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中的拷問

§逝去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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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年中,我們依賴書信維持生存。書信是我們寂寞的日子裏稀少的歡樂和光明。信中的每一個字都被我們貪婪嚼碎小心咽下,然後一字不漏地“輸入”記憶珍藏。收信讀信和複信,常須躲閃避開周圍警犬般的耳目,使得書信的來去變得隱秘而鬼祟,那僅僅是因為小小的信封承載了最大的私人空間,是充滿敵意的生活中惟一的溫暖和慰藉,支撐我們度過苦澀難耐的時光。我們的眼睛一旦離開那幾頁信紙上含蓄的真話,麵對的將是鋪天蓋地**裸的謊言和虛偽。

那個冬天的小興安嶺,大雪封山,進山伐木的連隊和農場斷了聯係,一連兩個月,信件完全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帳篷門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們踩得倍兒硬,林中隻有飛舞的雪花,但沒有哪怕一隻信封的蹤影。寂靜和寂寞讓人透不過氣,每個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發瘋。暴風雪的夜晚,我們在微弱的蠟燭下瘋狂地寫信,寫給我們想得起來的任何人。一隻隻用米粒粘合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壓成薄片,一隻隻薄片積成了厚厚一摞,硌得人腰疼,我們共同守望著冰雪,卻沒有郵遞員來把那些信接走。有個寧波女知青是個獨生女,她和父母有約,每日互有一信發出,從不間斷。沒有書信的那兩個月,她寫的信已塞滿了一個旅行袋,她甚至吃不下任何東西,氣息奄奄幾乎快要死去。一個休息日,有男生幫她背著那隻旅行袋,頂著風雪步行幾個小時到林場的場部去寄信,把那個小郵電所的郵票用得一張不剩。

很多日子以後,天終於晴了,山溝裏突然響起了拖拉機的轟鳴,我們的歡呼聲震落了樹上的積雪,滿滿的車廂卸下了我們需要的食品和雜物,還有幾隻沉重的麻袋——快被撐破的麻袋在幾分鍾內被無數雙手迅速撕開,無數個沉甸甸的信封如泉水嘩地湧出來,散落在雪地上,然後一搶而空。我搶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幾封信,信上的郵票已被雪花洇濕。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節日,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同一份禮物。整整一個夜晚,帳篷裏鴉雀無聲,人人都在馬燈下安靜地讀信,就像享受著一件天降的禮物,隻聽見紙頁的翻動聲和姑娘們喜極的啜泣。我枕著父母和友人的來信,在心裏一遍遍背誦著信上的每一句話,如今想起來,信上講的其實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20多年前那個夜晚,信中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使我興奮不已。我傾聽爐膛中燃燒的木棒在歡快地歌唱,伴著山林裏低低的風聲,夜色從眼前的信紙上一行行挪移,終是無法入睡。早起的值日生已開始擔水掃地,帳篷頂上煙囪的縫隙處漸漸由灰而藍最後變成一片金黃,天完全亮了,而我還睜大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