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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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碧芬走进自己住的屋内,上床躺下了。她步行了二十里路,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她的家人听到动静,马上赶了过来。她微微睁了一下眼,她听见刀绣兰在院门外的呼声。

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刀绣兰急促地呼道。

别开门,巴碧芬低声说。她喘息着。

二旦娘哭了起来。

别哭,巴碧芬又说。

二旦娘不哭了。

出去,她又说。

二旦拉拉他娘和巴相三,他们出去了。二旦断定他姐姐是想歇一歇。

刀绣兰砰砰地打着门。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她还在外面喊。

二旦鼓了鼓眼珠子,他顶着日光来到院门后,以一种**亵的姿势立着。

我日你娘刀绣兰!二旦大声骂道。

刀绣兰不打门了。停了片刻,刀绣兰说,你这是怎么了,二旦?

二旦又骂了一句。

可是刀绣兰还问他怎么了,并且称他兄弟。

二旦返身走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他从院门缝里把菜刀捅了出去,他听见刀绣兰吓得嗷了一声。刀绣兰跳开了,二旦没把菜刀抽出来,菜刀就那样夹在门缝里。二旦离开院门,回到屋里。他的娘在无声地哭泣,他的父亲则阴沉沉地坐着。屋里很静,巴相三悄悄从自己的身上走出来,他在地上像猫一样地来回走动,并不时地看一眼坐在一只蒲墩上的那个身子。巴相三看见那个身子很像一堆烂柴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深深地嵌着一对时常担惊受怕的小眼睛。那个身子在他漫长的一生中跌过很多次,现已伤痕累累,每一块伤疤都是一次失败和羞辱的标志。巴相三怜惜地看着它,他又回到它的里面。巴相三跟它一起从蒲墩上站了起来,他走出屋去。二旦竟没有觉察他是什么时候走出屋去的。

巴相三无声地来到巴碧芬的床前。巴碧芬并没有睡着。她的脑子里充满了一团团飘**不已的棉絮,使她无法真正入睡。她的稀薄的目光看见了她的父亲,但她没有动。她的父亲在床前坐下了,她闭上了困倦的眼睛,她父亲缓慢的声音就从黑暗的深渊中传来,也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

她父亲说,我仔细想过了,碧芬。巴相三说,碧芬,你还得死。

巴相三停顿了一下,你也别怪我狠心,你嫁了个好女婿,也该知足了。好事不能独占。以下的话巴相三就说得比较顺当了。你女婿不在了,你死也有了名堂。女人殉节的事自古就有。桑家对咱不错,人家娶你也是为了陪那儿子的。你活着算什么?再说二旦还要娶亲,桑家要是突然反悔起来,岂不又是一场空?桑家跟孟家又有不同,孟家都快让我吓过去了。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最为稳妥。你爹妈也老了,还请你替爹妈想想,可怜他们一回。你就是让我给你披麻戴孝捧老盆我都愿意。

巴碧芬睁开眼睛,看到她的父亲正在屋里喁喁而语。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她打断了她父亲的话。她父亲一见,想伸手扶她,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巴碧芬气喘微微地坐起来了。巴碧芬溜下床去,在地上站稳了,就摇摇晃晃德向屋外走。她几次想摔倒,但都站住了。她双腿不住地交绊着走进院子边上的小厨房里去了。

巴相三沉默着坐在那里,巴碧芬很长一阵没有回来。巴相三朝床底下扫一眼,只看见几双摆得整整齐齐的旧鞋子和一只空药瓶。那只还剩下少许小磨香油的酒瓶已被他在今天人们从院子里走光之后拿到厨房里去了,剩下的小磨香油还足够他们一家喝上五六顿凉面的。巴相三想他应该换一只药瓶了。应该换一只满的。他记得正屋窗台下就有一只。

于是,巴相三站了起来,他在门口碰见了从厨房里出来的巴碧芬。巴碧芬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巴碧芬香气扑鼻。他看见巴碧芬的嘴上晶亮亮的。他的心里猛地一痛,像被马蜂蜇了一下。

巴碧芬笑微微地倚在门上,看着她的父亲也不说话。而她的父亲竟忘了去正屋窗台下拿药。他转身去了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那只就瓶里剩下的小磨香油果然被巴碧芬喝光了。巴相三气不打一处来,当他发现厨房里少了一把刀时他才静了一静。他朝着空气点点头,他似乎觉得自己的那番话起作用了。他叹了口气,转觉伤心。

巴相三又跟他的老婆儿子坐在了一起。他看见窗台下那只敌杀死药瓶正泛着枯黄色的幽光,他还看见瓶子上面的骷髅头好像把空洞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想他不能指望巴碧芬会拿菜刀抹自己的脖子。他起身向窗台走去,二旦心生疑窦。

你干啥?二旦问。

我杀虫子,巴相三不动声色地说,葵花根上生虫子了。

二旦说,你杀虫子?你不怕天热?

庄稼人还怕天热?巴想三说,天热不热你不用管了。

巴相三说着就拿起药瓶走了出去。他再次来到巴碧芬的床前。巴碧芬像睡着了一样,脖子长长地搭在枕头上,完好无损。巴相三知道她不想理他,便直接把药瓶放在床前她一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他发现巴碧芬青幽幽的眼皮下面动了动,一颗泪珠停留在她的上下眼皮之间,他想他该走出去了。他带上门,坐在门前的地上。屋内却一直没有动静,巴相三心中不安起来,他想他也不能指望有谁来帮帮他,巴碧芬拖延下去对他的计划是没有好处的,如果二旦或二旦娘能帮他,他们一起去哀求巴碧芬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他坐不住了,回身扒着门缝朝屋里窥视了一阵。这时候他听见院墙外面刀绣兰呼喊公社的声音。他把眼睛从狭窄的门缝拿开,朝向日葵掩映着的院墙望去。他听见刀绣兰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往上推快往上推。可是公社不听她的,公社的手掌托举着刀绣兰腥臊的屁股,手指压进了她的肉里。刀绣兰上升的速度很慢,巴相三等了很长时间才通过向日葵看到刀绣兰的脑袋出现在院墙上。可是刀绣兰又落下去了,公社的手指留恋着与刀绣兰屁股的密切接触。刀绣兰急得乱骂,死公社,你这个死公社!

刀绣兰最终还是被托上了墙头,刀绣兰扑通一声跳进院内的向日葵丛里。向日葵啪啪地响,刀绣兰扶着向日葵爬起来,抬头向院外大骂公社不得好死。刀绣兰走出向日葵,巴相三的眼前猛地一亮,巴相三上前挡住了刀绣兰。

她绣兰嫂,咱商量个事儿,巴相三说。

他们俩走进厨房。我真不好意思说,巴相三的眼睛没有看刀绣兰。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刀绣兰说,她心里猜测着巴相三究竟要跟她商量什么,厨房仄逼,刀绣兰又想有什么好商量的非得躲进这么个糟乱的地方来。

巴相三抬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帮我劝劝碧芬,巴相三试探地说,你就劝她,还是死了吧。

刀绣兰把嘴张得溜溜圆,久久没有收拢,在她的眼里巴相三显得又狡狯又可怜。她很迟地才啊了一声,她说,你怎么越老越呆了!闺女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倒要他死!刀绣兰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她怔怔地盯着巴相三,像盯着一个可怕的怪物,她的目光试图盯入他的身子里去,而这是徒劳的。

巴相三把脸转向一边,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争取刀绣兰以及任何一个人的帮助的念头都是非常可笑的,他决定不再犯第二次类似的错误了。于是,巴相三又转脸对刀绣兰这样说道,我不就是想跟你商量嘛,你说不劝就不劝,我是觉得不能亏了人家桑村长,结阴亲结出个活人来!桑村长对咱可不差。

巴相三及时地把自己刚才唐突说过的那句话轻轻抹掉了。

果然,刀绣兰惊异的脸色消失了,她甚至受了巴相三的感动。她以前从没有看出巴相三是如此大仁大义之人,她觉得偏见真是害人不浅。

你多想了,三叔,刀绣兰和缓地说,这也没啥亏不亏的,总还有合坟的那一天。碧芬死是桑家的媳妇,活也是桑家的媳妇,桑村长说过的,你知道。话说过来,碧芬千对万对就有一样不对,她不该偷偷从医院跑了回来,把男人扔在了火葬场。你想想,三叔,大热天儿。

刀绣兰巴相三两人刹那间达成了共识。巴相三走出厨房的时候刀绣兰很想扶他一扶,他忽然衰颓了下来,像要即刻垮掉。刀绣兰替他推开巴碧芬的屋门,先让他走了进去。

巴碧芬翻身从**坐了起来。她冷冷地望着门口站着的父亲和刀绣兰。

我不想死了,她的神态端庄,她对她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跑回家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再也不想死了。

她口吐芬芳。

她静坐着,端庄不改。

稍停一会,儿啊,她父亲就悲怆地说,儿啊,她父亲步态不稳地向她走近,她父亲拿起床前的那只药瓶,举在了半空中。她父亲端详着药瓶。还是我死吧,她父亲出人意料地说,就真地把嘴朝瓶口凑去。屋里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了,刀绣兰眼看就要失声叫起来,可是,巴相三接着又说,龟孙子才死哩。他一笑,手一松,药瓶跌落在地,嘭的一声,碎裂了。他向**的巴碧芬挤了一下自己的一只眼睛。他想他把她吓了一跳,他为此感到心里很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