圆珠笔画的点。”友琴的脑子转得飞快,伶牙利齿地回答:“有三个人会破坏这件新衬衫。一是这女人的丈夫,二是这女人的孩子,三是这女人自己。我知道这女人没孩子,这女人丈夫三天前到乡下去了,因为他的干妈死了。剩下来的答案你知道,是这女人自己糟蹋了这件白衬衫,她给了你一件新衬衫,心里又不太情愿,所以在领口上画了六个点。”
友琴说完,看也不看马德里,马上就走了。她走到屋外,悄悄潜到窗口,马德里的窗边长着一棵石榴树,眼下正是满树果实的时候。透过石榴树望进屋去,她看见一幅令人不愉快的画面:马德里捂着脸,使劲地憋住呜咽声。
过了两天,马德里在夜色掩护之下潜到郑碧霞家,从屋后的窗户里看到,屋子已经换了主人,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马德里敲开大门,这对说着浙江话的夫妻告诉他,原主人已搬走了,这房子现今他们租用着。至于原主人搬到了哪里,他们一点也不知道。马德里一面点着头向那对浙江夫妻致谢,一面嘴里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身体摇晃了几下,那对小夫妻四只眼睛瞪圆了,担心地看着他,怕他会晕倒在自家门口。
回到家里,马德里在日记上写下三个字:为什么?他再翻开一年前的某一页日记,上面也写着三个字:为什么?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郑碧霞的日子,那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市政府组织了一批“劳动模范”到大礼堂做报告,他错过了来接他的汽车。大礼堂就在不远处,他还知道他是最后一个做报告的人。所以他就走着去了。走着走着,他碰到了郑碧霞。郑碧霞倚在梧桐树上,用手绢扇着脸,脚下放着一只大竹篮子,里面五花八门的菜,一副刚从菜场里出来的模样。确切地说,马德里先是看见篮子,然后再看见郑碧霞的脸。那张脸红着,但是表情很丰富,既焦虑又期待,叫人一看就明白。马德里是个劳动模范,助人为乐是他的本分,他二话不说上去提起篮子。
很巧,郑碧霞的家就在大礼堂边上的小巷子里。他把郑碧霞的篮子一直送到她屋里。过了两天,他收到郑碧霞的信,邀请他到她家里去,为了感谢他,她包好了馄饨在家里等他。
马德里居然去了。吃了她的馄饨,他浑身不舒服,因为郑碧霞的勾引那么明目张胆。他在回来的路上对自己说:“马德里啊马德里,她说下次还要请你吃馄饨,如果你再去,就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小人。”他记得那天的天气极好,太阳光极亮,简直想把什么东西都照透。他像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不切实际地担忧着一些事,譬如太阳的野心,还有人的野心,等等。
下回郑碧霞又写信请他吃馄饨。郑碧霞在她的信笺上洒了一些香水,还画了一只小小的人心。马德里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呆呆地看着这颗心,对郑碧霞产生了一丝恨意。但他居然又去了。这一次,他认为郑碧霞包的馄饨很好吃,以前他总认为他妈妈包的馄饨是最好吃的,现在看来他的想法是可笑的。
这就是马德里与郑碧霞认识的过程。
在这之前,马德里认识过无数的女孩子,他是一个十分理性的男人,从未迷恋上任何女孩子。她们总是太单纯,像一杯白开水一样乏味被动。郑碧霞也单纯,但她不是白开水,不会等着别人主动去喝。那些女孩子们除了乏味被动以外,每个人还有一些让马德里无法接受的缺点。郑碧霞也有缺点,譬如她有事没事爱拿根牙签剔牙,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吃吃而笑,在人不注意的时候,眼神突然会凶狠地一闪……这些缺点,马德里统统都能接受。他是如何接受的?这是一个谜。
马德里合上笔记本,木然地坐着,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马德里的哥哥叫马赛。
马赛走到马德里的屋里来了。马德里忧郁地对哥哥说:“如果一个女人,送了你一件白衬衫,却在领口里面用圆珠笔画了几个点,这是不是说明她不爱你?”
马赛坐在马德里边上,皱起眉头思考这个问题,最后他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女人的心是奇怪的,有可能她是爱你的,有可能她是不爱你的。但是现在她躲藏起来了,你已经找不到她,爱不爱的就不再重要了。我求你不要再想这个问题,还不如及时为自己筹划将来。我来就是告诉你,你嫂子给你安排了一个女孩子,叫萧雅,是个大学生。跟你嫂子一样,也是在妇联工作的。你最好见上一面。”
哥哥总有哥哥的严厉。
马赛走了。马德里把白衬衫从书包里掏出来,再看一眼衣服领口上那六个污点,冷静地仔仔细细地把它折叠好,放在衣橱的最下一层,用了许多旧而重的衣服压在上面。他清晰地知道,这辈子他不会穿这件衣服。
马德里很快结婚了。他是我们巷里乃至区里的大人物,他的婚事也就是我们的大事。巷子里许多人都请了假不上班,到他家里帮忙、道喜,或者看热闹。新娘子就是在妇联工作的萧雅,此时她坐在一张“实现四化”的招贴画下,微微低着头,不说话。她算得上漂亮,和眉顺眼的,一副温柔的模样。女人们涌在新娘子面前,逗她说话,想看看她的牙齿。她很知趣地配合着笑了一笑,一嘴的石榴形小白牙,十分好看。所以,女人们都说,这个新娘子没有架子,性情好,会做人。哎,再问问她用的是什么牙膏。
参加婚礼的大人物来了许多,小汽车把巷子都堵住了。这也难怪,马德里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轻工系统的省级劳模,他的几项发明得到过中央首长的夸奖。光凭他经常到省里和北京去开会,我们就明白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有那么一天,他会坐在大人物中间开会或接见外国人,而我们就在电影正式放映前加映的新闻短片里看到他。
马德里的父亲多喝了几杯,站在门口朝看热闹的人大声嚷嚷说:“当初我给他们弟兄两个一个起名叫马赛,一个叫马德里,多少人背后骂我?骂我自不量力,敢把人家的首都拿来做名字,是猪八戒的鼻子上插葱——装象。现在你们知道了吧……”话没说完,忽然人群里有个男人大声说:“他收心了就好,人家说他勾搭有夫之妇,没有道德。”马德里的父亲一下子酒吓醒了,张着嘴喘息片刻,勉强问道:“谁?谁在哪里瞎说的?”
说话的人已经走了。
马德里的父亲讪笑着,对围着他的人说:“我儿子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不会乱性的。”
再说马德里,他在喧闹声中暂时忘了郑碧霞,面对着一屋子贺喜的人,他笑得有些难为情,心里仿佛是愉快的,而这种愉快是熟悉的。白天过去,到了灯光通明的新婚之夜,马德里对新娘子说:“我不算个粗人……但是我真的不懂女人。你是在妇联工作的,你一定知道许多人间的真理。”
冰雪聪明的新娘子萧雅马上严肃起来,摆出一副聆听问题的态度,说:“你有啥搞不懂的问题,尽管说,兴许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马德里问:“如果一个女人,她送了你一件白衬衫,却在领口里面用圆珠笔点了几个点,这是什么意思?”
萧雅的脸色变了,她先替自己想了一想,然后再考虑了马德里的问题,回答说:“第一,她确实想送你一样东西;第二,她想留一个纪念。”
马德里“噢”了一声,不知道明白了什么,扔下萧雅,一个人跑到院子里抽烟沉思去了。夜深了,马德里坐的台阶上洒了一层清露。萧雅拿了马德里的外套,走过来披到他身上,坐在他身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件事解不开。谁都会这样的。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相信我,我会替你解决所有的问题。”马德里心里有些惊讶,说:“你真心这么说?你会后悔的。”萧雅拍拍他的手心,笑着说:“和你赌一百块钱,看我是不是会后悔。”马德里不由得高兴起来,说:“那就赌两百块吧。”萧雅说:“行!我应战。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心里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只对我一个人说。”
新娘子这么说,马德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马德里和萧雅是在秋天结婚的,两个人一起度过了新鲜的秋天,度过了有趣的冬天,和煦的春天过去,理应是艳丽的初夏,因为意外的一件事改变了颜色。
那天中午,马德里的师傅过生日,请了他的朋友和徒子徒孙们去家里喝酒。师傅家的小方院子里摆了两桌,一桌是师傅师娘和他们的老朋友,一桌是师傅的徒子徒孙们。马德里是师傅的得意门生,师傅看待他有时比儿子还亲。所以马德里的那一桌上,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喝酒的靶子。年轻气盛的人,闹起酒来不可收拾,马德里是个酒量很大的人,也经不住大家轮流劝酒,宴会快结束时,他终于喝醉了,嘴里胡言乱语,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用力拍着桌子叫大家安静,不许说话,听他一个人讲故事。他说:“有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特别特别地喜欢……”他的一个师兄红着脸反驳:“什么特别特别的,要举例说明。”师兄这么说,马德里马上想起一件事,有一次,郑碧霞似是开玩笑地对他说:“你是大名鼎鼎的劳模,肯定收入不止这些,我要你给我买一条足金项链,好不好?”马德里自从爱上郑碧霞以后,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大半花在她身上,这次他不敢问家里讨钱,就去卖了一次血,给郑碧霞买了一条金项链。郑碧霞很高兴,说:“你看你看,我没看错人……”
马德里虽然喝醉了酒,但脑子里尚存一线理智,这件特别特别的事快到嘴边时忽然中止了。他的师兄很不高兴,也拍着桌子恼火地问:“不行不行,讲话怎么讲到一半就没有了?”马德里说:“没有了。”师兄说:“好的,你不说拉倒。”马德里说:“有一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特别特别的喜欢。有一次,那个女的要搬家了,想摆脱这个男的,就把男的叫到家里去,说,我们相好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对我这么好,我从来没让你碰过我。我今天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我铺好了床在等你……”别人又吵闹起来了,师兄着急地说;“快讲啊!他们要打起来了。”马德里说:“这个男的说,我要的是你的真心。女的叹了一口气说,心有啥值钱?心会变的。快来吧!这个男的又紧张又害羞,就走了。那个女的从家里追出来,拿了一件白衬衫给他,吃吃地笑着说,这是送给他的礼物。后来……”他没有讲完男的女的,桌子上的师兄弟们就乱成了一团。眼看着再也无法讲下去,他生气地走了出来,带着六个点的疑问走出师傅家门。
师傅住的地方是一片家属区,马德里很快碰到了一位厂里熟悉的一位大姐。大姐好心地把他扶到墙边坐下,赶快到隔壁的烟纸店里给马德里家里打了电话。萧雅慌忙赶来时,看见大姐歪着身子,马德里坐在地上,捉住大姐的一条胳膊,头埋在大姐的手上,哭得很伤感。大姐有些傻气,冒冒失失地对萧雅说:“你是他的爱人吧?你快去给他买一件白衬衫吧!他的白衬衫上有六个污点,不能穿了。”
萧雅把马德里扶回家,守在他的床边,一夜没有合眼。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低估了马德里,马德里太固执了。她也才知道,马德里心里的事情没有人能替他整理清楚。当然,她愿意等他清楚的那一天。她爱马德里。她没见到他时就爱了。
马德里第二天醒来,萧雅口气有些严厉地对他说:“你答应我不对别人说的,你对了许多人说。你不信守你的诺言。”马德里烦躁起来:“我也没有要你一定信守你的诺言。”萧雅哭了,说:“我真的很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马德里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她是个表情和内心都很丰富的女人。”萧雅擦掉眼泪,赌气地说:“好吧,既然这样,让我去替你搞明白,这六个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阴天,光线暗淡均匀。在这样的阴天里,有的物体是亮的,有的物体是暗的,亮与不亮全靠自己本身的资质。譬如红砖,在阴天里显得比太阳下还要明亮。但是沾了湿气的瓦片是天底下最暗的东西。深绿的广玉兰叶片也是暗的,但它树叶间朵朵大白花,在阴天里就象一团一团白光。还有一样东西是暗的,那就是人的脸,马德里喝醉酒的第二天没有上班,萧雅也请了假在家里,她睡着或醒着,脸都是暗的。马德里的心是暗的,暗无天日,无边无际。
第二天,下着雨。萧雅打着雨伞出去了。她走的时候与马德里没有说话,晚上回来时,与马德里说话了,说:“我知道送给你衬衫的女人搬到哪里去了。我把她的地址告诉你吧。”萧雅是妇联工作的,她若想知道本市一个女人的底细是易如反掌。马德里眼睛看着萧雅,脸上现出惊恐,说:“我不要她的地址。”萧雅问:“你不想知道一些事情的原因?”马德里说:“说不清楚的。再说那跟她无关。”萧雅无精打采地说:“你,你莫名其妙。你是不知道她,我是不知道你。”
其实马德里从结婚那天起就不想再见到郑碧霞。
马德里不想见郑碧霞,萧雅想见。
郑碧霞是怎样一个人呢?郑碧霞今年三十二岁了,不算年轻。但她说话做事儿都很悠闲,加上没有生育过孩子,所以时间到了她的身上好像放慢了脚步。她身材偏瘦,脸上却多肉,嘴唇与眼睛看上去肥肥的,松弛而懒散,散发出孩子气的撩人的味道。她的内心也像孩子一样浅浅的,什么事情都不朝深里想,关于精神上的东西,更与她无关。不爱精神的人,肯定是爱物质的。她身上偶然有一点凶狠和智慧,全是关于物质的算计。丈夫林阿大和她一样没有家底,工资也少,偏偏也与她一样喜欢钱。一个偶然的机会,郑碧霞碰到了一个愿意为她花钱的男人,这男人上门与林阿大认了干兄弟,源源不断地拿东西给他们,大至照相机、自行车,小到一条咸鱼,两双丝袜。当然郑碧霞和林阿大最终要摆脱他的,摆脱他的途径很多:搬家、给脸色、下最后通牒。这个男人通通不吃这套,他花了这么多钱,想要得到郑碧霞的人。于是郑碧霞约他到家,正要上床,早就埋伏在屋后的林阿大带着几个弟兄冲进来了。一顿拳打脚踢,这个男人再也没敢上门。
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接下来的若干事例几乎都是和平解决的。郑碧霞和林阿大的感情也很好。他们同舟共济,没有理由不好的。
第三天是星期天。上午十点钟,萧雅走着去见郑碧霞,她到底年轻,对即将到来的见面有些怯场,一路上盘算着说什么话,怎么开场,怎么结束。她还得着重说明白,她是为了心爱的人才上门的,她要问一问郑碧霞:你有什么理由在白衬衫上画六个点?这有多伤人?你知不知道马德里为了那六个点过的是什么生活?萧雅想到这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不得不在墙边站了一会儿。
她按照调查来的地址径直走至一间屋子,这屋门大开着,好像欢迎大家随时进去喝茶聊天儿。萧雅一脚踏进去,看见一个白皙丰满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剔牙,镇定地若无其事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好像有谁有耳边提醒萧雅,这就是郑碧霞了。与一路上盘算的内容恰恰相反,萧雅看到郑碧霞,忘了自己的身份,顾不得体面,站在屋中间大叫:“来人啊!救命!救命!”
郑碧霞慌忙站起来,这种场面她还没有经历过。她扔掉牙签,朝后面大叫:“阿大,阿大!”叫了一阵没人答应,后面有个门,林阿大肯定出去赌钱去了。
萧雅一鼓作气,上前打了郑碧霞一个耳光。可也奇怪,这一个耳光一打,郑碧霞倒不慌了。萧雅也冷静下来,找了一个椅子坐着,反客为主。郑碧霞抱了胳膊,一只手捂在脸上,等着萧雅先开口。萧雅指着郑碧霞的脸说:“告诉你,我是马德里的妻子。我是市妇联的。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要不然的话,我打个电话叫派出所来人。”郑碧霞这才放下心,她不怕回答问题,她也看出来萧雅不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她虚张声势罢了。看到萧雅,她想起马德里傻乎乎的作风,脸上差不多要笑了。“好吧。”她油滑地回答,“你有啥事只管吩咐。”
萧雅想问的事十分地多,他们怎么认识的,怎么交往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但她对马德里有过承诺,她首先要问的是,郑碧霞为什么要在白衬衫上画六个点?郑碧霞无所谓地回答:“我不过随手画画。这有什么?难道它不能穿了?”
这句话,萧雅一直没有告诉马德里。她仅仅告诉马德里,她见过了郑碧霞,别的什么也没说。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意义的,她回家一看到马德里的脸色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在马德里放旧衣物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件领口上描着六个点的白衬衫,白衬衫确实是崭新的,有着略显僵硬的折痕,散发出淡淡的化学剂的味道,它一次也没有被穿过,却历尽伤痛。
萧雅看过了白衬衫,把它放好。她收拾了自己的一些东西,回娘家住了。临走时,她对马德里说:“一个人静着心,试试看不要再想那件白衬衫。你想通了,我就回来。”马德里苦笑了一声,笑得极苦极苦。
这句话一说就过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萧雅始终住在娘家,她不想再结婚,所以也没有提出离婚。她远远地守着马德里,坚定地固执地守,好像很明白自己要等什么。马德里和她一样的心情,不想离婚,也不想让任何女人靠得太近。他们把这种奇怪的生活过得像正常人一样,有时候会见个面,也是百感交集的,感叹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厄运梗着。
马德里,他没有像我们期望的那样飞黄腾达。虽说他后来也做了厂长,但是这个职位与我们期望的相距太远。关于他的私生活,关于他的职务升迁问题,我们这些邻居中有许多猜测。事情的真相如何,除了他和他的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但是我们欣喜的看到,马德里没有示弱,他每天步行着上下班,几十年如一日,身体轻捷,脸上的神情始终是平静开朗的。
他只是不想示弱而已。
二零零五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马德里晚上从厂里回来,经过路边的一片草地时,意外地看见一只白色小家兔一动不动地伏在草地上。它的头颈和耳朵受了伤,一对红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温顺地看着马德里。它来历不明,又楚楚可怜。马德里把它握在两手之间带回家,小白兔看上去非常信任他,一动不动地窝在马德里的手心里。到了家里,友琴见了这只小兔子,童心大起,说:“我们给它弄个纸箱子放着,放院子里。我们再给它起个名字,叫小雪好不好?或者叫白雪,好不好?”马德里淡淡地打断友琴说:“它叫小霞。它要住我屋里。”说完就捧着兔子进屋去了。友琴气得翻翻白眼,说:“它要住你屋里?是它跟你这么说的?笑话!当心是一只兔妖,夜里出来吓你……还小霞呢?谁不知道你在惦念……”
马德里根本不去理睬友琴的话。他非常喜欢这只小白兔,每天早晨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吹一声口哨,把小霞唤到床边,抚摸它柔软的温暖的大脑袋。他侍候小霞时简直像女人一样细心,菜叶子都要消了毒才给它吃,还给它搔痒、梳毛。小霞喜欢吃馄饨里的肉馅,马德里从此后只吃馄饨皮,把肉馅都给小霞吃。白天他上班时,小霞就躲了起来,什么人都不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小霞就像一只小狗一样蹿出来迎接他。一个月后,马德里晚上散步时就把小霞带在后面了,半年之后是冬天了,马德里让小霞睡在自己的枕头边。
小霞没有活过冬天,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
小霞的死源于马德里在一个冬夜里做的梦。这个梦是黑白色的,很乱,很简单。黑白色的女人们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地走过马德里面前,马德里肩负着评价女人的的使命,平时无法说出口的话尽情地说了出来:**,**妇,泼妇……每走过一个,他就要说一句坏话,他筋疲力尽,焦虑而沮丧。这个梦复原了他生活里深藏的一种黑暗,他喘着气醒了过来,一时间对自己的生活丧尽了信心,跳起来一头撞到了墙上。声音在宁静的冬夜里十分地响,住在隔壁的母亲先醒过来,马上推门进来,打开电灯。马德里在灯光中一眼看见了小霞,它醒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只顾努嘴,一只爪子放在嘴边。他发了狂,抄起小霞跑到院子里,把它扔到井里。母亲跑出来,扒着井栏,伸长了头颈朝水里看,井里面很安静,哪里看得见小霞啊?
马德里在井边站了好长时间,看上去他对自己的行为十分吃惊。他回屋去穿了衣服,深更半夜的就到厂里去了。第二天上午,厂里的书记打电话到家里来,说马德里自己要求出差到北非去。他脸色不好,精神也差,劝他不住。
母亲听到马德里出远门的消息就哭了。这边,友琴倒高兴了,悄悄地给萧雅打了个电话,说:“萧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把小霞扔到井里淹死了。看上去他心里的事彻底结束了。”萧雅的想法与友琴不同,她伤感地说:“啊?没想到他还是这样!”友琴着急地问:“他怎样了?”萧雅冷不防被友琴问糊涂了,她细想一下,是啊,马德里心里是怎样的,谁说得清楚?他自己说得清楚吗?
萧雅与友琴说完话就到马德里家里来了,她看望了马德里伤心的母亲,把小霞从井里捞起,埋在马德里窗口的石榴树下。光秃秃的石榴树上还挂着几只老石榴,不知是回忆青春茂盛时?还是在等待明年花期?萧雅暗地里落了一阵眼泪,在埋小霞的地上放了一张纸,用石块压着,上面怨恨地写道:小霞之墓。害你的那个人心里充满仇恨,我们都忘了他吧!
马德里出差了半个月,回来了,气色和精神看上去都不错,还给大家带回了礼物。他说,他在南非碰到一位有名的心理医生,是个中国人。心理医生诊断他有焦虑症,抑郁症加狂燥症……总之,病不少,但吃一些药就好了。母亲和父亲暗地里都喘了一口气。萧雅留下来的那张纸早就给母亲扔到垃圾桶里去了。但是友琴快嘴快舌地告诉马德里:“是萧雅埋了小霞啊。萧雅多好的人啊!这样的女人这辈子错过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知道有一个男的追了她十几年了,她为了你一点都不动心的。”马德里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人!让我给她打个电话去吧。”
马德里一个电话打到萧雅的住处,萧雅在那头优雅地问:“谁啊?”她听不出马德里的声音了。马德里心中一震,觉得大事不妙,只好报上名字:“是我,马德里。”萧雅这才听出是马德里的声音,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声音急速变换,尖锐地叫喊起来:“马德里,你完了!你这辈子没法解脱了。我想通了,我后悔了。我不会再等你。”马德里赶紧安慰她说:“我有病。我会好的。我在吃药。”萧雅狂乱地说:“你把药扔了吧。你吃啥药都没用,心病要用心药治。你的病就是那件白衬衫。你把白衬衫烧了吧……不,不,不要烧,烧了你也不能好起来……”马德里无话可讲,只好说:“那么……我们结婚那天打过赌……你输了,输了两百块。”他听到萧雅“啪”地扔了电话,根本不理会他的幽默。
萧雅从未对马德里发过火,事后证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没过几天,马德里就收到萧雅用圆珠笔写得认认真真的一封信,她先抱歉说对不起。这么多年,她终于想通了,不再追究马德里是否爱过她,她得到了解脱。她准备接受一份健康人的正常的爱,那个人无怨无悔地等了她十几年了。现在,请马德里与她去办理一下离婚手续。只有解除了婚约,她才能安心地和别人谈情说爱。马德里“哼”了一声,讥讽地自言自语:“等了你十几年还算正常?我看这世上的男人都差不多的——都有病!”他用手机给萧雅发了一个短信:信收到。同意你的做法!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萧雅。他咬住牙,好不容易忍过了一阵难过。
他们办了离婚手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马德里就收到萧雅的结婚请柬。萧雅结婚的那天,马德里真的去了。他站在人群外面,看见萧雅神清气爽的脸,庆幸她终于解脱了。她的男人看上去也是个好人,微微有些害羞,额头上冒出一片急促的油汗。他被萧雅轻轻一推,就主动过来和马德里握了一个手。他握着马德里的手,用力一捏,好似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好好活,伙计!马德里被他捏得心里又是一酸。
到了四月份,马德里查出生了胃癌,住到医院里做了胃切除手术。住进来时天还是冷的,做了手术没几天,天气就热了。友琴在家里把马德里的箱子翻了一遍,大大咧咧地把看到的衬衫全拿来了。然后,她让管理病房的小护士去叫一个护工,马德里换下来的厚衣服应该是护工拿回去洗的。友琴以前还给马德里洗衣服,随着年纪大了上去,她精力衰退,不再给马德里洗衣服了。有空的话,她宁愿晃**着两手,跑到社区的公园里找老大妈们说三道四去。
护工由病房的小护士陪着进来了,友琴不在。马德里突然醒了,他听到小护士和另一个女人一边翻检着他的衣服,一边商量着哪件衣服应该洗,哪件衣服不用洗。两个女人的声音他都无比熟悉似的,就如置身家中,周围全是亲人们。他微微抬起头,一眼认出了郑碧霞。
郑碧霞做了护工了?她骗来的钱财到底是不护日子的。她五十好几了吧?完全不见了以前的风采,头发干燥花白,胡乱一把扎在脑后。曾经多肉的脸现在像风干的枣子,瞧着人的眼神是疲惫的,退让的。她那时候如何的尖利刻薄?如何的滋润轻佻?原来她也是个凡人!
现在,郑碧霞挽起了袖子,露出青筋毕露的胳膊,听从小护士的指挥,一件一件地把马德里的脏衣服放进一只大布袋里。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鼓起,马德里恍惚觉得自己也被风吹得鼓起来了。他感觉前所未有地好,就像重生一样。就在刚才,他认出郑碧霞的一刹那,心中如释重负,原来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并不恨她!
安宁重新回到他的心里。他简单、轻松,可以原谅自己了。
他向郑碧霞招招手。他招手的时候有些犹豫,就像年轻时那样,略略感到害羞。郑碧霞来到他的面前。他看着她的眼睛,吃力地一字一字地对她说:“我原谅……”原谅谁?他的话郑碧霞根本没有听清楚。她经常会见到这样的病人,想对她说什么,结果说也说不清楚。她给他掖了一下被角,提了装满脏衣服的大布袋子走了。她不知道,她的布袋里还装了一件白衬衫,一件从未被人穿过的白衬衫,领口上有六个污点。小护士翻开这件衣服时很惊讶:它是干净的,看上去还是新的,但领口为啥这样糟糕呢?她随手把它扔进了郑碧霞的布袋里,命令道:“好了,都拿回去洗吧!洗得干净一点,一个污点也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