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中的拷問

§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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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秋風挾著蠶絲般的細雨,綿綿飄入北窗。

窗口,瑟瑟搖曳著夏天裏最後一朵薄得透明、輕得如雲的白牽牛花。素淡潔淨的花瓣兒上,一滴積蓄已久的雨珠滾動著,亮晶晶、沉甸甸地墜入花盆中。

我甚至聽見了那一記重重的碎裂聲。

像是一串苦澀的鉛淚,滑落跌灑。由山之巔、海之源……

而我幹燥的眼裏卻沒有一滴淚水。

很久很久以來,我就沒有眼淚了。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真的,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

那個下午我一直很煩躁,後來我就接到了那個電話。我拿著電話久久地愣著,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那個沙啞而又年輕的聲音說,他死於突發性腦溢血。他離去得極其突然,幾乎沒有什麽痛苦。

他,是這個年輕人的父親。是我當年在北大荒時的副場長。一位1958年屯墾戍邊的轉業軍人。前幾年轉調到北京郊區一個奶牛場工作,他是一個持重又樂觀的人,總是那麽精精神神的,油黑的頭發幾乎連一根白發都沒有,他怎麽會……

我說,我會去的,一定,我盡快去,當然……我語無倫次。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壓抑著震驚。

然而,我卻沒有眼淚。

幾天以後我去八寶山公墓禮堂,參加他的遺體告別儀式。

通往公墓的小路兩邊,深秋的衰草淒然,萎黃的草尖上,飄零著不知名的先行者留下的紙花片片。我想起三江平原如浪翻滾的大草甸,那黝黑的土地浸透他的汗水。他總是那麽平易那麽幽默,帶隊勞動休息時,野花簇簇的田埂地頭,他會拍出一張5元錢的鈔票,同知識青年下棋贏汽水玩兒,再比賽鏟地誰打頭;一個中秋的夜晚,他從家裏拿來香瓜和煮苞米,輕輕放在我們的炕上。1977年我想去哈爾濱讀書,場領導認為宣傳科的工作忙不開,不放我走,是他堅持給我辦了手續。他說人才需要培養和學習。聽說還為此在常委會上爭論了一番,他對一些人的狹隘偏見真的生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