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讨好主子亦步亦趋 撕毁合同相煎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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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军班师回朝,抗战即将胜利结束,不知怎的,军服加工订单却大幅增加,军需署下达八百万军人的订单,季学民把军服系列运往何处,数量分布交给梁颖慧,托她交给了组织。

刘阿荣搞起星期五聚餐会,相互吃转转,交朋友,谈时事。这天周四,打电话给季学民说:“秘书长,替我去纤纤火锅预定明天晚上一间雅室。”火锅重庆大街小巷遍地都是,本是船工纤夫下脚之地,刘阿荣选纤纤火锅待客,算是与重庆与川江有了一份情缘。转了一下午总算找到,店主却是位南京人,一位五十出头胖子大汉,说取名纤纤为纪念三峡纤夫。由头传出去,迁川工厂常来此聚会,天天座无虚席,雅室只有三间,晚间雅间需排队等候,季学民定好一间,找家公用电话告诉刘阿荣。

二天傍晚,季学民提前来到,坐下来一张报纸没看完,进来位四十出头的妇女,一身旗袍,蔚蓝底色深蓝色小瓣花纹,白袜白皮鞋,一眼望去,高雅纯朴,季学民知道贵客身份,起身招呼:“失敬,失敬,没想到请来的是罗大姐”?来客罗秋容,重庆知名女社会活动家,出乎季学民意外,傅紫玉站在罗秋容身后,两人一起进来。

“你怎么认识我”?罗秋容体态丰腴,一副女中音,带着磁性。

“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季学民从报纸上了解了罗秋容,介绍她少年时冲破封建婚姻,出国求学,下南洋,闯天下,一直过着独身生活。武汉沦陷后,中原战场撤退下来大批难童,大部分是抗战阵亡将仕的遗孤,孩子们饥寒交迫,体质瘦弱,经邓颖超同志推荐,宋庆龄把这批难童转移到陪都的重任交给她,500多个难童,既无经费,又无口粮,越秦岭,转汉中,行程数千里,徒步行走,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难。最后在民国交通部次长卢作孚帮助之下,搭乘民生公司轮船抵达重庆。罗秋容看着季学民肃然起敬的表情,亲切地说:“你不惑之年了,叫我秋容吧”。说话间,刘阿荣到了,主客互相作揖客套。随后范子宿、吴邵云来了,火锅讲究麻辣香鲜,除辣椒花椒生姜主料,还辅以甜酒糟,此时汤锅滚开,海椒花椒翻滚,香气扑鼻。主客坐定后,刘阿荣说:“秋容女士爱吃辣,下江人选火锅,只是凑个乐趣。请您来一事相托,光华、民康遭受日机轰炸,没能参加”九、一八“国耻纪念日义卖活动,请您方便时向宋氏三姊妹代为说说”。原来迁川工厂联合会每年在九月十八前后,挑选十八家工厂的十八种产品,在九座城市按九折销售九天,作为国耻纪念。届时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宋氏三姊妹”亲自光临,带头购买展销商品,教育国民牢记国耻。光华印染、民康药棉今年没参展,刘阿荣一直愧疚。罗秋容在战时儿童保障会负责,经常与“宋氏三姊妹”见面,刘阿荣想罗秋荣代为说明原因。

罗秋容说:“刘董的爱国义举,早已深入人心,委员长都记得你的大名。不过爱国还要爱民,民众对你们的看法却不看好,说你们在工人上班饭里加明矾,女工下班,强行搜身,工人工资,还是刚来重庆水准”。说完手指傅紫玉说:“这位姑娘为此事给范老板提意见,你蛮不讲理,一下子把人家开除了”。近两年公司工人要求提高工资,提高福利待遇,找范子宿对话,闹罢工,他旧习一时难改,自持公司境况好转,外面招工不难,开除带头闹事员工。这位姑娘何时开除出厂,他记不起了。罗秋容带着人证说了,他红着脸点头赔不是,说:“这位姑娘,范某若曾有冒犯,请你多多谅解”。谁知傅紫玉听了赔不是的话,端坐席桌上不动筷子不涮火锅,嘴里不言不语,面容不冷不热。范子宿赔不是看在罗秋容面子上,住院时傅紫玉带着口罩,记不清面容,一个护士他也没放在眼里。罗秋容是中国经济协进会发起人,宋庆龄身边的密友,面子够大了,不能因小失大,傅紫玉不表态,只好略有愧疚说:“鸿昌公司愿意取消搜身检查,公开向员工赔礼道歉”。范子宿到重庆,对待工人比在上海好了许多,这也许是万里迁川途中无数民工做出牺牲,对他有所感化,季学民没有深说。刘阿荣几次遭受日机轰炸,似乎浴火重生,对钱物淡化了,对友情看重了,他当下承诺:“光华公司明儿起停止搜身检查,工作餐不再加明矾,员工工资提到市面水准”。吴邵云则说医药棉花纱布保证质量,价格还可小幅下调。一同来的证人傅紫玉并没在意三位资本家的态度,她心中纳闷不解的是,季学民在饭桌上跟这几个资本家称兄道弟,在医院要她精心伺候两个老板,出院了还像个狗腿子跑前跑后,心中充满怨气,嘴上没有吭一声,她装作不认识季学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上次季学民说与组织失去联系,看来是真的,饭桌上的人称呼季学民为厂长,原来当上资本家了,自己还指望依靠他去寻找组织关系,看来看走眼了。她一声不响,五官就像一尊冰雕,纹丝不动。季学民不会主动招呼傅紫玉,不论从男女角度,组织角度,他只能装作不认识。罗秋容倒是说:“学民,一回生,二回熟,有事找你可要接招哟”。季学民说:“秋容吩咐,不胜荣幸,一定一定”。

军需署下达的军服订单,做了三分之一,厂家去军需仓库提棉花原料,原料仓库不开门。加工好了的产品去交货,成品仓库不收货。小厂家们着急了,找刘阿荣请教:“好久看不到宋涣志,孔克朗的人影,他们也不来厂区转悠,前面做的活,该结账了,打电话问,对方都说人不在”。刘阿荣凭借生意人的直觉,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想到军服系列加工,是两千业主,数万名工人的衣食饭碗,作为会长,他得去问个究竟,讨个明白。这天,蒋侯乙终于来电话,请他和范子宿,吴邵云三个人去他办公室商量事情。

三人彼此几分胆怯,碰头分析去了是商量什么事?心里有所察觉,却又摸不准,范子宿通报消息说:“听美国之音说,国军要换装美制军服。军需署与我们签订的八百万套军服加工,怕要作废哟”。宋美龄前不久访问美国,在国会演讲媚眼主子,说只要美国提供足够的军火支持,她的丈夫就一定能在中国消灭共产主义运动。这番厥词主子用掌声大加赞赏,给予数额巨大的美援,其额度相当抗战前1936年国民政府财政收入的十二倍,她用美援,订购了飞机坦克大炮登陆艇机关枪,还订购了大量军服,一单就签了800万套。

吴绍云担忧地望着刘阿荣:“会长,他们若撕毁加工合同?怎么办?军品加工风险大,大就大在话语不对等,军方他强势啊”。

刘阿荣也是个人,心里同样犯愁,范子宿、吴邵云把希望寄托于他,只好鼓起勇气安慰两位说:“庄心如,蒋侯乙两位,算起来,也是我们的股东。不用怕,怕也没有用,去是必须的,水来便掏沟罢了”。

到了军政委员会,门卫熟了,挥挥手就进去。蒋侯乙升了职,军衔换成金质少将,当上军需署副署长,笑嘻嘻地说:“你们家眷上来,可是我们中统军统分别办的,他们问我,你们几位表现怎么样?我可是尽挑好话说哟。怎么样?家眷上来了,全家团圆了,应该请我来道个喜吧”。

刘阿荣说:“我那家眷,奔牛镇乡场的农村老太婆,你见了笑掉大牙”。蒋侯乙没招呼卫兵,亲自端来茶杯依序放在茶几上,放到范子宿面前说:“别看范兄五短身材,听说范夫人沈岚,当年是上海滩租界里的红歌星,大美女哟,上来以后一直藏在金屋里,不带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个地方和今天那是议论老婆般不般配的时侯,范子宿接过茶杯摆摆手,哑笑一声说:“蒋副署长,让你笑话了,沈岚为了生计唱过歌,唱的都是”夜上海玫瑰香“从没唱过红歌,那是要坐牢的,副署长大人不要乱说,她不是红歌星”。蒋侯乙乐的眉开眼笑,脸都笑歪了,递过茶杯给吴邵云,说:“子宿真幽默,说夫人没唱过红歌,不是红歌星。吴老板的夫人徐丽萍,当过电影明星?老板有钱就是好,娶的不是歌星就是影星”。蒋候乙叹气说:“世道不公啊,我们此生没此艳福”。吴邵云从他手里接过茶杯,似笑非笑说:“徐丽萍演过电影,都是些配角,怎么算得上明星”。

三人给蒋侯乙道喜,祝贺他官升将军。蒋侯乙春风得意,说:“跟你们几位打交道,长见识,长本事,这五年来,我感觉自己进步很大耶”。客套话说了,给庄心如打电话报告说:“刘董事长三位到了”。电话那边说:“请到到我办公室来”。

庄心如也升了官,军衔换成两颗星,中将,办公室比蒋侯乙办公室大两倍,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挂着蒋介石的戎装像,两边是蒋介石题写的楹联,左联是:读书上体识道理,右联是:日用闲磨砺精神。见他们进来,起身过来与三位一一握手,请他们在藤编沙发上入座,亲自提保温瓶给三位倒开水,说:“我们提倡新生活,只有白开水招待你们”。蒋侯乙要过来帮忙,庄心如不让,说:“三位是当今中国纺织界的柱石,号称纺织行业”三剑客“我能用白开水招待他们,是我的荣幸”。

送了五年干股红利,两位将军亲自倒开水刘阿荣也受得起,座在藤编沙发上没有动静。庄心如转入正题,说:“请三位来,有一事商量,军布加工业这几年发展太快,良莠不齐,很多厂家质量低劣,我们打算所有小厂退出军服加工,停止收购他们的加工品。我给孔克朗打过招呼,光华,鸿昌,民康的军品,照单收下,其余全部退出。希望你们下去做好工作,不要滋生事端,没问题吧”?庄心如为自己的精心安排自鸣得意,洋洋自得说。

刘阿荣懵了,收买他们,小厂全部退出,拦腰斩断,釜底抽薪,这是用的哪出计谋?作为会长,本能反应维护会员的权益。说:“庄署长,抗战快要胜利了,我们做生意的盼望过上好日子。您说的小厂,个头小,数量大,两千家呀!您取消他们的订单,会把他们逼上绝路,倾家**产的啊”。刘阿荣说什么庄心如有几分意料,不外乎替哪些小厂求求情,悲天怜人,良心得到安宁。按照适者生存法则,商人希望别人倒霉。他想这三家出去替他搁平捡顺两千家小厂老板,以免造成工潮是其根。开导三位说:“两千家又怎么样?不就是些虾兵蟹将嘛,有什么能耐”。

“中国工业在起步阶段,靠的是小厂协作办大事啊”。刘阿荣不敢说下文,抗日根据地的纺织全是小厂。

庄心如没理会他的含义,说“军队作战只论胜败,军需供给也是如此,今后向英美看齐,发展机械化”。

刘阿荣退一步说:“署长大人,您要机械化,是今后的事,眼下您得把已经做出来悉数收下”。这个刘阿荣,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命令起我中将署长来了。庄心如心中虽不满意,勉强按住性子说:“前些时候没有估计到时局变化,订单下得太大,这次恐难周全,产品出现过剩,你们三位自保就不错了”。

书呆子范子宿想有合同在手,能够据理力争,说:“加工计划有合同,说不要,停工有个过程,无论如何,署长大人您得把已经生产出来的悉数收下”。

“你说的什么?合同?做出来悉数收下!好大的口气”。庄心如疑惑,感到不解,调侃说:“做生意同行是冤家,子宿护着脚踏纺织小厂,我做恶人,你做善人”?

范子宿能附和自己,刘阿荣胆儿壮了,遣辞一笑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是从手工作坊走过来的”。

刘阿荣、范子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当我是堆面团,你几个想怎么挼就怎么挼,军需署没你几个供货,还不开门啦。庄心如威胁敲打说:“自古商不跟官斗,你三个不要骄傲自大,跟军需署摆什么谱,商人,求财为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庄心如这句话份量重,刘阿荣缄默答不上话。

蒋侯乙胁肩谄笑说:“那些脚踏布厂,织出来的土布,做出来的军服不光外观难看,士兵穿着上战场,树枝一挂,坑道一擦,不是裆缝破了,就是肩袖连接脱了,下面颇多微词。以前抗战吃紧,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点马虎眼。现在国军将领时常与英军,美军军官并肩出入各种外交场所,有失国体”。

吴邵云刚才没做声,蒋侯乙夸大其词,军布牢不牢实,他清楚,哪有那么秀气,再说军服土一点与外交有什么必然联系,莞尔一笑说:“庄署长说得对,军队只论胜败,打了胜仗就体面,唐太宗,康熙大帝用脚踏纺织机织布,打赢了仗,不也流芳百世,受人尊重”。他一开口,庄心如大为不快,愤愤不满说:“吴老板,脚踏纺织机是你做的,我没说你,自己应该知趣”。你拿当今国民党和古代比?你们几个能和美国货比吗?使出杀手锏,给点颜色瞧瞧,说:“美国进口军服,价格比你们便宜,样式比你们的好。医用纱布胶布,民康跟杜邦没法比”。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

“将军阁下,署长大人,您这么说,不像国家领导人哟,政府要保护民族工业,才能增加就业机会和税源咯”。吴邵云据理力争说。

像不像国家领导人,你说了不作数,庄心如知道小不忍,乱大谋,大人不记小人过,眼前三人,他既要打,也要哄:“好啦,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们三家的合同维持不变,产品照收”。

三位抛妻别子千里迢迢到重庆,是为抗日,如今为内战做军品,不做也罢,以免落下千古骂名!刘阿荣熟知二位朋友,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不过退出做军品,得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听说蒋夫人把美国二战剩余军布全买下,今后两年的产品也预订了”。

蒋总裁表扬过你,你刘阿荣就敢指责蒋夫人?庄心如打断他话说:“刘阿荣,这些国家大事,不是你考虑的。我把话撂到这儿,保全你们,我和侯乙都替你们说了许多好话”。刘阿荣生性倔犟,说:“请庄署长转告委员长夫人,我个人敬重她,夫人才华横溢,外交才干超群,争取美援不容易,要用在战后建设上,修几条铁路公路啊,引进技术设备啊,惠及民生啊”。

好个刘阿荣,真有点胆大气粗,请我这堂堂中将署长,去指责总裁夫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庄心如不知脸面往哪儿搁,气得想掴刘阿荣的耳光。范子宿,吴邵云看刘阿荣说了,跟着唠叨,话题坚持已经做出来的军服悉数收下。

庄心如耐心有限,黔驴技穷,站起来大吼一句:“那只好请便!连同你们一起出局”。刘阿荣没有服软,他借风使船,拉起两位同伴,起身拂袖而去,不辞而别。

庄心如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第二天,《中央日报》刊登了庄心如接受中央社记者采访讲话:

“军布加工业联合会老板们尅扣棉纱,织出的布质量太差,军需署被迫取消收购,并要求加工厂家赔付政府棉花款”。

消息一出,军布加工业厂家闹得一锅粥。刘阿荣召开会员大会,本意揭露庄心如恶人先告状的卑劣行径。扬子江茶馆人头攒动,里外挤满人,两千家会员绝大多数本小利微,对他维护合同作出的努力不置可否,有人不相信刘阿荣三人会为同行利益得罪庄心如。再说脚踏纺织机是你们当中的吴邵云做的,说这机器本小利大,两三年就可以挣下一份家业。现在做出来的军服不要了,还要赔棉花款!你们跟军需署抗衡?谁信?众人莫衷一是,吵吵嚷嚷一盘散沙。他们无心也无力与军需署争论对错,辩论是非,一心考虑小厂小家眼前利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茶馆乱了,吼叫声直冲吴邵云,要退机器要退钱。人多挤起来,茶杯掉在地上,小玉小向不敢过去收拾。吴邵云撒腿就跑,小厂老板跟在后面追。范子宿跑前去发动汽车,吴邵云身子一缩钻进去,两人一溜烟逃走了。脚踏纺织厂家的麻木态度,刘阿荣没有料到,唉声叹气,对众多厂家老板说:“我打电话找蒋侯乙理论”。电话拨通了,蒋侯乙一听他的声音,挂断了电话。再拨,总机不接线路,他一脸无奈,众人只好散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三天后刘阿荣独自一人壮起胆子提起精神举行新闻发布会,控诉军需署造谣诽谤军布加工业,诬陷产品质量不合格,实质是宋美龄与美国政府私下达成交易,购买美国战后剩余物资,换取美国资本家欢心,军需署跟随其后,取消订单,结果大后方两千纺织厂破产倒闭。刘阿荣讲述的事实,下面记者面面相觊,他在上面讲,下面没一个记者提问,会没开完,记者陆续走光了。

记者不敢写,事实不能大白于天下,刘阿荣满面愁容,忧心忡忡,来自国内最高统治者的压力,他被压在九华山下,逼得山穷水尽,穷途末路。找秘书长写,季学民来不及请示,彭佩然不是说风雨同舟吗,这风雨来了,能下船吗?刘阿荣是个好面子的人,倘若不答应,老头子无脸见人,提笔写了篇综述《军布业遭扼杀说明什么》!文章大意是:“抗战即将胜利,政府大肆扩军,进口美式军服,撕毁国内合同,索赔加工原料。朝令夕改,不讲信誉,不合公理”。

稿子拿给《商报》,彭佩然想到此事牵涉民国高官大人,说:“翁允彬肯定不会同意发表,找袁烈望商量,看有什么法子”。袁烈望看了稿件,这哥子义气,讲究言必有信,当初承诺为工商界当民主代言人,该出手时得出手,说:“这样,翁允彬最近要去贵阳,他走后发表”。

两天以后,“综述”发表在头版上。

新闻的力量,就在于导向性,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抗战尚未胜利,当局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撕毁订单合同,扼杀民族纺织业的骂名传遍了山城重庆,消息不胫而走,引起民怨沸腾。美英苏三国报纸也予转载,戏言国民党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日本人本是秋后的蚂蚱。国民党豫湘桂会战丢盔卸甲,丧失大片国土。这边大肆磨刀霍霍跟共产党打内战,中国也许享受不到战后和平。国际国内报纸这一闹,宋子文脸上挂不住了,大骂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犯上作乱,要杀鸡给猴看。陈诚根据旨意,下令军政部、国民党中宣部,重庆市党部“追根溯源”!官员们查来查去,舆论源头是因《商报》综述引起的,责令《商报》向军需署赔礼道歉,用整版篇幅承认造谣惑众蛊惑人心。

翁允彬从贵阳回来,得知编辑部出了大事,吓破了胆。问及袁烈望怎么回事?袁烈望大大咧咧,哄哄他说:“我俩主持商报,全靠工商界一帮朋友支持,报社才有了变化。军布加工业被军需署摆整啦,我路见不平,旁人相助”。翁允彬清楚了果有其事,一下脸色煞白,仿佛天塌下来一般,跟这种袍哥人家似的老夫子说不清楚。去央求主子国民党宣传部帮他向陈诚求情,部长闭门不见,找到他的秘书,一个劲解释发表那篇“综述”时他不在家,袁烈望一个人在家搞的鬼。秘书毕竟是秘书,大的事他爱莫能助,阴沉着脸,说:“这事牵扯到宋家、孔家和军需署,这当中那一家,恐怕部长大人也惹不起”。

糟糕的还在后头,军政部频频施压,国民党宣传部决心《商报》社长撤职查办,改组报社编辑部。不早不晚,延安驻站的金临德回来了,听说翁允彬惹恼了军政部,心中大喜,乐不可支,跑到国民党中宣部,提出翁允彬下台,他接替社长,把近年进的人统统撵出去。回到编辑部上蹿下跳,指着翁允彬鼻子叫嚣:“翁允彬,上面说你是乱臣贼子的同党,你小子趁早滚蛋”。翁允彬滚蛋?他滚到哪里去呢?像霜打的茄子,蔫溜溜的,漫无目的,举步街头,他不敢回家,翁老婆知道这件事,定会把他赶出门。一个人走到军政部大门口,愁眉苦脸想进去赔礼道歉,被卫兵挡了回来。回到报社,越想越气恼,不禁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指着袁烈望鼻子骂:“你声张什么正义,你有本事,你去顶罪”。袁烈望不吃他这一套,拿出一身豪气说:“祸是我闯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担忧”。两人嘴说不过瘾,吵闹解决不了问题,干脆扭打起来。二天晚上被迫回到家中,把此事一五一十向老婆讲了,翁老婆上门找袁烈望媳妇吵闹,媳妇找袁烈望又哭又闹,袁烈望家也不能回了。

尤兰猻听到风声,觉得立功机会来了,紧锣密鼓准备将刘阿荣范子宿吴邵云逮捕,这三人有家有业,抓捕归案犹如瓮中捉鳖,既不讨力还可抄家发笔横财。翁允彬袁烈望两位捉拿归案也不难,只等时机动手,正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显然不是彭佩然要的结果,统战朋友危在旦夕,《商报》眼看分崩离析。他力量单薄,抵挡不了陈诚率队的进攻,甚至感到无能为力。心急火燎赶到曾家岩,直接请示董必武同志给予支援。老人家已经听说了消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说:“沉住气,小彭,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里面的同志和进步知识分子立即撤退,但他们撤出报社,就说明我们退却了,两千家中小纺织厂破产无疑,此方案万万不可取。二是动员重庆各家报刊,抢在军需署召开记者招待会之前,一致刊登比‘综述’还要详细,更加尖锐的报道,孤立军需署,逼迫它退却”。

时间紧急!事关朋友安危,董老亲自给工商界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军布业几位爱国人士,只因顶撞军需署两位将军,不愿为打内战做军服,反对从美国进口军服,扼杀民族纺织工业,面临牢狱之灾。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们到各家报馆去发表讲话,声援军布加工业正义行动,为《商报》打抱不平。抗战尚未胜利,国民党背信弃义准备打内战,扼杀国内纺织业,社会名流听了无不义愤填膺,人人同意去媒体帮助刘阿荣等人讨回公道。

董必武的行动就是命令,南方局、八路军办事处、新华日报社,凡能公开露面的同志行动起来,米涤新到进步报社登门请求安排版面,组织采访军需署擅自撕毁加工合同,无理索赔,造成二千家中小纺织厂面临倒闭的报道。

彭佩然风风火火赶回编辑部,把进步队伍召集起来,遵照董老指示,打一场新闻媒体共谋进退的新闻大战:“各位同仁,我已寻到应对之策,生存与毁灭在此一举,大家分头联系《新蜀报》、《大公报》、《新民报》等报馆,请他们同时刊登,军布业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新闻报道”。

袁烈望打电话找熟悉的社长和总编。梁颖慧打电话找各家报纸知名记者。几家报馆回答:我们这里已坐满董必武亲自请来的社会贤达知名人士,他们亲手面呈交了十几篇声援稿件。再说新华日报牵头的二十几位采编快手正在分头采访,约好稿件各报通用。采编找到刘阿荣、范子宿、吴邵云,座谈了解过程经过,通宵达旦写成稿件,誊清分送各家编辑部,编排见报。值班编辑腾挪出版面,排版印刷工人连夜加班,报童枕戈待旦,一场新闻媒体反击战打响了,这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新闻报业进步力量的检阅,胜利就在黎明时分,把消息送到读者手中。

季学民这边召集纺织老板开会,群众游行遥相呼应新闻媒体反击。来的老板有大有小,小的厂家没有雇工,名为工厂实为家庭作坊。季学民说:“大家已经知道,军需署撕毁加工合同,强迫我们赔偿棉花,坐以待毙,只有破产关门倒闭”。聂丛林第一个响应,说:“这本来是我们大家的事,明日上街游行我和员工悉数参加”。田海明更是跃跃欲试:“明日我和员工自带干粮开水,上街游行示威十二小时,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二人带头倡议,光华、鸿昌、民康呼吁员工上街游行,公司组织茶水饭菜供应,厂家终于觉醒起来,团结起来背水一战,上下同欲同舟共济。

蒋侯乙来电,点名通知翁允彬开会,接到电话翁允彬唉声叹气,找袁烈望去顶罪,说:“鄙人身体劳累,不能受其当众羞辱,祸是你闯的,你去”。袁烈望没有推辞,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

二天一早,蒋侯乙身着将军军服站在大厅,恭候在渝新闻单位,笑嘻嘻地请记者入座。袁烈望带着唐山、文德来到大门前,蒋侯乙横眉竖眼,脸扭到一边,鼻子一哼,一小时后,你就该坐班房咯。

庄心如没有蒋侯乙轻松,作为军需署主官,陈诚指名他主持新闻发布会,万一刘阿荣把他占干股抖出来,狐狸尾巴怎么藏得住?为控制会场局面,他下令刘阿荣几人不准进入会场。按下烦燥的心情,翻看一早送来的报纸,他习惯清早看报看标题,看着看着,脸色逐渐变化,今天大多数报纸在头版位置用醒目的标题报道:

《政府扼杀中小纺织!撕毁合同霸道无理》!

《军方欺压新闻真实!商报编辑大祸临头》!

《官商大肆进口洋军服!经援变军援用意何在》!

《八路军代表拒绝换装,百万国军换装为哪般》?

再看细文:“军布加工业联合会是个加工军服产品的行业组织。抗战以来,老板让利经营,惨淡维系,遭受日机轰炸,政府不给救济。可恶国民政府某些要人,进口美商二战剩余军服,撕毁与之合同。《商报》只因发表一篇经济述评,如今社长编辑大祸临头,可能有牢狱之灾”。

有的报纸附加评论,“如今真是世事难料,明明军需署翻脸不认人,却上演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钯的把戏。这那里谈得上蒋先生承诺的新闻言论自由,医治战争创伤,发展工业经济”。

翻完报纸,十有九家头版头条都是一个调,替中小纺织厂和《商报》鸣冤叫屈。庄心如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站起来急促踱步,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蒋侯阗敲门进来,神色慌张告诉他:“俄、美、英三国记者不请自来参加新闻发布会,他们提出采访署长阁下”。庄心如沉不住气了,重庆报纸一致反对军需署欺压中小纺织厂,他已招架不住。同盟国记者一报道,全世界都知道,这可不是小事!他要对付的,已经不仅是《商报》一家报纸,而是中外各家媒体。

桌上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市警察局来电话:重庆十几个街头,全市纺织厂约莫五万工人上街游行,抗议政府撕毁合同。

窗外传来纺织厂老板工人上街游行的口号声:“就业吃饭,吃饭就业”。“政府合同,要讲信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游行队伍身着纺织工装,口号事关就业吃饭。路边过往行人停下来,问游行队伍是怎么回事?聂丛林田海明耐心解释。问的人,解释的人,听的人,看热闹的人,围得军政委员会大门前水泄不通。庄心如站在窗前看了,焦头烂额,满头大汗,无计可施,万般无奈只好拨通陈诚的电话,报告这一情况,请示对策。

陈诚掌管大后方,知道的情况自然比庄心如要多,他心如乱麻,不过没打算让庄心如做替罪羊,军需署机构刚刚升格,中将署长做事生搬硬套,但忠于党国,欺骗舆论,陈诚是老手,电话上教庄心如说:“我已经看了这些报道,听到了窗外的声音,收到警察局的报告,成都、万县那边也闹起来了。事情有进有退嘛,你换个调子,把原来的讲话稿倒过来,原来不是取消订单嘛,改为订单照收,澄清社会上的流言蜚语”。

庄心如留过洋,脑袋也不傻,欺骗撒谎,一学就会,从办公室出来,走进会场,满脸堆笑地对记者们说:“女士们,先生们,前段时间社会上流传军需署取消合同订单,拒收军服军被合同订货,要求加工厂赔付棉花的消息,纯属误传。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借助媒体,帮助政府澄清真相,稳定社会。拜托各位澄清事实,对以前的误传给以纠正”。消息发布完毕,立即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庄心如在新闻发布会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挡在会场外的刘阿荣事先万万没有料到,不过这老先生得胜不饶人。庄心如前脚一走,他后脚进去接受记者采访。说了一番文绉绉,慷慨激昂的话:“兴办民族工业,必须有一批强者,民族纺织业发展到今天,靠的是奋斗。过去的几年,日本人的飞机没有炸毁我们,我们将与民众的需求一起成长”。第二天,他以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的名义,在《商报》上刊登鸣谢广告,称誉《商报》为工商喉舌,感谢重庆各家媒体伸张正义,这是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刊登广告。

刘阿荣官司打赢了,生意却输了,庄心如手里还有一把利剑,棉花棉布管制,光华断了原料,棉布不交他印染。警察局给他打招呼:“刘阿荣,你现在一切活动,要报告警局,家里来客要报告,出门要登记”。警察要把刘阿荣困在家中,软禁起来,生意做不下去了,一气之下,他登记穿云破雾,漂洋到美国去。

墙头草翁允彬舍车保帅,在报社贴出告示,将副社长袁烈望除名,金临德接替副社长。蒋侯乙不用署长和陈诚指点,带领军需官四处散布谣言,污蔑军布业受共产党蛊惑,私通共匪,攻击当今第一夫人宋美龄,破坏和平。借此之下,国军改装美国进口军服,国产军服停止生产。

尤兰猻从新闻发布会回来好不扫兴,上面说抓捕计划取消,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发财机会没了,抓耳搔腮思索,觉得单靠袁烈望办事不可能弄得这么漂亮,这事里面肯定有共产党,这家伙明的不行,暗地来,秘密逮捕了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唐山和文德,连夜严刑拷打,行刑逼供,要从年轻人嘴里撬开《商报》里面哪些人是共产党?搞了些什么活动?唐山、文德去开会,晚上不见回来,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忽然失踪,彭佩然警觉到二人失踪带来的危险,安排梁颖慧连夜去昆明,借采访为名躲避一下,去了后只与他一人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