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法西斯战败投降了,陪都120万人民喜庆沸腾,前几天当局讲:“消息未经政府公告以前,全国军民工作应一如战时,不得稍有松懈”。今天全世界广播同声播放日本投降消息,男女老少控制不住欢欣鼓舞的情绪,人人脸上放出胜利的光彩,无心抹掉幸福的泪花,争相涌上街头,欢快放起鞭炮,炮仗由小到大,声音由短到长,响彻山城大地。老少爷们挥舞彩旗,旗帜由稀到密,四面八面到千面万面,在每栋房顶,每间大门,每个窗口上面迎风飘扬。苦难深重的中国人取得百年屈辱以来一洗屈辱的伟大胜利,欢庆,流泪,歌唱,什么样的形式可以表达?只有身临其境感受至深的人才知道。红布花布黄布做的狮子舞起来,各式彩船划起来,传统高跷走起来,田坝里的秧歌扭起来。老人妇女,青年小孩,放开喉咙呼喊,大街小巷,大门窗口,欣喜若狂,人们忘了生意,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让来之不易的胜利定格在永远!
夜晚的陪都,快乐时也那么传统,到处是烟花爆竹,美丽的山城,从江边到山顶,每层台阶灯火通明,**的重庆,中外友人沉醉在欢乐的海洋里,胜利让饱受苦难的这座城市彻夜难眠。
刘阿荣在美国旧金山,他来这里大半年了,儿子刘汉坤天天陪着他,父子二人马不停蹄考察纽约、底特律、洛杉矶等等美国工业城市,刚有所熟悉。听到胜利的消息,美国民众没忘记珍珠港带来的切肤之痛,太平洋岛屿牺牲的无数美军士兵,如今报得一箭之仇,欢乐之夜,礼炮齐鸣。刘阿荣作为商人,他有独特庆祝方式,庆祝活动不忘自己的本行。纺织是日本二大产业,小鬼子遭受美国轰炸,工厂没有了,布匹市场还在,战争平息了,销路应该大增,抗战胜利,我老刘该回国了。叫儿子汉坤天明一早,跟他四处打听购买先进的纺织机械。找了一茬又一茬,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不相信他父子是中国人,说他俩是日本人,等搞清楚身份,又说不卖机器给中国人。这天找到位白发蓬松的华侨,他告诉刘阿荣:“积贫积弱的中国人,有购买华达呢的钞票吗?先进纺织机,到了中国能配套吗,你买回去,不能用,岂不败坏美国机器的名声”。刘阿荣沉住气,给他讲:“中国远征军,你知道吧”。“知道”。“他们身上穿的,铺的,盖的,都是我做的”。白发华侨问:“那你有钱吗”?刘阿荣离开常州那年卖店铺,卖布匹,卖棉花,还清上海商业银行贷款本息,落下好名声,银行老板曾经承诺他,抗战胜利时,授予他不要抵押不要担保的诚信贷款,这承诺用起来,银行出具外汇信用,钱不就有了吗。刘汉坤拍电报回去,银行老板慨然允诺。拍电报到重庆,留在山城的查理文赶紧飞上海,怀揣信用汇票,飞到旧金山。翁婿儿子三口找白发华侨搭桥牵线,终于联系上位美国老板。可人家不相信身上没穿名牌,晚上睡觉睡地下室,吃饭啃的是没馅的面包,喝不起咖啡只喝白开水的人能买美国机器。屡次碰壁刘阿荣看出人家美国商人讲的是气派,咬牙给女婿儿子买名牌西服,三人转到星级宾馆住下。包装打扮做了,美国老板仍然不卖给中国人,说机器卖给中国人,需提交国会审议,原来民国政府对美国只管借钱欠债,缺乏支付偿还能力,信誉太低,国民在外受贫穷政府牵扯连累。
刘阿荣苦思冥想,白发华侨指点他在美注册公司,用美国公司购买机器,将银行信用换成授信美商银行,一切程序手续可以省略了。这招真灵,美国人也有犯傻的时候,刘阿荣在美国注册公司购买机器通过了,美国商业银行代为中国商业银行他支付百万美元货款。他拿出百万富翁的派头,订购的纱机首付百分之五十,安装调试竣工,付百分之三十,一年以后生产正常,再付百分之十,余下的百分之十,下次订购连同首付百分之五十,一并付清。卖机器的山姆大叔被他被搞晕了,这位商人到底要买多少纱机,一次不够还有下次,可不信不行啊,人家手里有银行信用,他买机器,银行来结账。机器是死的,钱是活的,签吧,合同签了。刘阿荣买了机器,山姆大叔是辛迪加,既卖机器又卖棉花,要求刘阿荣的美国公司买了机器还要买棉花,刘阿荣不急,他不光买棉花,还想买美国棉花种子,儿子汉坤留在美国,经营注册的美国公司。机器怎么运回国?刘阿荣这次精明了,在美国只提运到英国,到了英国想法子运到香港,到了香港提出运回上海。不过这十分折磨人,人和机器颠簸在大海波涛上,奔跑在海边码头上。他嗟叹,中国人,办企业难啊。
刘阿荣赢得了商界最宝贵的时间,最大优势降低了进口纺织机器的成本。就在刘阿荣签下合同,机器还在运输途中,美英诸国齐刷刷把纱机价格翻了一倍多。宋美龄把他逼到国外,天赐良机,他书写了中国商人的传奇,为日后光华棉布走出国门,走向东南亚奠定了基础。
二
左见若来信了,临走时赌气也好生气也好一晃快两年了,她得劝丈夫季学民出国,到她身边去。季学民天天盼望妻子来信,告诉那边的情况,了却心中的挂牵。从邮差手里接过异国来信,手足慌乱打开信封,熟悉隽秀的字体映入眼眶,坚强的泪水随着流了出来。
亲爱的民:
到印度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再过两天,是乙酉鸡年了,壬午马年除夕夜的情景,回想是那么幸福。这边大小事,没有哥嫂没有你,点点滴滴靠我自己,其艰难你应想到。如今家安好了,请勿挂念。
你汇来的款项收到,用来支付了购房首付。这边的家是一栋小别墅,一楼一底,237个平方米,我们和孩子有分开的书房,小明和小芳一人一间卧室,整栋楼有三个盥洗间,除了两层楼各有一个外,我俩的卧室,他们称为主卧,有一个我俩专用的盥洗间。这里没有郭嫂那样称心的保姆,家里请了个印度佣人做家务,佣人讲英语,小明小芳都会说英语喽。新德里有唐人学校,小明读二年级了。
走的时候,我恨你,曾想过,过来不给你写信,怨你无情无义。来到这边,夜深人静时,随之特别想你。你知道吗,离开你的那天,我在飞机盥洗间里为你哭了大半个小时,如果不是有人要用盥洗间,我不知道要哭多久。什么叫泪如泉涌,什么叫泪涟枕巾,什么叫孤枕难眠,什么叫愁闷嫌更长……愁肠寡断的无数词语是什么感觉我一一体验过了,但我不知道这种思念你的日子,还要熬多久才是个头。
看报纸知道苏联打败了德国法西斯,解放了东欧,据说要对日本关东军发起进攻。美军占领冲绳,轰炸日军本岛阵地,同盟国联合打败日本法西斯,我认识的人,都在替中国人高兴。
民,一有空闲,我就设想你什么时候来,怎么来,来了干什么。祖国的抗日战争,你出了力,为此还坐过牢,尽了一份爱国心,现在是你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国民党想消灭共产党,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殊死搏斗的内战,不知多少家庭又要妻离子散。中国要实现你描绘的美好社会,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有些事情,不是光凭主观愿望能够实现的。
你是学文的,却没写本书;你喜欢历史,你对历史的研究我始终觉得有些肤浅;你喜欢书法,你不箓刻铭文。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你就像个螃蟹,四处颠簸,荒废学业十多年,该回头是岸了吧。
小明小芳长大后去学理科,不行就学一门工艺,他们这一辈,不能再像你这样,学不致用。民,你同意我对他们兄妹的安排吗,若不同意,就快到我们身边来吧。同意,更要快点过来,孩子已到了进行教育的年龄。你现在以探亲名义过来手续很简便,一切取决你的决心和态度。
吻你
爱你的若
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夜。
德利碱厂利润翻倍,他的三成分红,通过沃夫森汇给妻子,尽做丈夫和父亲责任。信中提及此事,思念妻儿的心情尤为迫切,提笔疾书:
亲爱的若:
收到来信时,已是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了,心里的激动,比当年第一次收到你的回信,有过之而无不及。昔日诗人杜甫感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用在今日,写照出我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
透过信纸,我感到你身处异国之难,夜半灯下,时常为你和孩子担心。
汇给你的钱,是我两的红利,哥哥替我借的钱,早已还清,勿念。信中得知,你在那边生活优裕,小明小芳安排妥当,这要感谢你,在我内心,一直把你当作一位优秀的知识女性,家里的顶梁柱,我俩的小家,你做得多,也做得好。
若,忙碌之余我也想你,你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梦中出现。青年时代我们为国家努力奋斗过,你还嫁给了我这个穷书生。我两次坐牢,你替我打官司。这么多年你一直默默支持我,这是一般女人做不到的。
谈到思念,我爱你,爱我们的家,爱我们的孩子,如果是在和平年代,如果我们的祖国够强大,我也会与你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过上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你对我的批评,很恳切也很有见地。你对时局的看法,也是客观的,但贫穷落后的祖国,就好比终日衣不解带,食不果腹,衣衫褴缕的母亲,只有靠她的儿女们自强不息,艰苦努力,才能让她衣食不缺,面色红润,生活体面起来。对那些摧残母亲的人,也只有靠儿女们不怕流血牺牲与他们作殊死的斗争,母亲才会获得平安健康。如果儿女对母亲受人欺凌,身处贫穷饥饿,却无动于衷,你愿意我做这样的儿女吗?你耽心抗战胜利后国家会发生内战,这个我们说不准,我们都不希望它发生。
最后,我再次请求你,让我留在祖国,就像你年轻时崇拜的秋瑾,熟知的邹容那样,为争取和平民主建国再继续努力吧。
吻你
爱你的民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三日夜
左见若耽心季学民外语不熟悉,回信的信封在那边已写好了,邮票也贴好了,写完回信,装进信封,一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熄灯睡了。罗秋容白天来电话,托他借辆车,天明一起拜访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
三
罗秋容住在枣子岚垭“犹庄”,季学民一早把车开到门前,二人出发,车过牛角沱时,停下来接个人,是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戴副近视眼镜,一身土灰布长衫,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罗秋容身子前倾给来人介绍:“德利碱厂厂长季学民,《商报》兼职主笔”。
“季老板一专多能,你这车是鸿昌公司范子宿的车,对吗”?
眼前这人直率,上车就说这辆车是向人借的,季学民猜到来者何人:“是借地,朋友的车嘛,偶尔借来用用”。
“我妻子在鸿昌供职,三个孩子白天寄放在鸿昌托儿所,这车我坐过几次”。中年男子说。
季学民说:“你是大名鼎鼎的施去非吧,青年时攻击封建礼教轰动苏杭江南”。中年男子摇头说:“往事不堪回首,我生长的家庭比较典型,母亲通情达理近似于懦弱,父亲性格暴躁十分独断,时而虐待母亲。一次母亲患了眼疾,我借钱寄回家,父亲舍不得花这钱,导致母亲双目失明。参加五四运动,想起母亲在家受的种种遭遇,内心苦闷达到极致。一天接到母亲病危通知,急急忙忙回家,家里没请医生没去抓药,理由母亲快死了,看病浪费钱,母亲疼痛呻呤,父亲甚至举起柴棍打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母亲。人间如此炎凉,我痛哭了一场,写文抨击封建礼教的化身父亲,希望拯救和我母亲一样的人!文章发表后,当局视同洪水猛兽,大逆不道,发表文章的刊物被查封,校长被免职,教授我的老师被勒令离开学校,我则被逐出杭州”。施去非五官端正,鼻直口方,饱经沧桑,然心境宁静,季学民看过去他不像性情过激之人,车上慷慨激昂讲述个人旧事,他万万没有料到,赶紧换个话题:“前天,山城人民欢庆通宵达旦,施先生家里也是如此”。施去非摇下车窗,随便侃起来。“我那三个孩子,从前天闹到昨天凌晨。不过孩子就是打打闹闹,放放鞭炮。胜利了,大人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在中国建立一种新资本主义经济和新民主政治”。
坐在后排的罗秋容打断他的话,说:“去飞,大人的想法有时候不一定比孩子接近真理”。
“我渴望政治公开化,思想多元化,党派之间求同存异,孩子懂吗”。
“毛泽东和蒋介石在谈判,两个中国之命运正在酝酿之中!能中间的了吗?我说你们中间派就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施去非身子侧向后坐,语气委婉但又恳切地说:“秋容,你说话怎么学起伤人了。我们劝和国共两党不打内战,不好吗”。
罗秋容打趣说:“反对打内战劝和不行,核心在反,打内战的人自以为有美国撑腰,中间道路想劝和,到头来连你一起打”。施去非感到背上罗秋容的拳头擂他一下,叹气说:“时局复杂,美国人掺合中间,我们中间派最厌恨打内战”。说话凄苦,情味浓厚,季学民几分同情,说:“去飞兄,秋容的意思,中间道路走不通,真理只有一个”。季学民在两个乘客之间扮演好好先生,罗秋容改为议论话重庆火锅麻辣,炸酱面注重花椒香蒜、乌江鱼头外带酸甜、怪味胡豆清脆,说得季学民胃口大开,喉管里啯啯咽下口水,说,“没想到秋容是个美食家,改天您带我去改善伙食,我买单。嘞,好奇地问下,您与何香凝的女儿廖梦醒跟随宋庆龄,时常进出一起,吃的是什么”?罗秋容说:“好个季学民,敢打听孙夫人吃什么,这可是国家机密,告诉你孙夫人早餐牛奶馒头,中午米饭青菜,晚上有时吃水果,有时什么也不吃。她说等中国人把租界统统收回来,请我们美美的吃一顿,我等着呢”。
车子越过中梁山,下山不远,拐几个弯就到了沙坪坝陈家桥白鹤村冯公馆。卫兵已接到将军命令,打开大门,车子直接开入院内。将军住所占地约两亩,独门独院,砖木结构,小青瓦铺面,穿斗式木梁。那年买房,为表明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决心,将院子命名为“抗倭庐”。蒋介石不让他率领军队,住进来后,终日在这郊区院子里读书练武习字。院子中间是一块演武厅,偌大一块地坝青石铺就。靠南有一个亭子,是演武歇息和放剑棍的地方。一对石狮子镇在石阶前,形成演武与住宿的隔断。石阶上面三排厢房,石板铺地间隔开来,形成两个三合院,里面用一条长廊相通,把三个三合院连接起来。听见卫兵在大门吆喝,冯玉祥偕同夫人李德全走下石阶在演武厅迎接,说:“罗女士不辞劳顿,翻山越岭看望老夫,得罪!得罪”!
罗秋容下车抱拳作答:“将军乃抗日名将,退隐山乡,处江湖之远,仍忧其民。我们冒昧打扰,还请谅解”。
将军夫人李德全一身素色旗袍,雍容华贵,心宽体胖。早年毕业北京师范大学,也是著名社会活动家,过来和蔼地挽起罗秋容的手臂:“妹妹,你不用这么客气的,别跟他酸溜溜的”。
打过招呼,冯玉祥在前,李德全在中,罗秋容在左,施去非在右,季学民跟在后面,进入左厢房客厅,客厅上方,悬挂着孙中山遗像,下面是供桌,两边各一把椅子,是主人坐的。左右依次摆着椅子,是客人坐的。罗秋容右手招呼季学民,说:“季学民,书法爱好者,今日拜见将军,还请给予关照”。冯玉祥第一次见到季学民,请他坐客座第一把椅子,意思谈话聊天了解这位新客。季学民不经常到这种地方来,站着没敢动。罗秋容又说:“名人施去非,将军见过的,在华康银行供职”。冯玉祥点点头说:“老熟人啦,他写的书,翻译的书,我翻过。我等老粗,书厚了只有过翻,不敢说看过”。施去非专著社会科学,看他书的人甚少,连说:“见笑,见笑”。一屁股落坐旁边椅子上,季学民红着脸按照将军吩咐坐下。两位女士,李德全坐供桌左边,罗秋容挨着她坐下。
冯玉祥说:“季学民的书法造诣,我有所耳闻,等会儿还请你献艺,切磋切磋”。
季学民欠身点头说:“难得如此机会,向将军讨教”。
佣人上过茶,罗秋容说:“冯将军退居泰山,到隐居夏阁镇竹柯村,一直练习书法。到重庆来,更是喜欢结识爱好书法的朋友。前天,我在战时儿童保育会,碰见德全姐姐,说你找了本楷书碑文拓本在家里研究,最近又有什么心得”?
冯玉祥高大魁梧,坐在椅子上把椅子塞得满满的,看着罗秋容说:“书法我只是喜欢,谈不上研究,德全要我练成自家风格,我只能借此陶冶性情,磨性子。学民老弟,练了多少年”?
季学民实话实说:“我少年时练得还可以,以后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时断时续,仅以时间计算,前后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年”。大家一听,都“哎呀”一声!惊叹起来。季学民看大家观望他的表情,知道在将军面前有点造次。连忙补充解释:“我自个瞎练,没注重磨练养成自家风格。今日与将军幸会,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罗秋容替他说:“季学民的字,最近一位法国友人向我索取,出价很高的,说是要介绍到巴黎去参展”。
施去非补充说:“冯将军闲磨下来,一是练字,二是写打油诗,将军的打油诗是重庆一绝,语言生动形象”。
冯玉祥笑着答道:“我现在是一个下野匹夫,书法,用来打发时间。打油诗,用来发表意见。学民老弟客气,说找我讨教书法,不过托词而已,意思我明白。秋容是德全的闺密,今天带来见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不必客气”。
冯玉祥话刚落地,季学民起身作揖说:“将军如此宽厚,以后真有麻烦您的时候就不客气了”。坐在对面的李德全见季学民虽然反应灵敏,说话语调脸上神态却一副窘迫相,左手捂着嘴连声直笑,右手拉着罗秋容的衣袖说:“看样子,季先生是个实诚人,到这儿来,不必拘礼,尽管轻松随便”。
季学民为自己沉不住气几分难为情,尴尬的坐回来,冯玉祥看季学民几分拘谨透着直率,是哪路神仙心知肚明,转而与施去非开玩笑,说:“施先生是热心政治人士,抗战胜利了,给我带来什么新闻”?施去非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起茶盖吹开浮在上面的叶片,说:“共产党主席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黄炎培一批知名人士去机场迎接,谈笑间任之兄向毛泽东谈工商界正在筹备建立自己的政党。说蒋介石极力反对,不予承认。毛泽东诙谐地说:‘黄任老若不嫌弃我党,我们共产党承认你们如何。国统区不给你登记,你到我们解放区来,我给你们登记’。说得在场的各界知名人士一齐开怀大笑。毛泽东鼓励的话,坚定了任之兄的决心。准备在重庆成立民族工商界的政党组织”。冯玉祥聪敏一笑,说道:“去非,你这新闻有价值,黄任老的《延安归来》,惹得老蒋不痛快,想蒋先生承认他们的政党,是想说明两点,一是民族工商界要走上政治舞台,发表和平建国的声音,耽心蒋先生听了不舒服,预先打个招呼。二是这个政党是一个纯碎发表政治见解的党,并不想与蒋先生争天下,大可不必惊慌。蒋介石自诩聪明就看不明白其中道理,毛泽东一语道穿背后的意思”。将军不再议论国事,对季学民说:“这些事不能再说了。学民兄弟,到书房挥洒墨迹吧”。
来到书桌前,冯玉祥请季学民先下笔,罗秋容劝道:“洒脱一点,将军的书法很不错的”。
季学民挽起衣袖露一手,说:“书法艺术因时空而异,注重形势与内容相互统一,将军您说写点什么”。
冯玉祥谦虚说他只念过一年零三个月私塾,古文背得不多,你就写你喜欢的诗词吧。季学民问:“边塞诗如何”?冯玉祥点点头。季学民体察冯玉祥将军的身世和眼下处境,选择草书,龙飞凤舞书写一首李白边塞诗: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慕冯玉祥将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季学民乙酉年书。
冯玉祥称赞说:“学民老弟的字果然有风有骨,虚实结合,竖笔如干,横挑如担,撇如刀,捺如帚,点如豆。只是你这落款,我耽心老蒋知道了,说我有曹公之心,那又不得了啦”。冯玉祥用自己熟悉的语言,直观的感觉评价季学民的作品。
季学民听将军说末尾落款不周,担心自己下笔造次,给将军带来祸乱,连忙说:“那把这幅撕了,重写一幅”。将军连连摆手:“大可不必,若那位法国友人知道了,岂不说我糟蹋斯文。老蒋容不下我,催我出国,不止一次了,我无论怎样按下心来,他都不会相信我的,随他去吧”。说完,挥毫写下陆游的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冯玉祥停下来手握毛笔说:“学民老弟写了二十年,可谓铁棒磨成针,说说写得如何”?将军的字有草书的秀逸飘洒,有楷书的中正,是柳体欧体的中和,季学民说道:“书法贵在间架结构,将军的字,左右缩让,上下俯仰,纵腕典劲,横腕圆隽,运用九十二法熟谙生巧 ”。将军搁下笔,眼睛瞄着字,笑着说:“没想到,我这几个字,学民老弟说出这么多的学问”。索性大笑起来:“罢了,罢了”。
季学民夸奖将军书法有点过,李德全知道,丈夫今天高兴接受这种夸奖,夫人更知道,说:“秋容妹妹,抗战胜利,我家焕章切夜未眠,想起战死的将士,泪珠纵横。今天这么高兴,也是好久未见了”。提到八年抗战艰辛,两位女士回想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炮火连天的日子,不禁眼睛有点湿润。
佣人这时上来说:“夫人,饭菜已摆好了”。
冯玉祥的餐厅在西厢房,餐厅小巧朴实,整洁干净。饭桌上,主菜是清蒸南瓜夹肉馅,一盘青笋炒肉,一盘炒白菜,两大钵酸菜粉丝汤。季学民听说将军信奉基督,日常生活也遵循教义,餐桌上没有酒和酒具,主人客人上桌直接吃菜吃饭,不说客套话。李德全考虑季学民是第一次来他家做客,用勺子给他奉了两次菜。对施去非和罗秋容说:“老朋友则请自便”。约莫半个时辰,主客饭都吃好了。
回到客厅,佣人重新泡上茶。冯玉祥说:“去非先生最近又有什么新作,说给我们听听”。
“新作没有”。施去非在茶杯上吹了吹,喝了口水,说:抽烟的人常说饭后一支烟,胜似活神仙。现代医学对抽烟,特别是饭后抽烟给人带来的危害宣传很多,我今天讲个将军戒烟的故事。话说一位爱国将军,为了把他统帅的军队训练成一支有教养的军队,制定了许多军令,其中一条就是戒烟。一天?部队操练完毕,将军大步登上检阅台,高声宣布:如今国民困苦,咱们当兵的理应节俭,从今儿起,部队实行戒烟。谁要是在我的军营里吸烟,我就叫他把烟头吃了。数日之后,将军发现一个士兵躲在角落里偷偷吸烟,当场把这个士兵训了一顿,并让他当众吞下烟头。这个士兵不大情愿,嘴里不停地咕哝。将军厉声追问:‘你咕哝什么?’士兵瞄了将军一眼,说:‘部下不敢说。’将军急了:‘在我的部队里,没有不敢说的话,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士兵吞吞吐吐地说:‘您那天接待客人时,我见您吸了两支烟呢’。讲到这儿,冯玉祥和客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施去非没笑,接着说:“将军想了想,有一次与友邻部队长官会面,确实吸了几支烟。他叹了口气,猛地摘下军帽,坦率地对士兵说:你的话在理,待客也不能特殊,我有违军令在先!说着从士兵手里抢过烟头,塞进自己嘴里,待这位卫兵上前阻止时,将军已把烟头吞了下去。吸烟的士兵吓得目瞪口呆,猛地跪下说:报告将军,小的今后再也不敢抽烟了。将军对士兵说:你好事要做彻底,请把我屋里待客的烟卷,拿出来烧了!那位士兵也真够交情,跑到将军书房,把将军留着待客的烟找出来当众烧了。那次以后,将军待客,茶管够,饭管饱,抽烟的没有”。说到这,施去非一个人笑起来,在座的无人跟随。
李德全打趣说:“施去非,我家的饭菜那样不合你的口味,吃饱了拿我家焕章的旧事开心。哪天我碰见你家小桃,把你今天的表现告诉她,叫她好好管管你”。大家这才笑起来。
冯玉祥习惯晨练,伴有午睡习惯,罗秋容善解人意起身告辞。将军夫妇也不客套,说走不挽留。上车后,施去非头枕靠背睡着了,一路无话,到了牛角沱,罗秋容催他下车方才醒来。车上剩下二人,罗秋容说:“今天拜访冯将军,你表现得不错。窘态有时也是谦虚的表现”。季学民借机打听消息:“那天在纤纤火锅,您带来的那位姑娘,是我过去的一位学生,您对她印象如何”?
“她告诉我,你是她过去的老师,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如今做了资本家,说近墨者黑,有几分瞧不起你,见了你不打声招呼,是在赌气”。
“是误会,她一个姑娘家,漂泊异乡,怪可怜的”。
这姑娘对你的过去评价很高,今天我带你出来有一半是因为她,这姑娘朴实诚恳,我是在协和医院朱大夫带她参加妇女儿童战时同盟会上认识的。
季学民放心地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