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以敌之矛攻之盾 贫农当面斗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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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失利,下一步怎么开展工作,傅紫玉说:“国民党倡导在农村建立农会,利用这个时机,我们可让农民自己建农会”。

曾明恩介绍曾经在军垦农场作过工的何天贵,说此人脑筋够用,嘴巴也会说,对国民党的统治不满,是个搞农会的好材料。何天贵家在百草梁,季学民找到他时,一看才二十六岁,瘦瘦的个子,人很精明,有精有神,家有十五亩旱地,三间房子,母亲媳妇,没孩子,像自给自足过日子的殷实户。

季学民向他请教如何种烟,说:“曾明恩叫我来找你,说你这人义气,肯帮忙。”何天贵以前在军垦农场干活时,与地痞流氓打架,打伤了人,曾明恩替他解了围。季学民说他是曾明恩介绍来找他,二话没说,留季学民住下来。百草梁这地方地处高山,民风淳朴,适合隐蔽,季学民进而对何天贵说:“我还有个‘年轻媳妇’和一个孩子,想接来一起住,你帮忙想个法子”。何天贵爽快地答应下来,他家旁边两间破旧茅草房,以前是一个光棍农民住。去年被抓了壮丁,房子空出来,保长托何天贵看管。说那壮丁在外面如果没死,回来也有个住处。何天贵去给保长送了笔钱,还给保长送块腊肉。说:“外乡来了个私奔逃婚的亲戚,想在这儿住下种烟,这钱是外乡人的。腊肉是我孝敬你的,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把光棍的房子租出去”。茅草屋要有人住,有人气才有寿命,没人住要不了多久就垮了,保长收了钱,落个人情,季学民、傅紫玉和季建庆在壮丁的家里住下来。

何天贵读过私塾,喜欢谈论天下大事,摆谈历史典故,议论历史人物,什么盛唐薛仁贵,臂力无穷,是神仙托梦,吃了九牛二虎。北宋杨家将住的天波府,文官在门前要下轿,武将在门前要下马。南宋岳飞,是天上大鹏金翅鸟转世,岳家军打金兀术是从天上追虫子,一啄一个准。一到空闲,就找季学民说古道今,季学民肚子里的故事完全能够满足他的精神文化需求,给他讲他不知道的名人故事,补充矫正他知道一点点,但对人物、时间、地点不清楚不准确的历史。何天贵觉得季学民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傅紫玉办起私塾,周边的孩子见傅紫玉态度和蔼,教人耐心,渐渐的,两家人感情融洽了,成了朋友。何天贵在季学民面前时常发泄对时局不满,时间过了快半年,季学民看时机已经成熟,就问:“何天贵,你反对国民党,共产党也反对国民党,你不如去参加共产党好了”。

何天贵随口答道:“我想参加,找不到啊。”

季学民探探他的口气:“我长年累月在外面,听说过共产党的主张,还听说山东和东北都被共产党解放了。你在这一带人缘好,你带头起来组织农会,同国民党开展抗丁抗粮抗捐斗争。共产党就会主动来找你”。

何天贵不说话了,考虑了两天,问季学民:“农会怎么建呢?难吗?”

季学民告诉他:“不难,有人承头,就会有人来参加,不过,要善于团结,人要齐心”。

何天贵说这个我办得到,这附近农民都听我的,过了半个月,第一个农会诞生了,何天贵给他取名叫“种烟会”。农会第一件事是教农民识字,傅紫玉编了本识字课本,内容是“工人做工,农民种田”、“没有匠人盖房子,我们就没有地方住;没有农民种庄稼,我们就要饿肚子……。”第一个农会建起来,何天贵问季学民:我这个农会,像共产党建的农会吗?

“有点像”。

“我像共产党吗?”

季学民摇头说:“不像,你不仅要自己发动农民建农会,还要带动其他农民办农会,就像那回事了”。

何天贵迫切地问:“怎么发动?”

季学民鼓励他说:“你把与你情趣相投,善恶是非相同的人,团结在一起”。

何天贵在家办起农会讲习班,请季学民给农民兄弟讲农会。他四处去发展学员。一个冬天过去了,来听讲的学员前后有三十多人,新民乡的农会发展到十几个。农民自己建立农会,名称土气,有围绕农具取名“风车会”“堰塘会”,有围绕地方,取名“晒坝会”“铺盖会”,有围绕关系,取名“老庚会”“连襟会”的,五花八门,作用都是农民团结起来,识字懂道理。

新民乡农民闹农会,乡政府听到点风声,乡长何大富多方打听,知道了是一个名叫季学民的外乡人在串联组织。这何大富官不大,架子大,平日很少下村里与百姓打交道。他带着保安队下村来,走到百草梁,已经气喘嘘嘘,见一下巴颏长满胡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农夫在为烟叶薅草。后面一位因许久未梳头发,头发上布满灰尘,脸上挂着烟灰的村姑在为长高了的烟叶掐尖打顶。就问:“种烟的,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季学民吗?”

薅草的农夫停下手中的锄头,用一口本地话说:“你问的是我吗?”

这里有外人吗?何大富说:“问的就是你”。

农夫慢慢的用本地话回答他说:“认不到”。

何大富见眼前这人还本分,又问:“你听说过农会吗?”

农夫说:“没听说过,饭都吃不饱,又不打算盖房子,打不起会”。

何大富有点不耐烦了,说:“我问你的不是大家筹钱入股,轮流坐庄的‘打会’。问的是共产党组织的农会”。

农夫说:“你说的什么汤(党)?煮什么烩(会)?”

何大富乡长使起性子,吼农夫一句:“妈的屁是个聋子,老子跟你说不清楚,找保长问去”。

走到保长家,何大富一屁股坐下来,问:“你们这儿来外乡人没有?”保长连忙说:“没有,没有”。何大富说:“听说过季学民这个人吗?”保长又说:“没有,没有”。何大富又说:“你们保里有农会吗?”保长急忙说:“没有,没有”。何大富乡长不耐烦了:“你这个保长怎么就会说没有”。乡长一吼,保长心发慌,忙给乡长弯腰作揖说:“何大乡长,我这儿没有,你不就省了一个事。这年头,没有好。不要把什么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件事情省点心啊”。何大富乡长叹了口气,他**过多,身子虚脱,无力在山里转悠,保长有人当比没人当好啊,保长给他传话、带路、管饭,不然他这会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他和保安队喝了酒吃了猪肉汤回去了。

乡长何大富和保安队刚走,在烟叶地里薅草打尖的季学民和傅紫玉赶紧跑,找到一树林山洞藏起来,貌不惊人的老烟农季学民,蓬头垢面的傅紫玉在山林躲了两天,没事了才回来。

新年正月,是农活的闲月,垫江国民党县党部在各乡换届选乡长。乡长由县党部提名,老百姓照到选票画个圈,叫改选乡政府。季学民决定检验下农会的力量,到村走访各个农会,听他们分析农会有没有号召力,农会会长有没有威信,大家一致恭维:“种烟会”的何天贵为人义气,名声好,有口才。

季学民走村串户,宣传说:“这次选举,农会的人做了乡长,黄连乡肯定大不一样。”傅紫玉编了顺口溜:“一根筷子孤单单,捆成一把扳不弯,齐心选上何乡长,农民兄弟少负担”。顺口溜很快在农会会员中传唱开了,投票选举时,何天贵选上了新民乡乡长,农会威望一下高了。

新民乡乡长落选,出了位民选乡长,出乎区仁友意外,这不是件小事。新民乡他从没去过。这次他得亲自下去走访看看。坐上轿子到乡里,撇开何天贵,召集各保保长,问他们:“乡里最近有没有偷盗抢劫?”保长们齐声回答:“没有,没有”。开会没反对,区仁友耐性子住下,贴出告示,欢迎乡民投诉上访。两天过去了,门前没人扯皮闹事。何天贵多话没说,从早到晚对他毕恭毕敬,酒肉侍候。晚上,何天贵给区仁友送上红包,区仁友用手捏了一下,信封厚实;回到客房间,忍不住打开信封一看,全是大额票子,他再也挑不出何天贵这人有啥子毛病。反过来,他指定的乡长何大富,怎么看都不顺眼,年纪大,嘴里流口水,说话结巴,老婆一大两小,大小三个老婆住在乡政府,大白天男人老婆打麻将。除了是个国民党员,才干长相比何天贵差一大截,只好任其道而行之。

曾明恩告诉季学民,蒋介石下野了,国民党政府为了缓和社会矛盾,在报纸上大肆宣扬在农村推行“二五减租”。国民党的“二五减租,”与当年抗日根据地的“二五减租”字面一样,内容不一样。抗日根据地减租,减掉的是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地租。国民党喊减租,内容五花八门,这个二五,有时指的是国家向土地所有者收取的皇粮,减少百分之二十五,算下来,减掉农户的地租不多。有时指地主向佃户收取的地租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减掉农民的地租自然多一些,这年国民党提出的二五减租,就是要求在地主向佃户收取的地租里面,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地主认为干涉了土地地权。

前方打了败仗,后方又触动了地主的利益,这时正逢秋粮收割完毕,地方官员来个干打雷,不下雨。乡长保长都不愿意减,只是把这事挂在嘴上,鸭子跶扑趴,嘴壳子得力。上面派出督导员,乡村下面纹丝不动,到处传言,涪陵某乡,督导员扣押了拒不减租的乡长,县里面三届参议长和现任县长,三朝元老和一个当官的,四个大人出面保释,最后督导员不得不放过了这位不愿减租的乡长。

消息代表官意不代表民意,季学民鼓励何天贵在开展“二五减租”,农民兄弟选你当了乡长,你得给农民兄弟带来实惠。何天贵对“二五减租”也很积极,连续几个晚上召集农会会长开会,宣传“二五减租”是民国政府倡导的,是受政府保护的,派人到县城买来一大堆国民党报纸,拿出来给农会会长讲读。会长拿去给农会会员讲读,会员听了像喝了壮阳酒,人人都喊雄得起,不识字的农民也把报纸带回去,揣在身上,当着护身符似的保管起来。

新民乡有个冯家冲,土地肥沃,冲里大地主叫冯南方,有田地千多亩,收租历来收“四六开”,一季庄稼收下来,他得六成,农民得四成。即使农户遭了灾,租子从不少。冯家冲佃户冯维伦是冯南方的佃户,是一个宗族祠堂里的叔侄关系,冯维伦管冯南方叫叔叔,但年年说到收租就不亲热。这次有了民国政府的号令,冯维伦向何天贵说:“何乡长,老地主冯南方为富不仁,这次减租我要带头把冯南方的牛角角扳下来”。何天贵也认准了拿那个自认为在上头站得到人,在乡里目中无人的冯南方开刀,冯维伦敢不敢第一个出来叫板,他没在意。

冯南方在乡下有田有钱,在县城他是县法院陪审员,在南京,儿子是国民党军官,有钱有势,乡里面大小人物大小事,新鲜事他从来不关心,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冯家冲农民在商量找他减租,他有所耳闻,但凭你几个泥腿子,把我的租子减下来,他不信,没当回事,说归说,收归收。农作习惯秋粮收割完了种夏粮,寒露过后交地租。立冬过了,地租没收起来一粒,冯南方稳不住了,带着家丁出门收租,第一站选择侄子冯维伦家。

来到冯维伦家门口,说:“维伦侄子,今年的租子准备好了吗?”

冯维伦手里有民国政府报纸,话里有话地说:“南方叔,今年的租子您准备怎么个收法呀?”

冯维伦!腰杆没得水桶粗,肚子里装得下几个胆,听到风声以为就是雨,想在我这儿捡便宜,冯南方脸色一变,骄横地说:“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冯维伦毫无惧色,说:“今年恐怕减两成吧,您没有听说上面有新规”。边说边把放在兜里的《中央日报》拿出来在冯南方面前晃了晃。“这上面说,从今年开始,农民交租要减百分之二十五”。《中央日报》报头冯南方当然认得。没想到侄子冯维伦拿张报纸抵制他,一头撞到冯维伦的枪口上,无计可施,语言搪塞,气急败坏地说:“好,你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下午,冯维伦到乡政府,把上午的情况给何天贵说了,何天贵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冯维伦敢第一个站出来叫真。把冯维伦带到季学民家,让冯维伦把上午的情况一五一十表演了一遍。季学民看了表演高兴地说:“冯维伦有胆识,有应变能力,得鼓励一下”。他拿出点钱,叫何天贵:“去买点酒,晚上你请全乡第一个向地主要求减租的兄弟喝一杯”。冯维伦人长四十八岁,从来没有那个读书人请他吃饭喝酒,喝了酒,说:“你们当先生的,为了我们农民兄弟吃口饱饭,熬更守夜地替我们操心,给我们讲道理,给我门壮胆。我不蒸馒头蒸口气,非要犟到底”。

冯南方找其他佃户收租,个个针尖对麦芒,乌龟对绿豆——瞪眼,都是一个调,今年交租要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国民党报纸做依据。老地主这下慌了,去乡政府找何乡长,要求乡政府出面调解。

乡里,冯南方请何天贵出面调解,好比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睡醒(遂心)如愿,一口答应主持一次讲理会,时间定在一个赶集天,茶钱双方都不出,乡政府包了。“讲理会”像今天的民事调解,在民间社会上具有法律效力。打算贴告示,搭台子,冯南方作为地主方,冯维伦作为佃户方,当众讲理答辩,全乡乡民参加旁听,让“二五减租”妇孺皆知。

何天贵请县长区仁友,二人彼此认识,他送过红包,算是有层关系。何天贵今天照样送上礼物,两条猪腿,讲明有何事由,说:“县长大人,减租是政府的法令,农民要喊减,新民乡挡不住啊,这堂讲理会,县长大人你得亲自坐镇,我这人没读几天书,万一讲偏了,岂不误了大事”。

区仁友看着二十出头的乡长,第一次见面塞红包,今天送猪腿,懂礼数,说话一口一个县长大人,盯着他眼睛转,此人能为我所用,是个人才!“二五减租”是上面喊减的不假,他一个乡长是挡不住。回头一想,我出面,全县地主绅士怎么看?我是地主绅士的县长,不是泥腿子的县长。地主绅士说这个法令违反了土地私有制,地租减不减是地主的事,政府无权干涉!揣度踹度,我是什么人,党部书记县长保安团长,治不了泥腿子,这年轻人出头,我借他去杀一杀泥腿子的气焰,前思后想过滤两遍,方才开口说:“你要搞讲理会,评判租子该不该减,我不反对。我听说冯南方是位绅士,绅士的面子要给够,你让冯南方绅士体体面面地坐在台上,那个上来讲理的泥腿子孤零零地站着,不要坏了尊卑。冯南方绅士的椅子和我的椅子一样大小,在我和他的面前摆一模一样的桌子,放一模一样的茶碗。办的到吗”?区仁友一口一个冯南方绅士,要让何天贵对乡绅刮目相看,礼遇对待。何天贵是个豪爽之人,区仁友的诡计他识破几分,家里不是还有季老师吗,我就不信斗不过你区仁友,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回到乡里,何天贵请人搭起台子,发布告示,整整忙活了几天才布置妥当。这天老天爷开眼,阳光普照,天空晴朗,腊月赶集人多,今天有热闹,远处乡村的人也来看,把讲理台围得水泄不通。

县长要来参加讲理会,冯南方特地把家里那顶轿子收拾打扮了一番,轿帘换上了新布,家丁添置了新衣服,背着枪,前呼后拥耀武扬威来到会场上。上台时与到会的地主乡绅作揖问好,器宇轩昂走上讲理台,先从气势上压倒冯维伦。

冯维伦走上讲理台了,他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和打满补丁的裤子,衣服不合身,穿在身上紧巴巴的,裤子太短,亮出腿子一大截,脚下一双赤脚,寒风吹来,风裹着他身上的单衣单裤,显得瘦巴巴的,一个人形影孤单,弯腰驼背站在上面,好像随时会被风刮下台来。县长坐着,东家冯南方坐着,他们面前各摆着一张桌子,面前摆副茶碗,上面冒着热气。冯南方衣冠楚楚,背后站着腰挎驳壳枪穿戴整齐的家丁。县长区仁友主动与冯南方作揖问好,互相让座。冯维伦猜不透县长与冯南方此时窘迫为难的心情,他只知道他站在这台上是为了多留一石口粮,一家人求个温饱。今天讲理是为了全乡佃户的利益,赢了,全乡佃户都可以效仿。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到这上面来抛头露面,佝偻着腰,诚惶诚恐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昨晚一宿,季学民和何天贵给他打气加油,说:“你不管他们怎么凶,道理在我们这边,你只要不慌乱,我们赢定了”。上了台来,他还是稳不住,两只腿不禁哆嗦起来。

台下方圆几十里,这个冲那个坝哪个湾的农民来到会场。看着冯维伦惶恐的摸样,人群中的季学民带头为他送上掌声,认识冯维伦的农民朝他挥手,不认识的为他拍掌响应,有的干脆大声喊:“冯维伦,雄起”。惶恐万分的冯维伦明白了,台下一千多农民的喊声掌声是冲着他来的,佝偻着的腰直了起来,哆嗦的两只腿也好了许多。他身旁的何天贵今天也豁出去了,为了给冯维伦壮胆,他没给自己安排座位,没有给自己摆桌子,没有给自己摆茶碗,走到冯维伦旁边,并肩站在讲理台上。

“讲理会”开始了,冯南方有县长撑腰,他手拿铁皮话筒,抢先陈述:“今年既无天灾,又无人祸,佃户冯维伦无端闹事,抗租不交,请县长查办”。

县长区仁友惊堂木一拍,叫冯维伦作答。

有何天贵在身边,冯维伦此时已镇定下来,冯南方没把话筒递给他,他用手放在嘴边说:“我从来没说不交租,我只是要求东家减租,更不是抗租”。

听到冯维伦细微如丝的声音:“从来没说过不交租”。冯南方以为对方被吓倒了,用铁皮话筒愚蠢地说:“地是我的,你来佃时,我俩就约好按田地产量六四分成,我六成,你四成,你现在想推翻租地契约,你得五五成,我只得四五成,这叫不守约定,要追加罚金”。冯南方搬出租地契约,核心是地主有土地所有权。

冯维伦把昨晚季学民教他的话搬出来,用手指着冯南方,大声说:“地主不种地,得大头,农民终日劳累,得小头,这不合理的事得推翻”。台下农民听了,一片掌声喝彩。

区仁友坐不住了,从冯南方手里拿过铁皮话筒,迫不急待跳到台前,想引诱冯维伦犯逻辑错误,说:“地主拥有土地,收地租是天经地义”。

胆怯的冯维伦这下放开了,对着县长挥舞着双手:“既然是天经地义,就得合理,不合理就得改”。冯维伦的勇气鼓舞了台下农民,他们觉得掌声不过瘾,干脆大声呼喊口号:“不合理!就得改!”喊声使冯维伦挺直了腰杆,对县长又说:“这改,政府是有法令的,县长大人在这里,‘二五减租’是政府定的,上面说了,政府要主持更换地契”。说完,又把怀里的《中央日报》拿出来,在台上晃动。

台下农民又喊口号:“县长发话!换地契!县长发话!换地契!”

区仁友没想到,一个山野泥腿子,竟有如此胆略,在台上拿他叫板。台下群众的口号声经久不息。区仁友只好委婉解释,替自己开脱:“政府为了体恤民情,要求降低地租,佃户可以与东家协商嘛”。

冯维伦此时已占据上风,台上他与县长面对面,贫农当面对词县长,冯维伦昨天以前想也不敢想,这位过去见保甲长点头哈腰的老实人大声说:“不对,上面说是政府主持东家与佃户换租佃土地契约”。呼应的叫声掌声又响成一片。

区仁友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脸涨红了。他虽然想顾全冯南方的脸面,但也不敢公然违抗上面的法令。只好说:“今天身体欠安。请大家宽限几日,再作商量”。他原来还想在会上发表演讲的兴致没有了,草草收场,夹起尾巴走下讲理台来。

冯维伦胜利了,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代表了农民的切身利益,成为了新民乡的英雄。走下台时,台下夹道欢迎,掌声喝彩声在他身边哗哗响起,佃农贫农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区仁友输了,输得很不甘心,回县城路上,坐在轿子里,慢慢回忆“讲理会”前前后后。觉得自己来不来,这场“讲理会”结局都一样。他来是想给冯南方壮壮胆,没想到农民冯维伦竟如此大胆冷静,让自己下不了台。他从梁山县到垫江县,做了五年县长,减租是民国行政院的法令,该减。何天贵搭建的讲理台是符合他的要求的,冯南方与他并肩坐着,面子给了,自己和冯南方怎么就说不过泥腿子冯维伦呢?尽管这事上面来检查,是他县长的政绩。但他总觉得给泥腿子减租,像是共产党做的事儿,会不会错了。想到这里,区仁友坐在轿子上打了个冷噤。他定了定神,自言自语说,上面如果说减错了,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何天贵来顶罪。

他坐在轿子里没事可做,又想到何天贵带头来做这个事,目的是什么?今天讲理会上,他不给他自己摆桌子、安椅子、泡茶碗,是为了表现他是民选乡长,出风头。他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位民选乡长,是个风险人物。回到县里,他左思右想,害怕农民找他去主持换土地租佃契约,跑到重庆躲起来。

转眼冬月腊月,农民减租得了实惠,过了一个欢喜年。

“二五减租讲理会”贫农敢斗县长,像风一样传遍四面八方。涪陵地区中心县委感觉垫江来了能人,派出中心县委委员钟铭泰亲自去垫江寻找打听,想发展这位贫农入党。与傅紫玉一样,钟铭泰是国华中学入党的学生,这天,装扮成送货郎的钟铭泰与送货郎季学民在路上不期而遇,二人目光对视,钟铭泰想起自己的使命,主动上前找老师打了招呼,向季学民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涪陵中心县委书记樊涑沫在延安参加过抗大学习,四十四岁,中等个头,一身农民装束,说话当地口音。前任中心县委书记受国民党特务蒙骗,被抓捕杀头,党的地下组织也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垫江地下党内战以后两任县特支书记惨遭敌人逮捕杀害,樊涑沫正发愁如何打开局面,钟铭泰向他讲了巧遇当年国华中学的季老师,樊涑沫下决心亲自来垫江会面。

樊涑沫要见敢斗县长的冯维伦,来到冯家冲,冯维伦家只有两间茅草屋,见了季老师感慨说:“先生从城市来到乡下,像团火,照得我们心里亮堂堂的。”。

季学民手里提着十斤米,说:“冯维伦,我们打算在你家住一晚,欢迎不?”冯维伦烧火煮饭,青菜米饭待客,这是最高礼遇。他家只有一张床,晚上,床和被子让给樊涑沫和季学民,他和老婆带着孩子,分别爬到东西南北几颗大树桠上,一家人隐蔽树丛中,眼睛盯着远方,替客人放哨。

屋内,季学民开门见山说:“垫江是农村县,发展党员应以农村党员为主,把迎接解放作为党组织恢复重建的中心”。言简意赅,一语见地,樊涑沫听着心中亮堂,茅塞顿开,发展冯维伦入党,小小的桐油灯是那么明亮。樊涑沫听说军垦农场保安队百来号人,平日种地,农闲练枪,惊讶高兴,迎接解放充满力量。二天,带上冯维伦上华蓥山,参加了游击队。

开春以后,重庆派人下垫江县衙门视察,特派员指责区仁友说:“垫江闹减租是瞎胡闹,《中央日报》的话不作数,上面的话只不过是李代总统开的空头支票”。特派员集合保安团抓捕敢跟县长叫板的冯维伦,设下圈套让县长难堪的何天贵。冯维伦跑了,区仁友追悔莫及。查抄何天贵家时,这位民选乡长家中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保安团索性一把火,把何天贵几间房子点火烧了。没来不及逃避的何天贵捆绑双手昂着头,建立农会闹减租他无怨无悔,父母妻子留在家一无所有,他爱莫能助,为砸碎剥削制度发出呐喊他觉得值。他妻子眼泪汪汪,丈夫被抓走凶多吉少。季学民回来见了,把何天贵父母妻子接过来住,小小两间草屋,多搁两张竹床,生上火,度过黎明前的黑暗,熬过这股倒春寒流。

垫江减租停了,新民乡长换回何大富,保安队到处敲锣打鼓,吆喝何天贵大逆不道,不跟县长一条心,被抓到了渣滓洞,受大刑。李代总统下台了,蒋委员长重新执掌大印,垫江又恢复以前死水微澜的模样。

夏天的夜晚,耀眼的星星布满天空。方舟通过解放区广播电台,呼唤代号蓑笠翁的党员归队。曾明恩这两年在农场里把收音机当宝贝疙瘩,小心又小心地保管好,每晚按时带上耳机收听,苦苦等待的电台播音呼唤终于来了:

名叫蓑笠翁的听众,你所订购的《唐诗三百首》现已到了。你在信中说你喜欢柳宗元的《江雪》,诗中蓑笠翁独处冰雪覆盖的江心,与大自然默默对话的意境深深打动了你,为此,我们特地邀请北平师范大学王老师,写了对《江雪》的赏析,请你注意收听……

曾明恩顾不得天黑路远,连夜打着火把,把消息告诉季学民。乖巧的花儿一声没叫,站在房前地坝迎接他深夜到来。

按照方舟同志的约定,这是归队的指令。季学民走上山梁,看着满天星空,难以抑制心中兴奋的心情。此时他想念战友萧中兴,他如果不独自一人出走,与大家一齐去香港多好啊。他在敌人监狱里能迎接到胜利的曙光吗?他暗暗为这位老战友耽心和祝福。向曾明恩辞行,说:“明恩战友,我和傅紫玉要走了。”感激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曾明恩揉了揉眼睛,没一点意外吃惊,说:“虽然一见面就知道有离开的那一天。但真的听到时总有一种难舍的感觉”。

曾明恩留在这里,同样在等待艰巨的使命。他和季学民很少在一起谈话讨论,但做事却很默契,这是信念和纪律的力量,是信任和责任在一起的灵感。曾明恩第二天提来二十来个银元,说:“这里面的银元是农场这几年的积蓄,带在路上做盘缠。”

主人收拾东西要走了,花儿好像有预感。这几天它特别乖巧,看到主人时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一会看人,一会低头,一有机会,就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脚,在主人身上轻轻撕咬。以前除了在自己碗里吃食,有时还上灶台偷食。可这些天,它连自己碗里的食也吃不完。不时朝天上凄凉的汪汪直叫,像是向主人祈求:把我也带走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们了!花儿汪!汪!的祈求声,令人心碎,归队的路程遥远又艰险,坐车坐船,还要出境,能带上它吗?这方水土虽然生活短暂,傅紫玉却难以割舍,她强忍离别之痛,带信喊来冯维伦,把花儿交给他,嘱咐带花儿参加游击队。走的时候,花儿送他们到县城,送上汽车,车开走后,花儿跟在汽车后面,一边狂追,一边狂吠不已,车上季学民、傅紫玉望着后窗,看着追赶汽车的花儿,难以抑制流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