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閏七月,秋天走得遲,冬天說來就來,陽曆剛進十二月,凜冽的西北風沿著江麵呼呼地刮進宜昌,卷起枯槁的的秸稈,黃褐的落葉,伴著江邊漫天飛舞的細沙塵土,肆虐地拍打著荊楚門戶。
範子宿在宜昌苦苦等待快一月了,下午他又去東山,準確地說是又去郵局。踏過廢墟瓦礫,半截牆壁塌下來的門窗椽子冒著燒焦的煙味,嫋繞飄散在空中,炸爛了的城市到處是瓦礫磚頭。江風吹過禿頂的前額,鬢角兩邊的頭發,飄在耳根,跟金絲眼鏡攪合在一起,他剛三十八,焦躁難安的日子,麵容憔悴蒼涼。宜昌郵局藏在東山防空洞裏,陰暗潮濕,山中蘊藏的泉水滲透條石鑲砌的圓弧拱頂縫隙,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麵條石上,地麵濕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方一灘水湫黑糊糊的。柴油機發電嗒嗒的嘈雜聲,把木門震得搖搖晃晃,嘰裏嘎啦哢噠地響,油煙隨江風灌進人的鼻孔,郵局門口的人時不時咳嗽,裏麵的人時而喘氣。洞口櫃台的姑娘頭戴綠帽,額頭一倃留海,綠色製服,見範子宿進來,頭也不抬,漫不經心說:“範老板,你那位朋友能來,發兩遍就足夠了,天天來,何苦呢”。
姑娘的話,範子宿沒有猶豫,說:“發電報就是聊天,他不會嫌煩的,倒是麻煩餘姑娘了。”
餘姑娘問:“電文需要改動嗎”?
“不需要,原文照發就行”。範子宿遞上三個銀元。
餘姑娘說:“你這些老板,沒事就花錢。”
拍完電報,太陽落山了,範子宿來到江邊,吃碗餛飩,溜達一陣,等候觀賞碼頭夜間繁忙的場景,今夜裝載的機器仍然不是他的,有船來裝,落在國人身上是一份希望。江風吹動西裝胸前領帶,找塊石頭,挺直腰坐在上邊,閉目養神,深呼吸幾口,填補空虛煩悶的心情。他是有計劃的人,員工千多人,從武漢撤出來,讓他們三五成群,徒步到宜昌,進四川,到長江上遊等候,遊擊分散,躲避空襲。公司笨重的機器,蝸牛爬行在後麵,此時誰也不要,隻有小日本想把它炸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