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中的拷問

§老費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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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就記不起他的名字。隻記得那時人們都叫他小費。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就站在招待所二樓走廊他自己的宿舍門口。我想我當時肯定是嚇了一跳:他的腦袋好大,一臉粗硬的絡腮胡子剛刮過,冒一層青黑色的胡碴;個頭好矮,還不到我的頸部;後背上隆起一個很大的鼓包,衣服便在身後吊著,如一個張開的口袋,往一邊斜歪過去,半個前胸扭曲著突兀地幾乎頂到下巴……

是個駝背。我想。“三座大山”不敢說,深受“一座大山”壓迫也是夠受。我收起驚訝,衝他勉強一笑。有人介紹說他叫小費,是出版社音樂組的編輯,就住在我的斜對麵,算是我的鄰居。

那年我25歲。25歲的眼睛看他,覺得他已挺老的了。其實現在算算他當時不過才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我卻固執地按照自己的標準來稱呼他,管他叫老費。

老費好像沒有名字。反正很少有人叫他名字。費這個姓本來就少,而他在出版社,又是這樣一個獨一無二具有鮮明外形特征的人,無論老費還是小費,總歸是在叫他。於是他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平平淡淡地應一聲:唔。

我每天從出版社改稿回來,必須經過老費的門口。他的門總是半開半閉的,從走廊可以看見他房間的牆上掛著一幅書法,龍飛鳳舞的很是氣派。門裏傳出來低低的音樂聲,不像是當時收音機裏的革命歌曲。這使他的房間有一種神秘感。我走過那兒便忍不住想窺探一番。有時我聽到他的門響,聽到他房間裏的說話聲。我想他的門既不關緊,想必他是在期待著客人或是朋友,但他從不邀請我。

其實老費是很隨和的人。在盥洗室遇到他,他總是嘿嘿笑著主動和你打招呼。他好像有哮喘病,因而那笑聲有時有些波浪形的起伏,夾著幾聲發自肺腑的咳嗽。老費是個單身漢,得自己洗衣服洗碗拖地,他似乎挺樂意做這些事,衣服總是穿得幹幹淨淨。他的辦公室就在我改稿的鬥室樓上,有幾次我閑逛到那兒,見他在埋頭工作,桌上堆滿了五線譜和簡譜的稿紙。他的工作大概是謄抄這些譜表。我說你不歇會兒嗎?他頭也不抬地回答說不累不累。一會兒從辦公室這頭傳出一個聲音:老費……一會兒又有人從那兒喊:老費!老費像是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老費蒼白的麵孔便容光煥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