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舟同志提到的两位失去联系的党员,一位是萧中兴,一位叫曾明恩。
宜昌大撤退那年秋,季学民告别范子宿,踏上万县码头,先去国本小学,学校在观音庙上改建,地名叫观音阁,三层大殿改成教室。教师们正在批改作业和备课,他兼任学校校长,学校是县委机关所在地。等教师批改完作业走了,聘用教师欧阳聚奎留了下来。
欧阳聚奎个头不高,瘦瘦的脸颊,说上海普通话,曾在中央上海局做文员,来万县自然担任书记,告诉他说:“侬回来的正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省委书记诗文同志下月来万县成立中心县委”。省委在万县成立中心县委,同志们盼了好久,万县是水陆码头,兵家必争之地,斗争形势复杂,理顺周边关系,有利抗战形势。欧阳聚奎要求:“你想法支走左见若,把家腾出来开会”。季学民没有家,家是左见庸的,左见庸全家去了重庆,左见若凭什么离开呢?
回到家,保姆开了院门,院子正屋左见若在弹奏钢琴,神情专注,琴声凄凉,音律委婉,丈夫大老远走进来,妻子头也不抬,一曲弹奏完毕,站起来说:“还记得回家的路,不错,你再不回来,我抱着儿子下宜昌,演出抗战边关寻夫。”
孩子小明那年生下来四个月,睡了,季学民脱下长衫,说:“娇妻寻夫我没这命,这次去宜昌,你猜我遇见谁了?”
“猜不着,不想猜”。
“范—子—宿,鬼子占领上海,他和工厂迁武汉,武汉不保,迁重庆,这会过了万县在路上”。
“沈岚呢,见着没有?”
“沈岚留在上海租界,老范埋怨我们回万县没与他们联系,这次帮助他完成公司八万锭机器搬迁,算是还了个人情”。
这番解释,左见若缓过气来,说:“范子宿既是老板,更像有尊严的知识分子,你帮他迁往大后方,做了件好事。吃饭了吗?”季学民不辞而别,下宜昌参加工业大撤退,左见若生气甚至怨恨,帮范子宿的忙,心里怨恨消了。季学民肚子饿得咕咕叫,保姆做来饭菜,狼吞虎咽吃起来,左见若笑了:“看你这摸样,出门几十天,没吃饱饭。不穷得叮当响,就不晓得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季学民没想出支配左见若离开的理由,欧阳聚奎催他,万县地下党就他和萧中兴住的独门小院,萧中兴作为副司令,下辖各县人来人往,左家小院地处闹市,前三合,后四合,背靠长江,正屋厢房十九间,前天井石板铺地,后天井做花园,桂花银杏海棠错落相间,这地方开会,隐蔽安全,欧阳聚奎叫他务必尽快支走左见若。季学民急得吃不下饭,六神无主,左见若问他怎么啦,是不是病啦,他回答不上来。这天终于等来机会,范子宿从重庆来信。提议左见若上重庆教学英语,劝季学民上重庆办公司,左见若看了信说:“家里这情况,怎么去?你怎么想的?”
“你哥哥嫂嫂特疼爱佳佳,你做了英语教师,把佳佳英语补习下,争取出国留学,哥嫂定会高兴”。
侄女聪明漂亮,左见若喜爱,说:“你这句话,我喜欢听”。马上打电话,“哥,听范子宿说重庆急聘英语教师,我打算上来应聘,你哪里住得下吗?”
“我和你嫂子想看外甥,住房宽敞,你上来,季学民在干什么,他上来吗?”
“他在家呢”。
“你叫他上华西公司来,比万县工资高一大截”。电话那头左见庸回答干脆。
“哥哥叫你上华西公司”。
季学民在旁边摆手,说:“我去不了,国本小学我是校长,新学期免费招收一百个孩子,万事开头难,这时去,我走的开吗”。
左见若搁下电话,恼火中烧,吵闹指责说:“你劝我上重庆,自己不去?什么意思?”生下第一个孩子,季学民做父亲尽了几分责任?哥哥的话在家是圣旨,季学民不遵从,她不容忍。
“国本小学办义学,我活动了许久,筹了笔办学经费,聘请义学老师,鲁嗣安从粮油买卖加收厘金给予安排,诸如此类善事,我能半途而废吗?”左见若信佛,天天吃斋,口念积善积德,季学民看她怎样反映。
左见若小时经历过贫穷,义学对有志穷少年,胜过甘霖,丈夫这么说,站得住脚。她关心侄女不亚于丈夫,船上有保姆,下船有嫂子,双手搭在季学民肩上,说:“一百个孩子免学费,费这么大的劲,你读那么久的书,就这么点出息,我和小明,还指望你挣钱吃饭呢”。
“放心吧,我会让你冻不着,饿不死,过上好日子”。
“仅仅冻不着,饿不死,这目标太低”。
季学民送走左见若母子,急忙买菜买米买食宿用品,中午代表到齐,下午,欧阳聚奎陪着诗文来了,同行有省委组织部长李幼学,达县中心县委书记。
诗文脸颊瘦削,下颏凹陷,轮廓鲜明,戴副眼镜,宣布纪律声音低沉:“会议只用脑子记,不做笔记;只在房子里活动,不许院内走;只发言,不讨论;夜间不开会,休息不开灯”。会议开了两天半,总结时说:“当前任务办所完全中学,以此为掩护,选送青年党员和进步青年去延安,万县、达县,涪陵三地,三十个县组织生源,请大家为这所学校取个名字吧”。话语干净利落,做事雷厉风行,欧阳聚奎担任万县中心县委书记,他和达县、昨夜赶来的涪陵三地中心县委书记请诗文起名,诗文说:“叫国华吧,为国家培养精华”。代表说这名字好,有纪念意义。
晚上十点,“叮····,”电话铃声响起来,安静的夜里有些刺耳,季学民拿起电话,那头传来责怪的声音:“我是否平安到达重庆,你不打电话问候声,成天在干什么?”
“上午公司上班,下午学校上课。客轮有空军掩护,这不平安到了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警告你,不许参加政治活动,早点睡觉”。电话那头搁下了,院子里外有了响动,代表洗脸洗脚,倒床休息。季学民没睡,整天不开门,外面什么情况,里面一慨不知,心里砰砰跳,四川省委领导在这,万县、达县、涪陵三地中心县委书记,十一个县委书记在这,安全保卫不得半点疏忽。黎明时分,外面传来敲门声,季学民到大门前,门缝看见外面站着十几位穿着散乱,风纪不整的军人,大声问话:“谁在敲门”。声音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院内一下鸦雀无声。
门外散兵游勇取下背上步枪,抡起枪托敲打门板说:“开门,喝口水”。
季学民吸口冷气,说:“外面是大河,自己去喝”。
门外一军人眼睛对准门缝,说:“老子要上前线,你叫老子到大河去喝,快开门,不然老子踹门啦”。川军平日军纪涣散,借口上前线,扰民事件时有发生。
季学民需要吵闹,引来附近萧中兴,硬对硬说:“你几个算老几,这是左见庸的家,想踹就踹吗”。他相信萧中兴就在附近,敲门声更大了,散兵用脚踹,踢,谢天谢地,终于传来萧中兴训斥的声音:“大胆,谁敢在左总门前闹事”。
萧中兴身着戎装,上校军衔,散兵游勇红着眼睛,阴阳倒挂站成一排,领头的说:“报告长官,我们路过此地,讨口水喝,里面不开门,藐视抗日军人”。
“这是陈立夫大管家左见庸的公馆,你们是那部分的?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找(虱)死啊”。陈立夫时任国民党教育部长,中统局长,散兵游勇吓一大跳,魂飞魄散,急忙解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伤了和气”。萧中兴摸出一叠票子,递给领头的军人说:“几位兄弟,前面有家包子铺,去吃点稀饭豆浆包子”。领头的接过钞票,连声道谢萧中兴,走了。
二
季学民找办学地点,在离城区二十多公里的张家湾,找到了适合办学的房子,是错落连接的三个院子,老百姓叫上院子、中院子、下院子,中间围着几块田,有四个篮球场大,适合做操场。接下来筹集办学资金,万县是商贸城市,有万商云集,万川毕汇之说,商会会长鲁嗣安积极支持抗战,筹款,募捐,街头宣传奋不顾身,生意与左见庸关系密切,结识了季学民,热心抗战,与左见庸最不一样的地方,见面就拜托季学民替他寻找共产党,万县县委开办国本小学,季学民请鲁嗣安做校长,他带头募捐,在商会设立厘金,免收穷人孩子学费。季学民提出鲁嗣安入党,在组织内部却引起争议,反对者说季学民思想右倾,靠发展党员筹集资金,萧中兴替他说服反对者,说:“我崇拜岳飞,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我做保安司令不怕死,鲁嗣安做商会会长不贪财,文武兼备,这国华才办的起来”。萧中兴不是委员,担任地下党护卫大使,组织负责人他认识,话有分量,鲁嗣安入党批准了,担任国华中学校长。配合季学民租地平整操场,租房子用石灰水消毒,整修校舍,赶制学生课桌床铺,整整忙了三个月,基本就绪。萧中兴作保,鲁嗣安去教育科领取了私立国华中学牌照。
教育科安插进来两个人,一个作教导主任,此人思想旧了点,教学是把好手。另一个是国民党党部干事,三青团万县书记颛孙介,二十八岁,还没正式结婚,来校任副理事长,说学校办到哪儿,三青团就跟到哪儿。
开学报名,学生五百三十九人,党员六十八人,可谓生龙活虎,按六个年级成立六个党支部。教职工成立教联支部,季学民任书记,抗大校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书写在大门墙壁两边,学校早晨、下午、晚上都是自习,同学们从相互认识到互相熟悉,很快选出支部书记,成立了学生自治会。
颛孙介在初中部高中部各设一个三青团支部,贴出告示没人写入团申请,成了光杆司令。学生自治会办墙报,他借三青团之名办,没人投稿,勉强出一期,从画刊头到写板报,最后张贴上墙,全是他一个人干,几天以后,贴上去的墙报一片纸也没有了。他索性不干事了,两只眼睛成天盯着女生看,最后停留在梁颖慧身上,这天晚上,他约梁颖慧散步,讲述家里有钱有势,自己大学念过书,还没成家。二天晚上,他又去约梁颖慧出来,梁颖慧推辞说没空,颛孙介递上情书。
十九岁的梁颖慧季学民刚刚入党,履历填写父母亲是大巴山梧桐村猎户,父母俩人一起参加红军,打入军阀刘存厚(19)部,做武器弹药保管,交战中负责弹药补给,她父母熟悉山路,几次赶着骡马绕过交战前线,把刘存厚的弹药,驮运到红军阵地,万源血战运输途中被敌人发现,把她父母双亲捆绑杀害。她向党支部交出情书,表示不愿同颛孙介恋爱。季学民让梁颖慧自己把情书退给颛孙介,为断了他的念头,召开校理事会,不准教师找学生谈恋爱,教导主任是清末举人,振振有词说:“学校教书育人之地,教师为人师表,注意廉耻,让学生安心读书。”
颛孙介读过二十年书,洋洋自得说:“我找学生谈话,是考察发现独立应对复杂环境,性格乐观豁达,意志毅力超乎常人,理想信念坚定之青年”。
欧阳聚奎接过话来,说:“有人借谈话为名,给女生递情书,这叫被发现”。
理事会一阵讥笑,颛孙介明白怎么回事,他有当局撑腰,欧阳聚奎你一个外地人,算老几,他摇头晃脑说:“你说递情书,那是一种测验”。理事会满堂大笑,颛孙介追求梁颖慧未达目的,恋爱不成,本是个人问题一桩。此人攀附权贵心理作崇,想入非非在女生中为官僚选姨太太,几天后,他带着兵役科长来国华,借名视察实为选美,兵役科长一眼盯上傅紫玉,请媒婆说媒给他做三姨太,傅紫玉母亲病逝,继母贪图富贵,包办答应这门亲事,来学校要傅紫玉退学,这天正在接受军训,一口回绝继母,母女两争吵起来,军训教官萧中兴,给继母解释说:“我这培养抗战青年,不给当官培养太太,请您回去”。继母骂萧司令:“你这是把学校办成新兵营,送我女儿上战场”。萧中兴不买账,说:“上战场哪点不好,难道让日本鬼子打到万县来。傅紫玉愿回去,我不阻拦,你敢强迫,管他科长局长,老子一慨不认”。继母不识暗道机关,去找颛孙介劝说继女,碰巧遇上欧阳聚奎,正好借题发挥,杀杀这小子嚣张气焰,不让在学校玩阴谋诡计,指着颛孙介鼻子说:“阿拉把学校拉扯大,三青团来选女生做姨太,厚颜无耻”。颛孙介颜面丢尽,火爆爆地蹦起来,心想兵役科长战时是实权人物,他选姨太,强龙难压地头蛇,说:“你欧阳聚奎一个流亡教师,在万县码头你算老几!兵役科长选姨太,你敢怎么样!”跟欧阳聚奎鼻子对鼻子,瞪大眼睛。两人先用手指着对方吵,随后抓扯衣服,在操场打起来,欧阳聚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季学民喊来鲁嗣安,走到欧阳聚奎和颛孙介两人中间,拉开两人的手说:“副理事长,欧阳,老师争吵打架,有违师道尊严。这事听委员长的,委员长提倡礼义廉耻”。
季学民不甘罢休,通过报社发稿件,揭露兵役科长抗战之际,恶习不改,公然到学校挑选姨太太。上面知道,兵役科长被免职,颛孙介给军阀拉皮条,在女学生中选姨太,丢了脸,好久不来国华干扰,学校平静了段时间。
转眼五月下旬,天气转热,沿途住宿比较好解决,第一批去延安的青年上路了,七八人一批。萧中兴送来盖有“万县专区保安司令部”大印的《通行证》,季学民弄来盖有《万县日报》印章的《记者采访证》,盖有《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印章的《教育考察证明》,三样证件分别填写发给去延安的学生,应付沿途哨卡检查。五月底,第二批走了,鲁嗣安的女儿也在这批走了。到六月,速度加快了,四五天走一批。
教导主任问鲁嗣安:“这是办的什么学?这学校还办不办”?
“我的内心,也舍不得这些孩子走,可是他们来这里,就是奔着去延安来的,让他们走吧”。爱女别离,鲁嗣安依依不舍地说出心里的感慨。
学生一批一批地奔向延安,颛孙介心里着了慌,急忙向县党部报告了国华中学的学生五十多人去了延安。为了把问题说严重,他给国华中学编织了几大罪状:伤风败俗,初春时节男女学生练习什么游泳;破坏统一战线,公开宣传延安是抗日的中心;学生自治会整天唱抗日歌曲,实质是在灌输共产主义;学生中三分之一的人加入了共产党;去延安的学生,手持万县保安司令部的《通行证》,《万县日报》的《记者证》,省立师范的《教育考察证明》。
县党部书记骆维常大惊失色,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眼皮底下,国华中学完全赤化,学生成批培养成共党分子,大摇大摆去延安,上峰追问下来,他这个党部书记可吃不消。他也听教导主任说:国华的学生早上练跑步,下午练投弹刺杀。天天学习到深夜,夜夜都是油灯耗尽。到处充满读书声,人人脸上有笑容,体育活动有球赛,班级活动有专题演讲。学生争相到江边担煤,到厨房帮厨,打扫校园卫生;吃粗饭淡菜,穿粗布衣服,过平民生活;这批莘莘学子,少见少有,将来可堪大用。
保安司令部是萧中兴说了算。他不敢惹,急忙带着颛孙介上重庆找国民党教育部。抗战以来,对青年人才的争夺一直是国共双方争夺的焦点,教育部长陈立夫听了国华中学大批发展共产党员,成批输送去延安,十分震惊,恼怒万分地说:“如若不管,长此以往,要送给共党多少青年才俊”。以中统局长名义下令:“宪兵团去万县,查封国华中学,免去萧中兴万县保安司令部副司令,逮捕共党分子,以儆效尤”。
欧阳聚奎病了,得的是急性肠道炎,住进医院,季学民带他输液吃药折腾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二人回校上课,迎面跑来一个国华学生,一把抓住欧阳聚奎的衣服,气喘嘘嘘地说:“欧阳,当兵的,头戴钢盔,枪上刺刀,把学校团团包围了。远远听见颛孙介扯破嗓子喊,欧阳聚奎,有种的站出来!”
“侬怎么跑出来的”?欧阳聚奎忙问道。
“我家在附近河口住,昨晚我回家去了。今早上回学校上课,进不去,我想跑城里找校长,就碰见你们了”。
“学民,阿拉回不去了,得赶快离开这儿,侬通知一下同志们”。欧阳聚奎转身去码头,在船上被宪兵辨认出来,抓走了。
季学民带着这位学生转身回城,走到城防司令部大门口,过去站岗的保安兵换成了宪兵,围观者议论纷纷:“萧司令被扣押起来了,听说是上面怀疑他通共”。
“现在不是说国共合作吗”?
“我们老百姓,少议论国事,走,快点走”。
宪兵们把放在学校的《通行证》、《记者证》、《考察证明》没收了。给学校办公室和教室贴上封条。为首的宪兵营长找到校长,摇晃着手枪威胁他说:“你这个商号绅士,不老老实实给老子做生意,办什么学校!把老师学生遣散了”。宪兵撤回重庆,带走了萧中兴和欧阳聚奎,在城里张贴告示,通缉捉拿校内共产党员若干人。校长急得六神无主,好容易找到季学民,赶紧问:“学校怎么办”?
季学民劝他沉着应对,说:“敌人抓欧阳是凭他的上海口音,现在是国共合作,宪兵碰见你没抓你,不会对你搞什么大动作。你上重庆找教育部,问当局凭什么查封国华中学?去了不图结果,转移敌人视线”。
校长回到学校,校园里一片狼藉,宪兵们捣毁了门窗、桌椅、黑板等教具,教室被贴上封条,教师学生人心惶惶。召集教师职工,按照季学民叮嘱的意见宣布解散:“各位教职员工,国华中学,当局不让办了。现在离暑假放学时间也不远了,教职工这学期和暑假期间的工资,我会如数发给大家,让大家另谋职业,各位员工的辛勤教学老夫表示真诚的谢意,今后若当局取消查封令,我再请诸位回校”。
“教到如此勤学爱国的好学生,老夫三生有幸”。教导主任念念不舍。
“你处理有理有节,平时相处融洽,国华如能恢复上课,给我们打个招呼,我们还来上课”。
教职员工的事处理停当,接着处理学生的事情,才学一学期,季学民叮嘱校长退还学生全部学费,请他们下学期另择学校。
善后事宜处置妥当,季学民召集党员学生开会,问:“现在没有路费,没有通行证,徒步去延安,有谁愿意”?
三十个学生党员齐刷刷站立起来,声音浑厚有力:“追求理想,不畏艰难。”
队伍中几位女党员,咬破手指,写下“去延安”!把血书交给了他。
三
“季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走”?傅紫玉的问话打断了季学民的回忆。“建庆我给他谈了,从今天起,他改姓季,你当爸爸我当妈妈。垫江县城有位民建会员,姓任,在县城开家商号,我们去了先找任老板,再找萧中兴”。傅紫玉什么都想好了。
季学民、傅紫玉和季建庆到了垫江县城,找到任老板,没想到任老板参加民建活动见过季学民,热心问:“季理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季学民问他认不认识萧中兴?任老板说:“萧中兴在垫江县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垫江的知名人士,当然认识”。季学民说我是萧中兴的亲戚,麻烦你带我去萧中兴的家。
萧中兴在县城的家是一个小四合院,夫人夏侯彦九年前见过季学民,一眼就认出他来,说:“哎呦,季先生,稀客,中兴被潘司令叫到宜昌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夏侯彦说的潘司令,名叫潘文华,是刘湘死后替补进入川军五行中的一人,民国二级陆军上将。
季学民与夏侯彦既熟悉又亲热,天黑了,任老板与季学民萍水相逢,管吃管住舍不得破费,问:“季老板,你今晚就住萧团长家吗”?
夏侯彦说:“不住我家,住哪里呀,你这不是门神老爷画鸡巴,多(画)话嘛”。
任老板笑着点点头回去了。
夏侯彦进屋点亮油灯,打量傅紫玉,她认识左见若,季学民与傅紫玉一同出行,带个九岁大的孩子,管傅紫玉叫妈妈,管季学民叫爸爸,女人这方面天生敏感,心生疑团,问:“季老师,你们三位怎么称呼”。季学民说:“她叫傅紫玉,孩子叫季建庆,快叫夏阿姨”。季建庆经傅紫玉一番**,知道礼数:“夏阿姨好,以后多多关照”。喋声喋气像大户人家孩子。
夏侯彦对地下工作略微知道一点,冷言冷语说:“这窄门小院,住下来有点挤”。
“比起重庆城里,不窄不挤。只是添人煮饭,给你添麻烦了”。
“中兴老家在月亮山,那里宽敞。你如果不嫌乡下冷清,可上老家去住”。
夏侯彦这么说,季学民心里几分安心,满口答应下来:“乡下空气新鲜,弟妹如此贤惠,我就不客气了”。
“你是中兴老朋友,招待不周,我是要挨骂的。这样吧,我托熟人捎信给老家,把宅子打扫干净”。
“房子我们去了自己打扫,就不用麻烦了”。
二天吃过早饭,季学民去宝元通商铺,找任老板预定一些农村时兴的针头丝线杂货,说下乡赶集当送货郎用。谈好了生意买卖,他去军垦农场找曾明恩,名字只是称谓,真实身份季学民不知道。军垦农场四周用灌木和竹竿修有篱笆墙,是在一座叫西山寺的破庙四周开垦荒地,收买一些土地建起来的。抗战期间,这家军垦农场负责生产活鸡、鸡蛋、活鱼、猪肉和蔬菜,送国民党在重庆的达官贵人们享用,面积五六百亩。门卫把季学民带到场长办公室,场长年纪四十岁,高高的个子,脸上带着微笑,两道浓眉下一对有神的眼睛,大嘴高鼻子,显得英俊潇洒。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不愿离开。季学民心中暗暗赞叹,方舟这位组织部长太厉害了,把自己的情况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不得不佩服。
季学民的思绪回到1935年春,中共上海局派遣季学民等五个党员从上海来四川云阳县城,在这里发动一场暴动,夺取长江渡口,为红军北上抗日打开一条横渡长江的通道,行动代号“皓变”。起义活动只是左倾盲动的一厢情愿,但是在纪律约束下必须执行,季学民从上海来万县,转道云阳,下船就被捕了,连夜拷打,只字不露,一口咬定来云阳教书谋生。另外四个党员进县城与国民党军队一个排长接上关系,两个月后,去刺杀县团练的党员没用过枪,先是打不开保险,打开保险后枪支又提前走火,云阳县城方寸之地,枪声一响暴露目标。最要紧的是,原来同意起义的排长临阵变卦,不愿率兵起义,仓促举行的起义失败了,一同来的那四个党员侥幸逃脱,返回上海。季学民个人陷在囹圄之中,被扣上“皓变”首领帽子,等待赴刑场就义去见马克思。
一天,牢门打开,一位身穿呢子军服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两人像今天模样四目相对,季学民认出青年军官曾是上海“特科”的人,军官也认出与季学民在上海一起从事过革命活动,当机立断向监狱长提出带走季学民,说:“有重大案子需要把这个犯人押回上海审问”。军官货真价实的证件让小小县城监狱长感到像泰山压顶,甚而之子对他这个监狱长可以生杀予夺,无奈之下只好把季学民交给了他。那天解救他的青年军官就是眼前的曾明恩。端详这位打入敌人军队多年的同志,机智敏捷,精神乐观,性情开朗。
分别已久,两人得按暗号接头:“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逐客似沙沉”。
曾明恩关上门,转身回答:“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任尔东西南北风,千磨万击还坚劲”。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十二年后战友再次见面,曾明恩眼睛异常兴奋,轻声说:“原来联系我的同志牺牲两年了,没想到组织上派来的人是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天晚了,没来惊动你,表姐向你问好,我现在名叫季学民”。
“国民党中央政府迁南京后,吃菜吃肉的达官贵人们走了,养鸡养猪种菜的人跟着陆续遣散了,现在农场大部分土地闲置,整天挺清闲的”。
“这么好的土地空着多可惜呀,能不能种点别的”?
“我在想用来种土烟,到时卖笔钱”。
“这个想法好,种点土烟,帮组织筹点款”。
“悉听尊便,只是土烟卖不到几个钱,倒是你别嫌少”。
“我来找你,是我们有部收音机,打算交给你定时收听。农场能不能建立支保安队,由你控制起来,迎接解放”。
“你布置的三点,筹款、收听、建立武装,没问题”。
“这几点任务,既要隐蔽,时不我待”。
方舟告诉他,曾明恩的组织关系不与垫江地下党发生横向联系。
曾明恩抬起头,看到季学民坚定的表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