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日英德诸国在茫茫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上打个不停,海战要造军舰,打坏了要修要补,造军舰和补修军舰有道必需的工序,刷涂料耐腐蚀,干燥剂桐油价格像翻筋斗云,不断向上攀升。左见庸抓住机遇多收桐油运送上海口岸,末了用尽浑身解术装船百货回重庆做买卖,华西公司赚了钱,陈立夫兄弟干股分红捞了一把金币,一高兴把那所中西合璧的小院,重新赏给左见庸居住。左家人忙碌搬家好不高兴。
眼看春节到了,左见庸提议新年热闹体面图个喜庆。美国人不兴过春节,花旗银行不为春节放假,左见若没空闲做过节的准备,搬家也好买年货也好,统统落在季学民身上,南山进城十几公里,他会开车确实方便。大年三十头一天,老人称之小除夕,季学民宣布碱厂这天放假过年,在家为小院大门二门贴春联。搬回小院,左见庸拿出珍藏的左宗棠画像,找名家“荣画斋”精心装裱,吩咐他挂在客厅正墙上。满清大臣左宗棠大人依辈份是兄妹的高祖父,正好在五服之内,吩咐季学民供奉在客厅中堂,找来楼梯挂上去,揣摩一阵,品心静气,写幅楹联: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长短合适,大小得体,左右协调,楹联来不及装裱,用图钉暂且订在两边,应付过年再说。
左见若小书房里,季学民爬上书桌,量好尺寸,写条横幅,内容是青年左宗棠自题小像,他欣赏末尾两句:“乾坤忧痛何时毕,忍嘱儿孙咬菜根”。写好字,到花园陪孩子玩游戏,季学民小时爱玩“战国”,季小明、左湘文、左湘武三个孩子分甲乙丙三方攻城略地,小明与两个哥哥不在一个年龄段,玩了一会,游戏改为湘文湘武两兄弟玩一边,他带着儿子玩一边。擦黑时分,左建若回来了,孩子争先恐后跑过去,要玩具,要糖果。左见若分发完毕,到厨房叫上文惠,给嫂子、郭嫂和侄儿一人一套新衣服。过年讲究吃,油炸、清蒸、卤菜、年糕、元宵,文惠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不过意说:“我这当嫂嫂的,还没来得及给妹妹、侄儿侄女买过年礼,妹妹到抢了先。一家人过年上街时,我给你们一家补起来”。
二天大年三十,清早艳阳高照,湘文告诉父亲:“爸爸,姑父昨天给了我们压岁钱”。说着拿出来给父亲看,左建庸叫儿子去把弟弟妹妹喊来,摸出一叠新币发给孩子,叮嘱说:“姑父是姑父的,爹爹是爹爹的,舅舅是舅舅的”。孩子们一年到头盼过年其中包括压岁钱,一把接过去,高兴在院子里转圈圈,刚满两岁的小芳,手里拿着一个棒棒糖跟在三个哥哥后面追。左见庸看了付之一笑,走进客厅,欣赏季学民用图钉订上去的楹联,随后出去,到院子周围看看。
左见若昨晚吩咐季学民今天洗餐具,把置办的各种器皿一一翻出来洗净擦干,蹲在厨房忙了半天,午饭时节才与左见庸碰面。左见庸称赞客厅楹联写得好,季学民说:“哥哥若不嫌弃,我给你书房写一幅”。左见庸满口应承,两人来到左见庸的书房,房间宽大,说是书房,其实是左见庸的会客厅,四周摆满沙发,茶具,别无其它陈设。季学民用脚步丈量张挂书法的空间,左见庸不在其意,叫他坐下,说:“什么时候写,你安排。我问你,你经常很晚回家,忙些什么啊”。话里带有不满意的情绪,季学民略加思索回答:“也是,杂事特别多,忙起来不能按时回家”。
左见庸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说:“见若说,在你心中,有一样东西,比这个家还重要。我们给那边送了大笔钱,他们信任你吗”?季学民想起句古人警句,任劳任怨不得一星任功,尽心尽力未言十分尽职,在队伍里,哪能给了钱就会得到什么。左见庸想不到也做不到,他是商人,做事得有回报,内心苦楚地笑了笑,说:“那笔钱,他们收到后,叫我一定要谢谢你和见若”。
“撒谎,那么大笔钱,送去这么久了,我今天不问,你还不说他们是什么态度”。
送出去那笔钱,组织上一直耽心这事与陈氏兄弟有牵连,季学民自己都受到怀疑,组织上没安排任何人与左见庸见面表示感谢,他只能耐心等待。季学民心里清楚不过,跟左见庸谈信仰是对牛弹琴。参加地下工作十二年的腥风血雨,他理解组织这么做的必要,事情到现在,大家平安无事,说明组织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对左见庸来说,给出去的银元,季学民用30%的股份利润分红偿还,如今已还完了。他兜里没拿钱出去,相反,碱厂的利润他得70%,这笔生意他赚了。季学民迟迟不转告那边的态度,他知道共产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如今风浪已经平息,在复杂多变的商界,他不愿丢掉现实的财富和地位,去追求什么理想抱负。他不理解的是,季学民在那边好像也没捞到好处,反倒帮助外人编段话来敷衍他,不由得生气地说:“你不要给我装傻,那边的人,因为我靠近陈果夫陈立夫,不会信任我,这点我心知肚明。我担心的是你,在那边对人处事不知用把尺子量量分寸,不知讨价还价,给了钱没捞到好处”。陈氏兄弟给了左见庸一些好处,他显得踌躇满志,上次一番震动,打消了脚踏两只船的念头。他想捅破这张纸,等会除夕夜逼迫季学民当着左见若的面表个态,放弃理想回到现实。过去的事,他不怪季学民,更不能怪他自己。他要教妹夫懂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沉深邃的眼珠看了看季学民说:“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小家,收拾得怎样”。
小家书房,书案上摆放着季学民书写给自己的书法,左见庸看了先祖作品面容有所好转,随后到两间卧室看了一下。二人出来,特地去看了郭嫂的卧室,房间在一楼,紧靠楼梯间,有十个平米。为了激励中统特工,陈立夫除给郭嫂一笔抚恤外,吩咐左见庸给郭嫂一处房屋安身。左见庸知道,郭嫂安置得好不好,事关陈立夫的面子,关联自己在陈立夫心中的印象。上次搬出小院,他特地给郭嫂在筒子楼租了间屋。这次回到小院,他动员郭嫂一起回到这个小院居住,陈立夫知道后几分满意,说:“左见庸这人知道我的心思”。
郭嫂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情报要反映,见了中统的人,尽挑选左见庸好话说,彼此相处相安无大事。郭嫂的房屋时常开着,左见庸在郭嫂房里看了起居摆设,转了出来,走到厨房里问:“郭嫂,钱够不够用”?郭嫂抬头望了一眼笑笑说:“唉哟,先生,遇到你们兄妹,我这辈子是遇到贵人了,您给了份煮饭打扫卫生的工资,见若又给份带孩子的工资,您叫我说啥子好嘛,祝您们这些好人长命百岁”。
郭嫂住在他家,基本不花钱,左见庸问的目的,是要了解郭嫂的心。郭嫂说话的神态自然,一番话出自真心,让他放下心来。回到客厅,吩咐两个儿子擦桌子,摆酒杯碗筷。他和季学民在左宗棠画像前,摆放一张条桌,供上祖先牌位。
左见若与文惠喊上自己的孩子,进屋换衣服,准备祭祖。郭嫂赶紧洗了手,进左见若屋里帮忙。说:“小芳,是千金家的千金,得要打扮一下哟”。忙了一阵,两家人分头出来,站成两排,四个大人站在前排,三个大孩子在后排,小芳由郭嫂抱着,站在三排。左家是侯门,祭祖仪式左见庸要讲规矩,季学民随遇而安,叩头行礼就是了。
一家人五体投地,祭拜天地,左见庸念念有词:感谢天地给左见庸左见若带来平安吉祥,丰衣足食。左见庸左见若今生今世一定与人为善,善待世人。其次祭拜祖先,请列祖列宗鞭策宽宥后人,我等在世一定勤勤恳恳,努力耕耘,严守家规,使左家香火世代繁盛。三是祭拜各路神仙,请他们在天之灵,佑护左家后辈,我兄妹二人愿多行善事,多发善心,报答神仙的大恩大德。
祭拜行礼叩毕,嫂子文惠说:“孩子未成年,不能与大人同桌一起吃年饭,今晚摆两桌,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她与左见若在客厅里安了张小桌子,上好饭菜,郭嫂说:“我和孩子们一起吃,照顾小芳”。左见庸向她点头,算是同意。
四人念念有词,给祖上洒酒,烧纸,祭祀仪式进行完毕,已是七点多钟了,洗完手,坐到桌上,左见若说:“今天全家团年,请哥哥作新年贺辞”。
左见庸高兴,说:“那我当兄长的就不客气了,今年我们家在祖先们的护佑下,收获很多。佳佳赴美国留学,姑姑的心血没有别费,中国人读美国的名牌大学,不容易呀。临走时,又托人画幅画,给孩子一个念想,我找人装裱后给佳佳邮寄去了。我提议,为我们家人平安发财干杯”。说完,一口把杯中酒干了。左见庸喝干了杯中酒,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又说:“这第二杯酒,为夫妻干杯”。
文惠和左见若,还有季学民,过年是要开戒喝酒的。
第三杯酒,季学民没长眼,举起酒杯对左见庸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哥、嫂,我敬哥嫂一杯”。左见庸见季学民自投罗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问道:“你刚才在客厅里写的什么”。
季学民随口回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这是宗棠前辈的座右铭,流传至今,家喻户晓。你心忧天下,古人说修身齐家平天下,这齐家可在平天下之前,你今天就把怎么齐家做个承诺,起个誓言”。说完,用眼睛瞄准季学民,端起杯子,独自把杯中的酒干了。
季学民中了圈套,左见庸要自己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取代信仰的位子,颠覆自己的思想信念。难啊,国破山河碎,多少仁人志士在抗战前方挨饿受冻,流血牺牲,他岂能在酒桌席上背叛自己的信仰。
“我没给你说明白吗”!左见庸五官收缩,脸色铁青,双眼凝视,酒意在脸上几分意气,风发出来咄咄逼人。文惠和左见若搞糊涂了,大过年的,团圆桌上,左见庸要干什么?
季学民说什么好呢?他爱左见若,这不用说,放弃信仰去爱,做不到。桌上饭菜热气腾腾,他感到左见庸寒气袭人,仿佛他不表态,今晚决不罢休。他脸上没表情,他不能为这么件小事在这家里闹不愉快。
左见若看哥哥为了她,不给丈夫面子,说了这么多话,觉得差不多了。端起酒杯说:“哥、嫂,一年辛苦到头,难得今晚高兴,这第三杯酒,由我说吧”。接着给左见庸的空杯子倒满酒,说:“见若这辈子给您们当妹妹,当得幸福,您俩今生就当修行,若有来世,我定当报答,为今世兄妹情缘干一杯”。
妹妹一番话,为季学民解了围,左见庸说:“见若说得好,我们两人能在左嗣家族中结成兄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就为我们今生有缘,两兄妹干一杯”。说完,兄妹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左见庸看季学民在桌上发呆,把手放在季学民的手背上,说:“兄弟,东方不亮西方亮,那边不相信你,你就退出来。你若愿意参加这边,保你和见若,侄儿侄女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季学民的才干为人,左见庸是欣赏的,他要的是季学民珍惜自己心爱的妹妹,在外面见风使舵,投机专营。拉着季学民的手说:“兄弟,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国民党由美国人撑腰,你想好了,就算国民党斗不过共产党,美国人,共产党斗得过吗”。
季学民不想在这儿正面顶撞他,美国人,共产党也不怕!他绕个大弯子说:“那些国家大事,兄弟管不了,等战乱平息,我去修桥筑路。俗话说,修桥筑路,儿子儿孙一大路”。
两个男人不着边际打哑谜,文惠听不懂,国民党美国人跟我们家过年有什么关系?指着左见庸说,“左见庸,做兄长的,酒别喝多了,适可而止,图个吉利”。然后数落季学民:“看不出来,季学民要儿子儿孙一大路,你有好大个家当,要见若替你生那么多孩子”。话说完,她没笑,左见庸左见若咯咯地笑了起来。
下席来,左见庸对季学民说:“听常人讲,酒后写字会达到一种意境,你不是要在我书房里写幅字吗,现在写,怎么样”。
世事和为贵,更何况自己寄人篱下,季学民说:“那就献回丑。落款怎么写”?
左见庸见过不少书画,说:“以先辈为镜,谦虚谨慎立世”。
季学民明白意思开始磨墨,在书桌上铺开宣纸,四周压上小石条,拉开架势,一口气用草书写下左宗棠的燕台杂感,落款壬午年三十,左见庸录先辈警句自醒。季学民写字时身段灵活,长长的手臂和柔软的手腕潇洒自如,左见若旁边看了,心中一种喜爱丈夫的娇气忍不住流露出来,撒娇说:“字写得一般,架势挺吓人”。
左见庸不解妹妹风情,说:“你是读新书的,书法你是门外汉。学民的字确实有功底,间距结构,笔韵搭配,都是很有底气的。这叫奇野朴茂,浑然天成,是吗”?左见庸生拉硬凑,他不靠书法谋生,又是内兄,季学民随声附和说:“能得哥哥如此夸奖,甚是高兴,等我裱好了,给你书房挂上”。左见庸也没客气,说行。
文惠和郭嫂收拾完厨房,出来说:“湘文、湘武,去洗脸洗脚,再来客厅守夜”。郭嫂忙着给客厅生火,季学民给小明、小芳洗脸洗脚。左见若去拿花生糖果核桃,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季学民心中只祝愿:来年平平安安。
二
阳春三月,左见若被叫到总代理办公室谈话。
花旗银行驻中国总代理沃夫森四十六岁,是位高个头黄头发的美国人。一个月前,接到中国军政部转来的军统局密函,要求把左见若调到花旗银行另一个国家的派驻机构去。军统下的功夫深,这边给花旗银行中国分行发函,那边则通过美国驻华使馆给花旗银行总部施加压力。恰恰在这个时候,花旗银行准备在印度设家分行。
左见若进来,沃夫森客气说:“密斯左,请你来是有新的工作交给你”。
“什么工作”?左见若坐到沃夫森办公桌对面问。
沃夫森笑嘻嘻地说:“密斯左来我们花旗银行,一年表现我满意十分,妳翻译的花旗银行手册,用中国语言建立总部认可的中国片区管理制度,债权有保障,银行有利润,职工有奖金,总部高度赞许。用一句中国话说,叫春种一粒种,秋收一斤粮”。
左见若暗暗注意,沃夫森一字一句,说到谚语时努力地在把“种”跟“种”在声调上的区别读出来,许多中国人发音时都没有注意这种区别,心想沃夫森的认真劲真叫人佩服。
“总代理先生,没想到您的汉语说得这么好”。
沃夫森看着左见若冷静的表情,笑眯眯地说:“因为在聪明人面前你必须得聪明,在认真的人面前你必须得认真”。
左见若不禁笑了起来,说:“您是在夸我还是在夸您自己呢”。
窗外的阳光照在左见若身上,蛋青色的肤色,灵巧的五官,轻松愉悦的笑容,纤细的手指,少妇是篇优美的散文,沃夫森欣赏左见若,读着春天的散文,收敛了笑容,说:“员工们都说和你在一起谈话,是一种享受,我今天终于理解这种评价的含义”。
左见若知道职工喜欢和她谈话有欣赏她的美貌的因素在里面,她善于把这种心态控制在一定程度。此时,她觉得和沃夫森,一男一女,关起门来,在一间办公室里,这种客套话不应该说得过多,问道:“您不是说有新工作交给我吗”。
沃夫森也觉得该进入正题了,注视着左见若说:“总部决定以我们分行为依托,在印度新德里再开设一家二级分行。鉴于印度与中国的毗邻关系,抗战以来,两国贸易急剧增加,总部提出在印度的分行里面应该有一位懂业务的中国人。在考虑这个人选时,我想到你最为合适,推荐你去印度分行,担任财务总监。总行要为你加薪,为你在新德里购买住房提供按揭,为你提供汽车”。
左见若表情平静地说:“我可以不去吗,这么优惠的条件,应该有人愿意去的”。沃夫森在谈话前,通过旁人对左见若进行了了解,预见她会拒绝。左见若优雅的神态,委婉拒绝而不失礼仪,左见若是他亲自面试进来的,如今派往新德里,如若不接受,自己就没能力和资格做这个总裁。谈话前,他是在执行上面的旨意,现在他则是在为自己,往印度二级分行派一位亲信的高级职员。语气肯定地说:“我已把对你的推荐,报告总部,总部已经同意,别无更改”。左见若神情静静不表态,沃夫森加了一个筹码,说:“你丈夫若跟随你去,我可以在中国驻印度使馆里给他谋一个职位”。后面这句话是沃夫森此时加进去的,不过他办得到。中国政府硬要把他的一个职员安排到印度去,那他为何不能要求把这位职员的配偶也安排到印度去呢。这位配偶到了印度,不也脱离了中国的左翼运动吗。“我可以协调中国政府,帮助你丈夫谋取一个使馆秘书类的工作”。沃夫森把自己的计划强调了一遍。
除夕晚上,哥哥的话,左见若是听明白了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沃夫森的许诺,让她露出会心的笑容,她日夜耽心,最放心不下的心事,沃夫森给她提供了一个最佳解决方案。她露出上下洁白整齐的小米牙,会心地微笑着说:“谢谢您,沃夫森,您真是个好人”。
沃夫森点头笑了,说:“按中国人的逻辑方式,说谢谢,就是同意”。
左见若点头说:“我同意”。
沃夫森心里有种成功的感觉,他的许诺让左见若接受了安排。他暗自叹息,中国女性太优秀了,花旗银行的优厚待遇没让左见若动心,他为她心爱的男人作出的许诺,却让这位女士接受了安排。叹了口气,说:“下周星期一有人接替你的工作,下去后,立即清理手里的文件和工作,新人来了,办好移交”。
从沃夫森办公室出来,左见若周身洋溢着幸福。回到办公室,忍不住给哥哥打电话,约下班后回家商量重要事情。傍晚回家,左见若把哥哥拉到书房,把到印度去的事讲了一遍。左见庸听了,却高兴不起来,说:“昨天接到军政委员会通知,出川运输桐油船驳的调度权收归财政部战时货物运输管理局,那是军统控制的一个部门,我们公司只负责收储,不再管运输了”。这个权利变更,公司和左见庸的收入将减少一半,从沦陷区捎货到重庆是他和陈氏兄弟的一大财源。
“是不是因为学民,上面认为你沾了红,要削弱你”。妹妹始终向着哥哥,无论何时,左见庸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没有那么简单,上面如果只是针对我,他们可以把我调开。这当中牵涉到中统与军统的利益问题,此事说明老蒋偏向军统了,陈氏兄弟断了一笔收入。你打算怎么给学民谈”。
“花旗银行这次调我去印度,下了决定啦,我已表态愿意去。学民是共产党员,我早就猜道,他跟我去印度,脱离共产党组织,那是最好不过。我们总代理等我尽快回信,我耽心学民犯糊涂,不跟我去”。
左见庸定过神来,说:“学民愿意跟你去,全家皆大欢喜。凭我的了解,他很可能坚持不跟你去,出现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想了想,学民如果固执己见,我只好带小明小芳先去印度,等那边安排好了,我给您们来信,那时您再做做他的工作”。
对季学民,左见庸已失去信心,家里这位共产党,好比藏在身边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他能跟随妹妹出国,一走百了。他不去,妹妹走了,遇到意外情况,他应付起来轻松得多。妹妹的话,他耽心的事不存在了。说:“等会学民回来,我们一块劝劝。我给刘阿荣、范子宿、吴邵云分别打个电话,请他们也帮我们劝劝学民,随你去印度”。左见庸打完电话,叫文惠来一下,文惠在厨房里跟郭嫂一起做饭,丈夫叫她到书房,到里屋换件衣服方才过来,听说妹妹要远离出国,姑嫂二人拉着手叹了口气,文惠说:“只是这一别,我们姐妹今后见面就难了”。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佳佳,眼圈不禁红了起来。
姑嫂二人来到餐厅给小明,小芳喂饭,左见庸说这顿晚饭等姑爷回来一起吃。郭嫂看这一家人有重要事情商量,吃完饭,她给四个孩子洗脸洗脚,把四个孩子分别带到卧室,哄睡着了小芳没到客厅来。
天黑了,季学民拖着饥饿疲惫的身子回来。见哥哥、嫂嫂、妻子三人坐在客厅,打招呼问道:“哥、嫂,你们吃饭了吗”。
姑嫂二人同声说:“等你回来一齐吃”。
饭菜郭嫂在灶上温着,吃饭时,左见庸埋头喝酒,文惠不自然地给季学民碗里夹菜,劝多吃点。嫂子今晚举动反常,有什么事与自己有关。吃完饭,季学民要去收拾厨房,文惠说:平日你也没怎么做,今晚还是我来吧。季学民看了看左见若的眼色,妻子点点头,只好说:好吧,什么好事在等我,说吧。
左见若妩媚一笑,说:“学民,你说对了,这事对我们家,真是天大的好事。我在你心目中重要吗”。
“重要啊”。季学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说过愿意跟我一块去天涯海角,永远不分开,这话作数吗”。边说一脸娇气抓住丈夫的手,把季学民带入青春相恋的情境,季学民哑然失笑,说:“你当着哥哥的面拉着我的手,重温我们谈恋爱的誓言,什么意思”?左见若深情柔婉,几分嗔怪,说:“你记得誓言就好,这件事,只要你决心一下,就能实现,机会难得,太重要了”。
季学民一本正经地说:“转一大圈,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今天,我们花旗银行中国地区总代理找我谈了工作调动的事”。
“嗯,他说调哪去”?
“调印度新德里分行。”
“这不是开玩笑吗,你有家有孩子,能走这么远吗”。
“孩子我们带到新德里去,那边英语教学为主,学习不成问题”。
“那就是我的问题,是吗”。季学民这才明白了今晚的中心命题,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毫无准备,反问左见若一句:“你已经答应那个总代理了,对吧”。
左见若充满信心地说:“只要你愿意跟我们去印度,花旗银行可代你申请一个中国驻印度大使馆的秘书职位”。
季学民苦笑了下说:“你知道我大学只读了一年,英语成绩差,又丢了这么多年,早都还给学校了。印度语我从来没学过,去了能干些什么呢”。
在一旁没吭声的左见庸说话了:“你要相信花旗银行在中国政府中的影响力,你可以边干边学,凭你的聪明和学习劲头,要不了一年,你就能胜任工作了”。
沃夫森能把话谈到这个程度,季学民感觉到这不是沃夫森一个人在运作这件事,他问左见若:“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办工作移交”。
今天星期五,明天礼拜六,星期天不上班,商量的时间不多了。季学民想起彭佩然的责怪,没把妻子争取过来,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挽救这失败的局面。站在客厅中央,一字一句地说:“见若,我选择的道路,是看得见桅杆之尖的一艘航船,是站高山之巅,望大海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是噪动母腹之中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
左见若捂住耳朵大声说:“季学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青年学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从恋爱到结婚,都是我依你,这次你依我,你跟不跟我去,你说呀”。眼睛直直地盯着丈夫。
“季学民,你的身份我们知道,你说是要家要孩子,还是要你那个不能吃不能穿的信仰”。左见庸拉下脸,怒气冲冲说了句。
季学民逼得没退路了,说:“印度是一个宗教神治国家,印度教、伊斯兰教、天主教经常争斗,孩子去了接受一种陌生的教育”。
左见若打断他的话,说:“那还不是你闹得,你不去参加什么共产党,我们一家人也不会远渡重洋。我舍得你,还舍不得哥哥、嫂嫂、侄儿呢”。
文惠劝说他:“你们俩本是郎才女貌,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外面的事不去管,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嘛。见若选择去印度,还不是为了让你逃离那些砍头坐牢,整天提心吊胆的事”。
左家兄妹嫂子主意已定,木已成舟。季学民双手握拳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文惠又说:“学民,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咯”。
该说的话已说完,左见庸和文惠去歇息,左建若要陪孩子,他们心情平坦,进卧室去一会儿传出来熟睡均匀的呼吸声。
季学民独自坐在椅子上,一直到天明都没挪开一步。
三
二天一早,范子宿来电话,叫季学民去扬子江茶社,有事找他商量。出门时文惠对他说:“学民,听嫂子劝,你与见若,一齐去印度吧,好好一家人怎么能轻易分开呢。再说你如果不去,见若她一个人到异国他乡,带着两个孩子,日子多难啦”。
季学民出门坐轮渡,先到林森路《商报》编辑部,向彭佩然汇报,左见若要调往花旗银行新德里分行,要求他去驻印使馆。彭佩然没结过婚,没有夫妻分离父子离别的感受,模棱两可地说:“这种事取决于你的态度,组织上提醒你要恰当处理家庭关系,意思是政治立场要坚定。你要跟着去,我不阻拦。你不去,我看是好事,左见若对哥哥感情胜过你们夫妻,左见庸跟在陈氏兄弟后面讨饭吃,思想上摇摆起来偏向国民党的时候多”。
季学民印证了自己对彭佩然的判断,说:“佩然,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让组织失望的”。从报社出来,来到扬子江茶社,早晨客人不多,刘阿荣和谢怀秀,范子宿和沈岚,吴邵云和徐丽萍,围着一张桌子,三家人各坐一条板凳,季学民问范子宿是什么事?
范子宿满脸笑容,白了季学民一眼说:“见庸打电话,把左见若升职去印度的喜讯告诉我们,我们在商量什么时候给你践行”。
范子宿说完,三位夫人三张嘴展开攻势,不歇气地说:“季厂长,季经理,好事成双,刚过春节,您太太升职,带着孩子出国,这辈子找到左见若这样的绝代佳人,是您前世修来的福气”。
“左家兄妹待你不薄,印度又没打仗,去了别忘了我们”。夫人们个个脸上充满笑容,说话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直往季学民耳朵里面灌,把他耳膜都炸了。
谁知这里还有不同的声音,刘阿荣说:“国家有难,一有机会,趁机逃跑,身边躺着花旗银行漂亮的女白领,今后是中华民国大使馆秘书,郎才女貌,绝代佳配,还用我们劝吗”。
吴邵云不满意刘阿荣略带讥讽嘲笑的话,说:“刘董,这话什么意思”?刘阿荣说:“没什么意思,国家有难,侨居国外的回来抗日,身居陪都的出国避难”。吴邵云反驳说:“没想到刘董心胸狭窄,别说左总给我们帮过忙,就是没帮过忙,漂洋过海,夫妻同行,人之常情。我们选个日子,欢送秘书长出国”。然后对季学民说:“我们几个支持你走,你说走就走”。
老朋友范子宿劝他说:“学民,你的情况跟我们不一样,碱厂是左见庸的,你该干吗干吗。换了我,一声不吭,走”。
季学民主意已定,双手抱拳,环视一周,说:“各位兄长、夫人,我留下来。和你们一齐抗战到底”。
这种机遇说这种话,不是疯子就是狂人。谢怀秀指责说:“季厂长,您疯了吗,您留在重庆,起什么作用?这么大一场抗战,就差你一个人”。
老朋友沈岚生气地说:“季学民,我看你活脱脱像个神经病”。
刘阿荣不知什么缘由,本意舍不得这位朋友,刚才无意识这么一说,没想到季学民真的不走,一下子惊呆了,找不到话说。
“耶,秘书长,左见若这样的人你都舍得分开,莫怕是你外面有一室,甩不脱哟”。徐丽萍交道不多,忍不住冒出一句话。
刘阿荣制止道:“你这个婆娘莫乱说,秘书长这人,我担保没外遇。他不去,有他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没留你,左见庸我得罪不起,去那里住洋房坐洋车,不去是你自己决定的啊”。
谢怀秀用手戳着刘阿荣的脑袋:“死老头子,你疯了吗?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婚,你今天说这话,就不怕遭报应吗”。
左见庸请他们劝妹夫同妹妹一起出国,现在剪不断,理还乱,三家人在这互相吵起来。范子宿、沈岚拉着季学民的手往门外边走,劝他说:“学民,你赌那门子气,你跟见若走,别使性子。娶到见若这样外贤内秀的女人,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这次走错了,后悔一辈子”。
茶社外面传来喇叭声,一辆黑色小车在门口停下来。左见若坐着左见庸的车赶到这儿来了,满以为这边劝说丈夫已经开通,笑嘻嘻地下车说:“学民,时间不多了,说句话”。
季学民摊牌了,面对面地对妻子说:“我离不开祖国,你若爱我,就留下来”。左见若最后一丝幻想被破灭了,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扑上来抓住季学民衣衫,猛踢一脚,双手握拳胡乱捶打着季学民的胸脯,号啕大哭说:“你想我爱你,没想你爱我?十二年啦!你这颗心,是块石头,都该捂热了,你良心遭狗吃了吗,你丢得下我,丢得下孩子吗”。
在感情问题上,一向俯首听命左见若的季学民今天内心出奇地强硬,理直气壮地回答:“你把孩子留下来吧”。
“孩子跟你?身无半亩,你拿什么养活他们”?
季学民无语,总不能说三十年前左见庸把左见若养大,再把两个外甥养大,抚着左见若的肩膀上了车,叫师傅开车回家。
汽车冒着青烟走了,开了一半的车窗,传出左见若连哭带嚎的声音。
在沃夫森和军统局的斡旋下,印度驻华使馆把左见若和季小明、季小芳的出国签证一周就办好了。临行前,左见若提出照张全家福,兄妹两家做个分别留念。左见庸想兄妹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应该照个像作个纪念。想到妹妹选择远离亲人是为了季学民脱离共产党时,不禁对季学民的固执产生一种怨恨,看在妹妹的情份上,他勉强平抑下来自己的情绪,说:“好吧,我叫你嫂子安排一下”。
分别午餐,选在南岸江边的一家餐馆。四个大人各怀心思,临行没有离别的诗意和情绪,像是一顿散伙的筵席。小芳年纪小,没意见发表。倒是湘文、湘武、小明,三个表兄弟隐隐感到离别的难舍滋味,围着四个大人问这问那。季学民作为父亲,两个孩子他尽的义务太少,他逗小芳说话,女儿不理他。拉着小明的手说:“印度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到了那边,多学点东西,爸爸等你早点回来”。
小明瞪大眼睛问:“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齐去呢”?
“爸爸在这边把鬼子赶跑了,等你们回来”。
六岁的小明不明白爸爸的话,躲到一旁呆呆地纳闷。
左见庸对季学民说:“多好的机会,又不要你背叛你的组织,出卖你的同志,只是出国远离几年,今后可以回来,你都不情愿”。
季学民无言以对,他内心纠结难受,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回答。
照完像,左见庸对季学民客套几句:“见若走了,希望你还是住在家里,跟往常一样,别见外。走的那天,我就不去送了,见若心中还是有你的,我去碍手碍脚的”。说完,他一家人坐车先走了。
机场送行,夫妻二人沉默无语,相处十二年,也有找不到话说时。左见若爱上季学民,想组成一个甜蜜的家,过不缺吃不缺穿的日子。她做为一个知识女性,在人格上自强自信自尊,不愿反叛这个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她对季学民,对家庭,对儿女,该做的都做了。
季学民出身一个佃农,父母终年劳作,交了地租,所剩无几。十岁那年,家中借地主的牛犁田,牛意外掉下山崖摔死了,父亲吓得上吊去世,以死抵债,留下四个弟妹和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他靠宗族祠堂公田供养才读完私塾,每天和母亲一起艰辛劳作,支撑全家聊以度日,吃的清汤寡水,穿着衣不蔽体。幼年习武,全靠好心的方秀才经常递给他红薯洋芋,时常盛碗饭给他,让他支撑体力。离开乡下,他发奋读书,一心改变贫穷的命运,靠奖学金,靠亲友资助完成学业。每逢假期,不是做苦力,就是教私塾。七拼八凑念完中等师范,有了一份稳定的教书职业,获取的薪水可以赡养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妹,平静的生活过了两年。在他教书的乡村,一位大地主听说民国十五年四川举行全省中师毕业生会考,季学民拔得头筹,名列全省第一。拜托他用儿子的名字去报考名牌大学,考试一切费用和读书费用由地主支付,还给他按月付薪水。地主反复劝说,季学民犹豫再三糊里糊涂答应了,而且考上南京中央大学。谁想到地主儿子成天游手好闲,抽大烟,嫖女人,他刚读完大一,地主儿子年纪轻轻猝死了。合约的支撑点没了,地主停止支付他在学校的一切费用,而学籍簿上仍然是那个地主儿子的名字,季学民即使打工挣学费,也是替死去的地主儿子挣文凭,人间哪有这种荒唐事!气愤不过辍学到上海找工作谋生。独特的经历,他认定人剥削人,压迫人不公平,不合理,封建地主腐朽没落。
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生活信念,相识相爱12年的情意,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有破镜重圆的哪一天。
两个孩子第一次坐飞机,穿着新衣服,小明牵着小芳,在机场候机厅里这儿看看那儿看看,高兴得很,完全没有观察两个大人的表情。季学民和左见若昨晚约好在机场不吵不哭,还要面带微笑,让两个孩子平静地离开自己的祖国。小明和小芳上飞机前,季学民叮嘱:“小明、小芳,一定要努力学习,做一个对国家有作为的人,回来报效祖国”。孩子似懂非懂,临别时挥着小手向他说:“爸爸再见”。仿佛这离别是去异国旅游,不久他们又会见面。
飞机飞上了天空,看着渐渐远去的机翼,季学民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酸楚,脑海里回想起左见若的种种好处,作为妻子,左见若百里挑一毫不为过,相貌漂亮,待人贤惠。结婚过后,季学民三个妹妹出嫁置办嫁妆,弟弟结婚盖房子,母亲去世安埋丧葬,一些些大事小事涉及到钱,左见若总是提醒他要主动,要大方,拿出长兄的样子,还说你拿出去的既是亲情的温暖,也是赠与弟妹生活向上的信心。如今这个小家破碎了,她一个少妇,带着两个孩子去异国他乡,会遇到多少孤独,多少艰难和痛苦。作为丈夫、父亲,为心爱的女人,为亲生儿女,做了什么?这一切,为了什么?飞机带走思念,眼泪实在控制不住,像两股溪水往外不断流淌。
左见若隔着舷舱玻璃看,地面那个十分熟悉又渐渐模糊的身影,那个曾经让她怦然心跳周身颤抖,魂牵梦绕的男人,从此将天各一方。小明小芳在候机厅玩疲倦了,机舱暖气空调和氧气吹拂在孩子身上,安静的睡着了。她请空姐帮忙看着孩子,自己去洗手间。墙上的镜子照着她苍白孤独憔悴的脸,结婚七年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家,今天这个家还是破裂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里的委屈化着哭声“哇”地一声迸发出来,霎时间泪流满面。机舱里的美国空姐听到里面传出长久悲怆的哭声,使用应急措施打开了舱门。左见若抱歉说:“Sorry,please help me to take care of the children,I use the bathroom vent under,对不起,请帮我看好孩子,我借用卫生间宣泄下”。两位美国空姐点了点头,释放了心中的委屈,一个人病怏怏回到座位上。有花旗银行这块招牌,去印度生活是稳定的,她耽心的是真心爱过的季学民,有见识不装糊涂,有信念不转弯屈从,有才气不趋炎势利,这种人在世上,不知要吃多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