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阿荣不计较宋美龄逼迫他出国,计较他也奈她不何,何况阴错阳差,在美国做了笔意外的生意,过去的怨恨早已抛到脑后。从大洋彼岸回来,操心迁川工厂的前途,耽心当初留在沦陷区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会不会错被官僚没收,提笔给蒋介石写封信,请求蒋介石高抬贵手,归还被日寇抢占的地皮厂房,也提了一条奢求,最好银行能发放一笔利率优惠的贷款,支持光华购买一些日伪工厂。请求递上去,据说蒋先生收到了,勉强记得他称赞过的这位传奇商人,不过刘阿荣提的要求事关国家大是,蒋先生搪塞其词,迟迟不给答复。
刘阿荣这边给蒋介石写信求助,这边日日行,天天做。所谓日日行不怕千里万里,天天做不怕千事万事。蒋公给不给答复先不管,回老家常州找接收大员谈判。一厂旧址改建为医院,三厂旧址改建为商场,医院商场是日本人出资盖的,胜利后即刻被接受了。听说乡绅名士刘阿荣回来了,接收大员必须接见他,谈到接受,大员试探说:“日军占领常州后,烧杀抢掠,常州城模样大变,日本人盖医院盖商场,我们也不知是在谁家地皮上盖的”。刘阿荣说:“地皮是谁家的好办,找经纬仪按地图对照就出来了”。刘阿荣热衷股份制,地面建筑是日商的,日商投资算政府的,地皮得有个说法?官员没收的医院商场,要么给光华一部分股份,要么补偿一笔地皮费,满足个心愿。没想到接收大员听了哈哈大笑:“刘董,就算经纬仪有那么灵验,国库现在一贫如洗,哪来的钱补偿给你?迁川是你发起,得到中央政府首肯,你找上面说去,只要上面说了,怎么办都好说”。刘阿荣还想发表意见,这位当年曲线救国的接收大员抵赖说:“你用什么证明这些地皮战前是你家的?日本人战败移交医院和商场是连同地皮一并移交的”。刘阿荣拿出离开常州时揣在身上的地契房产证,证明光华的地皮是光华的,接收大员摇头晃脑说:“你那是北洋政府发给你的,你找北洋政府去”。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不讲理了,多话再也不容申辩,一声送客,刘阿荣只得出来。只身到一厂旧地所修医院漫步徜徉,门诊部是座仿唐建筑,只有一层楼,穿过背后的水池花园,是两层楼的西式住院部。妻子谢怀秀说母亲生病,给钱不让住院,是不是这家医院,他脑海里浮现日寇铁蹄下,病房躺满日军士兵,哇哇哭叫的中国儿童没人看病,老人生病入不了院,生命垂危的同胞被日军据绝于大门之外,自己年迈的母亲死在自家屋里没人医治,苍老的双眼淌出两行热泪。一两层楼的房子,接收大员捏在手里生怕化了,爱财爱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可怜。揉干泪珠,漫步来到古运河边,河水依旧东流,岸边风景依旧,西起篦箕巷,东到东坡公园,十里老街古迹、古韵名胜犹在,古巷,毗陵驿,皇华亭依存,可这些到底属于谁?胜利前,心中有盼望,现在胜利了,盼望没有了,只有失望。不过刘阿荣名气在那,二厂地皮当年日本人没看上,长满野草野花,接收大员同意他在二厂旧址盖厂房。采购的美国纺织机械已到黄浦江码头。刘阿荣认准战争结束数亿民众衣着要改善,市场商机无限,他要与日本商人竟赛战后重建速度,抢占东南亚市场。再大的挫折不会让他气馁,他在美国看了无数现代厂房,这次雄心勃勃,血气方刚,做事大气,盖厂房从香港请来工程师,他无论如何抢在日商恢复重建前面。
鸿昌纺织厂那年上海沦陷,改名换姓变成了日本丰田公司门下,日商陆续补充日本机器,扩大了规模。接受大员拿到把柄,二话没说,昔日鸿昌纺织,定性日伪企业,予以没收。范子宿找到市政府讲理,碰到老熟人蒋侯乙,帮他进去打听了一转,出来说:“这些家伙说鸿昌留在上海的是座空厂房,日本人重新添置了机器,与原来的鸿昌大不一样。这样吧,你拿出个千八百万,我替你说说,把它买回去”。千八百万!这么大笔钱上哪儿去找?再说,凭什么要我拿钱买回去?范子宿心中憋屈。打了几年交道,蒋侯乙说句同情话安慰老范:“上海滩的接收大员犹如封建诸侯,圈进来的地皮厂房别想拿出去”。范子宿怎么也想不通,国民政府动员他离开上海,说胜利后不仅物归原主,还会奖给他日伪工厂。现存的日本丰田机器不奖励给他,连厂房地皮也保不住,接收大员对已经到手的馅饼,到嘴的肉,怎会轻易地吐出来还给你。望着自己的厂房,想接管无能为力。到街上给沈岚购几件物品,一个人到大世界听戏,游玩了几天回到重庆。
范子宿回乡考察没有结果。重庆这边却闹开了,从江苏来的技术人员和师傅,眼看依托本厂回不了家乡,只好跳槽,另寻门路。在重庆本土招收的工人,担心他把机器设备迁到上海去,成立护厂队,不准他把机器运走,公开向范子宿提出:你人回去,把工厂留下来,赏我们碗饭吃。查理文来找他,说:“范伯,得提出口号编个说法,工人耽心机器迁走失业,闹得可凶啦”。范子宿进退为难,无可奈何,碰见季学民,请朋友给工人讲清楚,即使他们返回上海南京,机器不搬走!他心里明白,机器工人不让搬走,搬回去也落后了。季学民觉得好容易盼到抗战胜利了,政府该奖励迁川工厂,民国政府频频颁发接受证书,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关键你要有本事把工厂办起来,让工人充分就业。他到鸿昌、光华几家工厂去讲可以,可迁川工厂四百多家,他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二
米涤新打来电话,叫季学民立刻到袁家岗后院。走到巷口,遇见罗秋容,季学民明白大半,略显几分调皮,开玩笑说:“罗老师,你来这找人吧”。罗秋容资历比季学民还老,心知肚明季学民是同志,说:“那天说带你去见冯玉祥另一半原因,你猜到了吗”?季学民不好意思说,“这会才猜出来”。进屋后,米涤新老规矩,提前到,说完就走,见到二人说:“你两认识这么久,不用我介绍吧”。罗秋容说:“我和季学民彼此是同志,这层关系还是你来拨亮这盏灯”。米涤新笑笑说:“今天喊你俩来,交办件任务。董老指示,建立中小工厂联合会。罗秋容做发起人,公开活动罗秋容出面,组织活动季学民负责。立足点放在争取群众团结群众教育群众,中小工厂业主我们视作同盟军,团结他们,和平建国”。罗秋容悟性高,这事像有所准备,从容谈定说:“服从组织安排!团结中小工厂业主,建个反内战要和平的联盟”。米涤新点头同意,说:“这地方你不能久留,具体事季学民当好副手”。罗秋容呆了不到五分钟,对季学民摆了摆手走了。
二人留下来,米涤新严肃地说:“罗秋容是我党党员,是党的秘密。你送来的情报,已送往延安,对了解国民党内战部署,很有作用”。季学民只管点头,让米涤新慢慢说下去:“上次军需署与军布业之间的斗争,彭佩然险些暴露,组织上让彭佩然静默潜伏,你直接与我联系。等会来三个同志给你做助手,其中一对是夫妻,女方的父亲是西安卫戍副司令,两人在延安自我猜忌组织怀疑他们是国民党特务,耽心被冤枉,私下跑出来到重庆来找组织,一对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不过经过调查,二人路过西安时,没去找女方的父亲。回到重庆,没去投靠男方的地主家庭,而是到新华日报门市部找党组织,是可用的同志。另一个是你的老下级傅紫玉,借机你俩消除误会”。这位学者型领导说话始终注重逻辑,不重渲染气氛。
门敲了三下,被推开了,田海明和一位二十五岁的女青年走了进来,田海明见了季学民很惊讶,米涤新说:“季学民从今以后是你们领导”。田海明上前握住双手说:“秘书长是我们领导,太好了”。季学民打量他,中等个头,瓜子脸,厚嘴唇,大眼睛,体型胖。田海明松手介绍说:“我妻子章若兰”。女青年中等个头,白里透红的脸庞,圆鼻梁,薄嘴皮,大眼睛双眼皮,害羞地直个劲地笑。
组织恢复田海明夫妇组织关系,明确了上线联络人,他豪爽健谈,自我介绍起来,说:“我属兔,重庆铜梁人,出身地主家庭。章若兰属猪,出身东北军人家庭”。门又敲了三下,米涤新去开门,喊:“进来吧,傅紫玉”。姑娘青春的脸喜气洋洋,知道今天做什么,眼睛不敢正视季学民,羞答答两脚并立,像中学生似的低垂着头喊声:“季老师,过去的事您别生气”。人到齐了,米涤新说:“我宣布,中小工厂联合会党小组成立了,季学民任组长。国共谈判事特别多,我得赶紧回去”。他说完就走,彭佩然给他讲了,季学民背着处分,叫他管人不要给表态的机会。
屋里剩下党小组四人,三个恢复组织关系的党员兴奋高兴,三张嘴合不拢,田海明带点幽默,轻声说:“我们请党小组长给我们讲话”。四个人一起开心笑起来。
罗秋容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发起建立重庆市中小工厂联合会。聘请季学民、田海明、傅紫玉、聂丛林等为筹备会理事,交办他们到中小工厂中间宣讲签名。聂丛林有个朋友,叫赵鼎臣,二十九岁,身材高大,喜欢穿件牦牛皮制作,里面狼皮毛羽毰毸的大氅外套,带一块瑞士名表,在聂丛林旁边开家胶鞋厂,名叫永立,抗战初从热河来重庆。产品胶鞋,胜利前卖给川军远征军重庆市民,胜利后市面上到处是美国货,胶鞋被冲击得没了买主,约一帮做军布业的小老板把货拿到山西去卖。人常说晋商胆子大,去了晋商约他进八路军根据地。他毫不犹豫到了长治,一帮人的布匹胶鞋被八路军一个供销科长买了。生意成交,这几人好不高兴,怀里揣着钱,座上火车回太原。在火车站候车室,被骑马连夜赶来的八路军科长一把拉住,赵鼎臣和朋友们大惊,以为什么事考虑不周得罪了这位科长。等科长把话说明白,原来算账时科长少给了他们其中一位5个银元,骑马跑了两天的路,追赶到火车站,补给这位朋友。赵鼎臣回到重庆逢人便讲这件奇事,解放区买卖公平,官员不贪不占,八路军星夜追商人补差款,聂丛林发展赵鼎臣做了宣讲员。
大渡口去年新开家牙刷厂,取名甜心,厂长是位姑娘,叫薛梅。父母从杭州迁来,有些钱财。姑娘不享清福,不玩娇气,开办实业做生意,今年二十五,工厂办得井井有条。牙刷用竹条或木条钻孔蘸上猪鬃而成,除了牙刷,她还做洗衣服的板刷,擦洗机器炮筒的毛刷,整理西装的衣刷,凡跟猪鬃沾边的,她加工成用品,卖到市上。围着薛梅转的富家子弟不少,薛梅一个也看不上,男朋友不找,可人缘极好。傅紫玉给她讲罗秋容发起建立中小工厂联会,姑娘知道这位爱国奇女子,她心目中仰慕的偶像,对建会一下有了好感和认识,主动承担宣讲任务。
田海明发动小纺织厂入会,军布加工业联合会解散后,他们的机器闲置没活干。年轻的去给人打工,年纪大的卷起机器回到乡村,重新寻找生计,有的沦落为乞丐,沿街乞讨。提到团结建会,好比干柴遇到烈火,纷纷在上面签了名。
宣讲员宣讲还要听,跑了一圈,搜集意见一条:多提解决生计困难,争取贷款政府贴息,平头老百姓跟政府作对,惹不起,斗赢了,厂垮了;斗输了,人没了。罗秋容搜集梳理他们的意见,去找国民党重庆市党部,递上签名册和意见薄,要求合法批准中小工厂联合会。市党部书记叫方治,假装礼贤下士,出面接待三分钟,敷衍塞责说:“我很忙,请回去等候通知”。罗秋容一走,打电话请示上司,上司想多个会好比多一个党,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麻烦吗。说:“小方啊,这事你可要想好,中小工厂过去搞帮会,现在搞政治同盟,重庆的事你要拿准”。上司没直接回答,意思很明白,方治独自盘算,罗秋容好好的女老板不当,要来掺和政治?当年“七君子”抓进去坐牢,罗秋容跟在宋庆龄后面奔走呼号,强迫政府把“七君子”释放出来,从那以后,跟随宋庆龄身后,形影不离,他不能迁就这种社会活动家,签名册意见薄他没看,搁置下来。
市党部搁置拖延,罗秋容料到这一手。那天夜里,她被召到曾家岩,周副主席亲切称呼她“同志”,让她心中一阵涟漪,两行热泪经不住一下子流了出来,特殊工作环境,她很少听到“同志”这种称呼。党把这项任务交给自己,建会从什么地方着手?发展对象关心的是什么?是医治战争创伤,是和平建国,是反对垄断资本,实行平等竞争,她想了几个昼夜。签名厂家遍布全山城,里面很多人对国民党五分惧怕,五分斗争,多数希望通过合法的方式建立起来。在陪都建立一个国民党认可的进步群众组织,困难肯定很多。董必武同志鼓励她说:“这件事,南方局党委十分重视,中小工厂主团结起来是有基础的。党外民主人士也很支持”。怎么合法成立,她有通盘打算,一步一步逐渐实施。聂丛林向重庆市各家报刊发出邀请,举行新闻发布会,请求媒体呼吁。到会媒体几十家,罗秋容开场道白说:“抗战以来,一大批流亡到重庆的青年,为了生存,就地力所能及办起小工厂,成为大后方繁荣稳定的基础。如今,他们联合本土中小企业,希望与政府沟通对话。口号是:和平建国,团结友爱,平等竞争,互助合作。恳请各位媒体用你们的笔和声音,给他们呼吁,请政府与予他们一个话语权”。
尽管媒体是有选择地邀请,一个新事物诞生,总是有质疑的声音。资深记者要考考二位,在重庆建立起一个几千家厂家的政治联盟,你要做联盟盟主,有何种修养品行。有记者问:“建会的目的是什么”?
罗秋容话语轻拨解锁,说:“争取胜利后一个公平发展机会”。
记者问:“你回答的是作用,我问的是目标?请抽象一点”。
罗秋容语音铿锵有力说:“团结起来,民主建国”!
记者席上一片讥笑声,有记者说:“民主建国,中小工厂说穿了,大部分是些手工业主,夫妻加儿女,家庭式的小作坊,他们有那么大的能耐抱负吗”?罗秋容说话浑厚低沉,略带伤感,语音让激动的人不激烈,冲动的血压降下来,面容平静地说:“记者先生,这是我们的主张和追求,不可以吗”。
记者改变提问方式:“请问这位先生,市面有人担心中小工厂联合会成为青洪帮、哥老会,扰乱社会治安”?
聂丛林说:“我们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拥护和实践新民主主义,与哥老会有本质区别,抱成一团,只是为了获得话语权”。语速不紧不慢,措辞得体大方。
有记者提问:“官方说,重庆现在工业单位过多,要限制发展,你们申请建会,官方会支持吗”?
聂丛林语气坚定地说:“女士们,先生们,争取中小工厂联合会的合法性,靠的是中小工厂业主自己起来斗争,媒体不能作旁观者,要为正义而斗争”。
散会了,记者的耽心疑虑打消了,走上前来说二人彬彬有礼,不急不躁,办会还行。二人尊重记者提问的权利,得到媒体记者报道一致称赞。新华日报发表文章表明立场,驳斥反动政府诋毁中小工业的种种谣言,文章说:“中小工业发生危机,并不是工业单位过多的缘故,而是由于政治问题,在一党专政的庇护下,政府养肥了官僚资本,摧残了民族工业,尤以中小工业受害最大”。
三
中小工厂联合会建会申请,从秋天拖到冬天,转眼已是年末寒冬,方治仍然不给答复。聂丛林不愿沉默,更不会无奈,向国民党市党部递交了请愿申请。决心组织签名者请愿游行,这天上午,从渝中区、大渡口、九龙坡、江北、巴南四方八面来的中小工厂业主举着旗子,涌上街头。
方治也在盘算,申请搁置起来,不置可否,已是几个月了,今天请愿队伍上了街,目标直奔市党部,他着慌了,他坐镇陪都,这是大后方的中心,不能出现反对党国的声音。
寒冷的冬天里,街面上结着冰霜,方治调来军警用棍棒殴打,拉来高压水龙头冲击请愿队伍。聂丛林组织的请愿者是中小老板,一千多人,衣冠楚楚跟军警讲理,可军警不讲理,水龙头对准中小老板一顿乱冲,老板们被冲倒在地,干净整洁的身上霎时一片狼藉。慢慢军警越来越多,请愿者越来越少,队伍七零八落,散落在大街小巷,群龙无首。中午,饥饿寒冷扰乱了请愿者的军心,各自回家了。
傍晚,聂丛林讲了白天游行集会的情况,罗秋容说:“老板的力量是渺小的,要组织发动劳工群众,建立中小工厂联合会与今后活动,依靠的是中小工厂劳工”。
经过几天准备,请愿队伍重新集结,中小工厂工人打主力上阵。众人按预定时间,七八人、十几人,几十人一群,陆陆续续直奔重庆市党部。请愿者大多数衣衫褴楼,蓬头垢面,洗脸,对于他们不是重要的需求,干净整洁衣冠楚楚,他们从没去想过。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们当中讲点体面的人穿着破烂的布鞋或胶鞋,有鞋穿也没穿袜子。不少请愿者还打着赤脚,光着脚板走在砂砾碎石的马路上。季学民看见一个请愿者只穿一条单裤,裤子太短,粗黑的小腿**在外面,脚趾缝被冰霜冻裂的口子流着血,他全然不顾,高呼着“要生存,要吃饭”的口号欢快地向前走去。寒风中,有个请愿者戴顶破烂的礼帽,算是全身的装饰,他不时用手去扶正帽檐,担心风把他卷走了。有个请愿者上身换了件新棉袄,裤子是单层工装,孤单轻薄,寒风吹来,裤腿裹在大腿上,人仿佛随时会倒下去。这位劳工双手揣进棉袄袖筒里,昂着头,口里大声高喊口号,向市党部大院走去。
中小工厂工人,穿着破烂,却做出一件又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或者用锤子、焊锡,将一张张铁皮敲打成水桶水瓢求生;用锯子、推棒,做成家具养家活口;用脚踏纺织,织造土布,到乡村集镇四处贩卖;用机械劳作,做成机器零部件,卖给大厂家;加工大米面条,满足市场需要;酿造酱油豆瓣,给人们生活带来美味。他们的存在,给这座城市带来就业机会和消费便宜,人们从没想过他们也关心国家的兴旺衰败,政治的清明。今天,他们走上街头,发表治国建国意见,当局认为不可思议。季学民赶上前去,走在队伍前面,一路领头高呼口号。请愿队伍把市党部围得水泄不通,方治又调来军警,今天请愿者数量四五万之众,军警抬着水龙头过来,身强力壮的青年工人冲上前去,抢过水龙头,对准军警一顿乱冲,军警被冲得七歪八倒,被冷水浇湿,抖抖簌簌倒在地上,泥沙裹在警察身上,一个个像落水鸡,狼狈不堪,市党部大门前乱了套。
双方不可开交时,东边上清寺传来“争自由,要民主”的口号声。队伍渐渐走近,从旗织上分别,走在前面的,是中国经济事业协进会,几百会员前来声援。在中国经济事业协进会后面,是队伍庞大的迁川工厂联合会,数万名工人举着旗帜,举着拳头,高喊口号,前来助阵。再后面,中华职教社,上万名师生赶来增援。请愿队伍看见增援队伍,人群中一阵欢呼。增援队伍中间,一些头发花白的学者教授摇旗呐喊,青年学生精神抖擞。工人哥哥围着游行队伍,他们不怕高压龙头水冲,反过来夺取过来对付警察。每一批支援的人群,从国民党市党部大门前游行经过,停下来高呼口号:“要自由,要对话。”“反饥饿,反独裁。”“劳工神圣,不获胜利,决不罢休”。新闻报纸赶来拍照,议论说国民党惹恼了山城人民,抗战果实分配不公,压制中小工厂民怨沸腾。美援变成美货垄断市场,如今火苗蔓延成了火山,谁也阻挡不了。
中午,太阳出来,请愿队伍,声援队伍,看热闹的群众,人山人海,越来越多。无数开饭馆的老板拉着架架车,用大木桶,给队伍送来稀饭,送来碗筷。前面的人吃了,碗和筷子没有水来洗,后面的人不用洗,接着用,团结就是力量。这不仅是饭,是民心,是人心所盼。碗里清汤寡水,平面照起人影,人们把吃饭当着请愿的形式与内容。从曾家岩中山路,到上清寺两路口,十几万请愿者端着稀饭,说着笑着,享受着集体活动的快乐。示威请愿的人们忘记了政治高压,忘记了恐怖,集体高唱抗日歌曲,围在一起表演杂耍,尽兴地说笑玩耍,仿佛在这寒冷的冬季,他们也会在市党部门口,大街两旁,住上几天几晚,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山城全城罢市,工厂工人罢工,职教师生罢课,情况报到国民党中央,高层引起恐慌,上面耽心事情闹大了,脸上没面子。参加这组织的人大多数是中小工厂老板,有产阶级。他们带着员工上街请愿示威,引来十几万人同情声援。上面打电话给方治说:“罗秋容这个女人是宋庆龄的挚友,聂丛林过去是四川大学的教书先生,现在办个鞋厂,当起臭皮匠,这些人喊爱国,爱哪个国?现在中国只有中华民国,我相信他们不会爱满洲国”。
上面一番话,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方治这边声音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请示:“他们要和平,要自由,批了以后今后怎么办”。
上司永远是对的,你还敢顶嘴,上面不耐烦了,骂一句:“操你妈的和平不好吗,你妈的屁敢说喜欢战争?中小工厂老板大部分时间得去做生意,他们不能把游行示威静坐请愿当饭吃,你妈的屁不懂吗”!一顿乱骂,骂得方治慌乱无章惊恐无绪的心情反而松弛下来,有国民党中央的令箭,他担心什么呢。他吩咐国民党市党部头头们,同意建立重庆市中小工厂联合会,解散手工业协会,他承认一个,解散一个,回上峰的话,事情摆平了。
市党部大门前,示威人群欢呼雀跃,罗秋容拿起铁皮话筒,一脸笑容大声说:“请大家用掌声感谢前来声援支持建会的各位朋友”。
感谢的掌声欢声雷动,请愿者正义的声音无可厚非。
中小工厂联合会做点什么?聂丛林问罗秋容说:“会员建会诉求,意见集中在争取贷款支持,只求经济诉求,存在许多幻想”。罗秋容开导他办起数十个读书会,组织宣讲员宣讲新民主主义,宣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做工能挣钱。季学民编了首儿歌,拿到鸿昌托儿所教唱,这边借助中小工厂产品宣传反内战。赵鼎臣在“永力”胶鞋里塞进反内战传单,看到的人不多。薛梅姑娘胆大,在牙刷板刷柄上刻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生产铁桶水瓢,酱油豆瓣,工艺装饰,木质家具,土碗瓷盘,毛笔墨砚的厂家跟着薛梅效仿,在铁桶水瓢上,在酱油豆瓣包装上加印:反对内战,珍惜和平。刻字印字当局很容易找到谁在做,不出一个月,尤兰猻派出特务上薛梅厂里威胁:“姑娘,做生意不要参与国事”。其他厂家一一派出特务上门打招呼,薛梅一帮老板只好作罢,不再产品上刻印有关字眼。尤兰猻大喜,给上峰写份报告,说治理中小工厂反内战成效显著。这天,戴笠把他喊去训了一顿,声色严厉说:“你说你成效显著,重庆全城小孩在唱首儿歌,弄得我们好没面子,老头子限你一周破案”。尤兰猻去听了,大街小巷一群群孩子跳橡皮筋都在唱:
杜鲁门,坏!坏!坏!专做军火大买卖。蒋光头,傻!傻!傻!枪炮对准家人打。中国人,要和平,反对内战大游行。
重庆江北江南,嘉陵江长江两岸,孩子儿歌流传广泛,特务买来糖果,问孩子从哪学的,孩子们把糖果吃到肚子里说:“你怎么这么傻呀,儿歌一听就会,谁跟谁学呀,过路听来的呗”。特务回来说了,尤兰猻没想到谁想出这一招,别说一周破不了,永远也破不了这种无头案。回戴笠的话,市面上流传儿歌来自红岩村(12),一球踢回去,心想戴笠再凶,你也破不了。
中小工厂铁桶水瓢,酱油豆瓣,工艺装饰,木质家具,土碗瓷盘,毛笔墨砚美国人还真做不出来,销路一天好似一天。罗秋容听到儿歌,特地请季学民吃碗炸酱面,直夸:“编儿歌,反内战,老弟厉害,姐佩服,这碗面算我犒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