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学民风餐露宿,沿着僻静小巷,低着脑袋,拄着拐杖,背卷铺盖,对照妻子左见若来信的地址,寻找内兄的公馆。内兄左见庸是中统局控股华西桐油公司总经理,公馆在南山脚下,风景宜人,长方形房屋青砖砌墙,屋顶机制瓦,屋檐横木榫头,窗户上圆下方,彩绿色玻璃,协调而又雅致,有花园有水池。围墙格窗透视外面树林黝黑幽静,传出几声鸟鸣,享受战火中的几分宁静。这世外桃源原本属于一位地方高官,他中饱私囊几十年,圈下这块宝地,修好花园洋房准备享福。稀里糊涂被中统定罪“通共”,院子就成了中统的财产。这样的院落这样的人家少不了佣人,左家的佣人郭嫂系中统抗战阵亡特工郭洪的遗孀,到这儿来陈立夫亲自派遣。郭嫂三十多岁,体态轻盈,年轻健康,做佣人,可是黄金年龄,最佳人选。
大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郭嫂快步走到大门前,开门看见一个头发布满灰尘污垢,一脸倦容的叫花子不停地敲门。心里引发一丝同情,急嚷嚷地喊一声:“别敲了!别敲了!把讨口的要饭碗给我,给你盛碗饭。”叫花子没有动静,张开污嘴问郭嫂:“请问这是左见庸的家吗”?郭嫂同情心一下没了,脸掉下来回了句:“是又怎么样,先生大名是你叫的吗。”叫花子不知好歹,不从行囊中拿碗讨饭吃,直呼主人名字?郭嫂鼻子一哼准备关门,不料叫花子乌黑的手一把拉住郭嫂干净整洁的衣袖,说:“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麻烦你别关门,我找左见若,我是左见庸的妹夫”。主人只有一个妹妹!一品人才,大学教师,郭嫂抽出袖子,用力一挥,“呸”的一声,口水吐在叫花子脸上,张口骂来:“小姐金枝玉叶,你猪头猪脑地不找镜子照照,敢在这胡说八道,我叫警察抓你”。叫花子也不示弱,伸手抓住门扇,不让关门,郭嫂强行摇动门扇,无奈叫花子子气力大,把住门扇不让关,门扇晃了几下,终究关不合缝,郭嫂急红了眼,厉声叱呵:“该死的叫花子,你胆儿太大了,敢跑到这里来占便宜”。大门摇晃的叽叽呀呀的响,阳台有人应了一声:郭嫂,是谁呀?
应声的人是左见若,她在重庆教学英语,学校在北碚,侄女左佳佳在那上学,白天跟姑姑一起上课,一早一晚姑姑给侄女补习,为出国留学做准备。学校放暑假,方才回家,下午时分,阳光斜照,在阳台教儿子走路,郭嫂又喊又叫“警察抓人”。她抱起儿子过来,看看什么人这么不讲理。郭嫂两手把住门扇,头也不回:直喊:“小姐,打电话叫警察!来了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叫花子一点不怕喊警察,理直气壮要进来。郭嫂背挡着大门,左见若又问一句:“什么人?大白天这么大胆。”听见左见若的声音,叫花子胆子足了,喊道:“见若,是我,季学民”。声音耳熟能详,左见若抱着儿子头伸过郭嫂肩膀,叫花子见了她,喜滋滋叫一遍:“见若!”左见若先是吃了一惊,左手揉揉眼睛,忍俊不住捂住嘴“咯、咯”大笑,笑得头脸前仰后倒,儿子在怀里哇哇哭,她两手赶紧抱紧,郭嫂转过身来,表情尴尬,左见若说:“郭嫂,你去忙吧,这是小明他爸”。说完又“咯咯”笑起来,叫花子真是左家姑爷?郭嫂惊呆了,主人地位显赫,小姐有才有貌,千里挑一,绝代佳人,找这样的人做丈夫?在一旁脸颊通红,张皇失措,不知该说什么。小姐叫她别管了进屋去,她方才醒悟过来,踮起脚尖回屋里报告去了。左见若一张笑脸对着儿子说:“儿子,别哭,看看你这叫花子爸爸”。
儿子季小明一岁了,季学民若无其事去拉小明的手,说:“儿子,叫爸爸”。看着陌生人黑黑的手指,蓬乱的头发,疲惫的脸庞,满身尘土的衣服,一股酸臭的味道,小明视觉味觉好不舒服,扭头埋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左见若抱紧孩子指责丈夫:“季学民,看你这身狼狈样,不把你抓进警察局才怪”。儿子不认识自己,季学民为这身打扮装束愣住了,不知该不该进来,左见若指了指墙角,说:“把你那倒霉的行头丢了,跟我进来”。
左见若住在院子的东头,有书房、卧室、卫生间。丈夫进来,她放下儿子让他躺在**,去找嫂子借哥哥的衣衫,安排丈夫洗澡换身衣服。季学民污浊狼狈,她没说也不想说,收拾完毕,抱起儿子,带丈夫去客厅。嫂子文惠年近四十,相貌端庄,书读的少,脚裹得细,郭嫂回屋报告了开门发生的事情,左见若拿衣衫给丈夫换衣服,她明白了大半,坐在客厅沙发上单等妹夫过来接受盘问。
妹妹一家过来,文惠冷冰冰地劈头问道:“季学民,你在外面干些什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从进了左家门,脚不沾地,没见你忙出啥正事,一家人整天替你提心吊胆”。长嫂为母,左见若明白该站在哪边,帮着嫂子追问:“你来信不是说办什么小学和什么中学,当校长吗”?季学民在万县,确实办所小学,名叫国本,他做校长,那是用来掩护地下县委机关。确实创办中学,名叫国华,他做副校长,那是一所向延安输送青年党员和进步青年的摇篮,送走五十多名学生党员,被学校三青团告发:国华中学成了培养共产党的机器,状告到国民党中央,派宪兵从重庆赶到万县查封了学校,通缉捉拿季学民等人。命令是左见庸的老板陈立夫下的,季学民断定妻子一家知道通缉捉拿的事,自己在家里毕竟是姻亲,内兄嫂子不会去告发他本人,所以来这里寻求躲避。这当儿照实回答:“当局不让办啦”。
“不让办啦,你才撒手!季学民,当局下通缉令捉拿你!幸亏哥哥替你又是求情,又是担保,当局才撤销了对你的通缉令。你以为你多能啦,要不是通缉你的逮捕令被当局撤销,你恐怕早就被抓进去了”。左见若找了这样的丈夫,这段时间在哥嫂面前委屈,担惊受怕,暗自流泪,无处诉说,这会失声哭起来。
季学民一路上来,昼伏夜出保护自己,确也有惊无险平安无事,感激说声:“谢谢哥哥,谢谢嫂子,谢谢见若”。一脸尴尬,满脸通红,像接受盘问似的直是点头。
小姑子受屈,嫂子文惠岂能不予帮助讨回口气,翘起二郎腿,拈起手指接着盘问:“有脸上来,必得有脸认错!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怎么认错?嫂子虽不是中统,但不是同道之人,性情刀子嘴豆腐心。妻子不是党内同志,应怀同情心,为不准自己投身抗日救国哭哭啼啼已不是第一次,既然不认错,打定主意瞒天过海度过眼前,低头说道:“本意为抗日教书育人,不想被奸人诬告,落得这般下场。”
“奸人诬告,怎么不告我,不告见若,专告你。”
“哥哥已替兄弟消灾,还请嫂子给兄弟一条生路,总不能逼迫兄弟流落街头。”
“你还有理?那我问你这次上来,打算干点什么”?
季学民如释重负笑着说:“当然要求生活。”。落魄之人,在文惠面前鞠躬弯腰,窘迫为难之态,他想象得到自己此时多么难看。
文惠斜视季学民一眼,冷笑一声说:“哼,求生活?季学民,别怪嫂子不待见你,三十五的人啦,该干点正事。我说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左见若哭,幼小的小明跟着哭,哭声替季学民解了围,文惠看看幼小的外甥娇弱的妹妹,叹了口气,说:“只要你收下心来,等你哥哥有空了,合计合计,做点什么。”她无心再与季学民多话,挥挥手,让这家人退去。
回到房间,季学民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左见若停止哭泣,放下孩子的手,拿件玩具给孩子玩,想起丈夫刚才的窘态忽然笑出声来,打趣说:“嫂子还以为我哭是为了你下台,在替你演戏,其实内心的苦楚,我比谁都多。好几回做梦,梦见你当上大老板,你这幅模样,方知确有南柯一梦。”说完蹲下身子只顾跟孩子玩。
季学民和左见若是在一次演讲会上认识的,八年前,也是初冬阳光照射的一个下午,那天他走上街头,就“九一八”事变东北军不抵抗丢失东三省,演讲“养兵千日不知用兵哪一时”?欣长的身材矫健般地跳上台阶,双手伸展手臂,高亢圆润的嗓音大声吼道:“同胞们,东北沦陷,东北军不放一枪一弹,退守关内!国人耻辱!中华耻辱!”声音嘹亮,恰似晴天霹雳,吐字清脆,直指丧权辱国的政府,几秒钟让大街上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接下来右手伸向前方,口齿伶俐,朗朗一串排比质问“当局有兵不用,外敌入侵,不放一弹,掌管国府,丢失国土,对同族同胞,杀戮遍地,何德何能统领五千年泱泱历史的中华民族。”话语**燃烧,一分钟让大街的人群聚集在他周围,面容严峻洋溢着青春的神采。左见若事后说季学民站在人群中间像一尊雕像,听众一片掌声,她如痴如醉,仿佛见了英雄。激扬顿挫的演讲十分钟不到,招来军警马队冲击。季学民箭步撤退,发现前面一位穿着鹿黄色呢子大衣的婀娜女子盲目地向前奔跑,没顾后面飞驰的高头大马即将踏向身背,他飞步上前,抓住姑娘的右手,用力拽到左边墙根两手贴到墙壁,警马从姑娘身后飞驰而过,风声卷起姑娘的呢子大衣衣角。后面的警察又追赶上来,他拉着姑娘的手一路小跑,冲到人静冷僻的地方方才停下脚步,松开紧握的小手,不看则以,搭救的姑娘貌若天仙,他惊呆了人间这般巧遇,目不别视说不出话来。姑娘没有言谢,挽起白色的围巾遮住脸,双手插进鹿黄色呢子大衣口袋,低头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季学民傻傻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直到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的傍晚。
季学民那时已经从大学里辍学出来,在上海图书馆做管理员。缘分是个奇妙又富有力量的东西,一个星期天,姑娘来图书馆查资料,两人再次相遇。季学民没有错过偶然机会,问到了左见若的名字,知道两人同来自四川万县,算是小老乡。季学民殷勤侍候姑娘查阅图书找资料,详尽介绍馆里的馆藏布置,经典书目,大胆提出送姑娘回校园。一路上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极尽表现自己的才华和热情。打那以后,左见若对他有了好感,星期天一早来图书馆,中午俩人一起吃饭,晚上散步走回学校。隔了段时间,左见若敏感害羞了,不来图书馆了,季学民隔三差五往复旦校园跑,托辞给老乡送书,实则追求姑娘谈恋爱。季学民读大学有段坎坷经历,有敢同命运争高下的不屈精神,波折的人生故事感动了姑娘,左见若不嫌弃他大学没毕业,反而为他替人考试,代人读书,中途退学的传奇而赞叹。两人来来往往时间长了,恋爱关系挑明了。消息传到万县,左见庸听说妹妹在上海有了男朋友,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赶来上海。此时痴心的妹妹心意已定,他出面约季学民谈了一次,说你一个退学大学生,与我妹妹太不般配,请你远离左见若。然而左见庸生意在身不能久住上海,一周后走了。以后做生意再来,妹妹跟哥哥在上海打游击,很难见上一面。慢慢的左见若在大学里毕业了,范子宿推荐她到上海渣打银行做会计,这在上海是女孩子的黄金职业,左见庸不能硬性叫她辞了。一晃又过了三年,左见若二十五岁了。左见庸不得不屈从二人的心愿,承认这门亲事,为她俩举办了婚礼。新婚后的季学民运气不佳,到南京声援爱国“七君子”,被国民党抓进去关了半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才释放出来。季学民回忆往事,想妻子梦有所思,嫂子话里有话,作为丈夫父亲真应做点什么,扶着妻子肩头说:“见若,我们麻烦哥哥的事够多了,今后的生计,我自己想办法。”左见若望着落魄丈夫心中几分怜悯,推开丈夫的手说:“等你从针头麻线做起,多慢啦。就你那猫脚功夫,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我知道你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哥哥面前我去帮你开口吧。”望着妻子夹带同情的表情,季学民不忍心推辞妻子一番好意,换个轻松话题说:“见若,我们带小明去外边走走吧,带我熟悉下周边的环境”。
出了小院大门,穿过马路是南岸临江路,人行道上一排法国梧桐,阳光透过树叶,在道路上照射出一团团花样斑纹。儿子小明还跟爸爸生分,不要季学民抱,左见若只好自己抱着。一家三口在林阴树下散漫地走着,享受着向往已久的天伦之乐。左见若有一张美丽动人的瓜子脸,五官细致俊俏,一口皓齿,白皮肤,身才凹凸有致,久别的丈夫回到跟前,抱着孩子笑盈盈地,一会她实在抱不动了,小明这会让爸爸搭在肩上。一会太阳下山了,郭嫂来到马路对面,远远地叫一声:“小姐,先生回来啦”。这先生当然指的是主人,左见若应了一声“嗯”,对丈夫说:“她叫郭嫂,丈夫郭洪是中统特工,在窃取日军进攻武汉的情报中牺牲了,膝下一子也被日机炸死,留下她一个寡妇,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陈立夫先生亲自安排她来哥哥家煮饭,我提醒你,郭嫂是有身份的人,你说话要放尊重点。另外,郭嫂喜欢孩子,小明平日多得她关照”。叮嘱了丈夫,左见若大声说话:“郭嫂,我家先生姓季,你叫他季先生好了。”郭嫂远处说了句:“对不起小姐,刚才没认出来是姑爷”。季学民赶紧打招呼:“没关系的,郭嫂,谢谢你把小明带的又高又胖,背在背上像个大小子”。一番客套郭嫂没有搭理。
回到院里,来到客厅,内兄从书房迎面而来。左见庸身材中等,面色红润,相貌天生几份老沉,说话做事不带笑脸,四十岁的人说话走路像五十岁一样。季学民满脸笑容打招呼:“哥哥回来了,刚才没到您书房来看您”。左见庸在家,一家大小要等他上餐桌,听他发令才动碗筷。他没有理睬妹夫轻微的礼貌,径直向餐厅走去,哥哥冷漠表情,显然对季学民仅仅一个笑容表示不满,左见若怨气已消,对着丈夫说:“学民,你应该感恩谢谢哥哥才对。”说完从丈夫肩上抱下小明。国共双方,父子睨于墙,兄弟刀枪相拼屡见不鲜。自己与左见庸不是同胞兄弟,他能低声下气去替自己求情,解除通缉追捕凶险,算是情义之人,想到这里,季学民疾步走进餐厅,转身站直身子,对正在落座的左见庸一个鞠躬大礼说:“哥,兄弟不才,在外给您添麻烦,在这给您有礼啦”!左见庸照直坐下,慢吞吞地说:“知道麻烦就好,希望你长点记性,这样的事不能经常去求人家,过来坐下吃饭吧”。文惠正在摆放菜碟碗筷,接过话说:“学民,当着一家人的面,我提醒你,坐牢杀头的事,求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好开口了。”季学民不再勉强吭声,给左见庸谢恩,作为男子汉只能到这程度,默默坐到左见若旁边,端起饭碗,木呐呐地吃饭。
二
二天早晨,季学民起来练拳,碰见郭嫂主动招呼:“郭嫂,早上好”。郭嫂从女主人那里知道了来龙去脉,鼻子“嗯”了一声,没答礼姑爷,没称呼季先生。吃完早饭,餐厅客厅收拾完毕,郭嫂拿起电话,拨通了中统总机:“请接内保处,内政保卫处吗,季学民来了,估计是要长期住下吧。”完了大大方方地给站在傍边的季学民一个笑脸,言下之意警告他,这里是中统官办公司左见庸老总的官邸,共党嫌疑季学民休得胡来。奇怪的是文惠和左见若只顾观察季学民表情如何?没人表示郭嫂不对或是过分,通缉令撤销,不等于对他怀疑消除,电话打给他听,是这家人给他的下马威!明的他是姑爷,暗地里谁都可以监视他举报他。妻子嫂子佣人这串举动,季学民没有表情,当务之急必须找份掩护职业,不然在重庆,在家里难以立足,他起身跟左见若打了声招呼:“我出去走走,顺便拜访范子宿”。
南岸弹子石,季学民出门向西四里路就到了。鸿昌公司看门是位老员工,认识董事长的朋友季学民,点点头让他进去自由自在厂区转。新厂房排列有序,纺纱织布机器轰鸣,车间里有几排机器空着,像是缺人手,开工不足。有工人见了老板,替他通报说季老师来了,范子宿过来见了朋友。一年不见,问:“老弟什么时候来的?”
季学民说:“昨天刚到,今天来看你,够意思吗。”
范子宿向朋友倒背如流述说工厂的情况:“公司建了六个车间,依照粗纱、细纱、精纺、织布、针织、整理,排列成两行,西边是仓库,东边是食堂,看过的人,都夸鸿昌是模范工厂”。范子宿如数家珍介绍完了,问:“老弟这次上来,准备干点什么”?
“还没想好,你给我参谋一下,出出主意”。
“你还要我给你出主意?”
“不然我来找你干什么”。
“你做鸿昌的职员,我不敢,弄得不好得罪左家和你两边的朋友。重庆成为陪都后,造纸、纺织、皮革发展最快,用碱量大幅增加,商业上叫赶上了行业发展加速期。前面有座碱厂,名叫德利,是座老字号,年产量三千来吨,大后方市场上现在需要十万吨,你接过来,建厂房添置设备扩大产能,老弟在重庆一下就有了名气。”
“这么好的事情,人家会转手吗”?
“别人想经营这座碱厂,门都没有,老弟运气好啊,因为这家工厂的新老板叫左见庸”。范子宿不绕弯子,合盘托出了底细。
“我来找你,是想自己干,你的话,让我寄人篱下”。
“你找了一个好妻子,说寄人篱下,你以为办公司容易吗?左见庸现在生意场上要风起风,要雨下雨,凡夫俗人唯恐巴结不上,你在这寒碜人,说风凉话”。
“你让我回去想想,”季学民想到自己哪来本钱立下家业。
范子宿轻轻一笑说:“装什么装呀,老弟!你无本钱,无技能,放下穷秀才的臭架子吧。”季学民正为这苦恼,找朋友散心解闷,这话不入味,转身要走。
“你来了就走?不想想我们单身汉的苦楚。今晚找上几个朋友,在江边大棚子里陪我吃个饭,完了你再回去。左见若听说陪我吃饭,这点面子是要给的”。
晚上一起吃饭有刘阿荣,还有一位新朋友,范子宿给季学民介绍说:“吴邵云,上海川沙人,留学日本期间攻读纺织,当今中国纺织界精英之一”。吴邵云人瘦,皮肤黄中黝黑,眼睛细小,貌不惊人。季学民从报纸上了解,吴邵云年少天生几分聪颖,学习年年优等,高中毕业会考在全国拔得头筹,经教育部推荐赴东洋留学。毕业接受今天在座的刘阿荣的邀请,回国到光华公司担任总工程师,先后兼任公司常州、上海、武汉分厂厂长。经他治理的工厂,规模迅速扩大,利润成倍翻番。在华日本人英国人出高薪请他作高管,被他一一婉言谢绝。与这般人物同桌就餐,机会十分难得,季学民起身作揖招呼:“久闻吴经理少年英才,学成归国注重爱国英名,今日幸会,荣幸有知”。
吴邵云没有客套,欠身说:“彼此,彼此”。
四人落座,等着上菜。范子宿跟刘阿荣聊起来:“刘兄,你想不想知道邵云离开你,这一年多干了些什么”?原来吴邵云先期离开武汉,到重庆考察纺织业,与光华公司断了音信,今天聚会,是老朋友重新碰面。“邵云来重庆,看到大后方没有机器纺纱,造出卷筒纺纱机、筘幅一三五织机,两种机器可以电动传动,也可以脚踏开动,造出来卖给那些土财主,销路好的很咯”。
刘阿荣一直关注着这位朋友,说:“我也听说邵云近来很有成就,只是制造这两样机器,邵云跟恒顺在合伙。”有了投资项目,没先跟老朋友商量,吴邵云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说:“恒顺在上海也是老牌子,按说来机器制造风险大。国内没有生产机器的钢材和有色金属,成批制造,缺少现代化的机器设备,零部件达不到标准化,甚而不能互换,售后维修是个问题。我今天来,想请两位兄长办家药棉纱布厂,工艺技术我已解决,美国顾问称赞说,此事解决了战地包扎一大问题,重庆目前一家也没有,刘兄、子宿,我们联手一起干?”
打仗需要药棉纱布,搞纺织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刘阿荣问:“你打算做多大规模”?
“纱布、胶布、药棉一起上,先做军品需求,看看销路,再扩大产量”。
“这样好不好,我把迁川上来的瑞典纱机调给你。”工业撤退一路损兵折将,外国原机在后方宝贵得很,刘阿荣用新式设备折资入股,一下解决医药纱布胶布关键问题,范子宿唯恐掉队,即刻表态入伙。三人商议刘阿荣占四成,范子宿吴邵云各占三成,按约定比例出资,项目敲定了,投资落实了。吴邵云提议说:“刘董,您起个名字吧”。刘阿荣略加思索说:“我们做事不能仅盯着军用,要立足民用,市场大的多呀,叫民康药棉纱布厂吧”。范子宿推举吴邵云做厂长兼总工程师,吴邵云也没谦让,爽快地答应下来。
三人做事,坦诚、果断,没有矫揉造作,学做生意,这几人值得交往,机会难得,季学民端起茶杯说:“我不会喝酒,一介书生,别无他能,今后在重庆谋生,还望三位实业家帮助指点,祝福民康药棉纱布厂早日顺利投产”。刘阿荣爽快说:“学民客气了,上次在宜昌,你支援我们撤退,我记在心里。你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
华西公司休息星期天,范子宿来左见庸家,为朋友接手德利碱厂穿针引线。文惠见他来了,请左见庸来客厅,范子宿说:“一直想来拜访见庸兄,听说你公务繁忙,不便打扰,今天过来坐坐。”范子宿是民国政府进出口贸易的参事顾问,美英在华许多商人与他是朋友,这些人一部分是桐油买主。二十世纪涂料生产,各国普遍使用桐油做干燥剂,而世界桐油的主产区就在重庆毗邻山区,左见庸在生意场上时常托范子宿在中间斡旋,两人算是老熟人,有过多年生意交往。人类待朋友的礼仪最常用的方式是请吃饭,左见庸说:“子宿给我生意上许多帮助,来重庆也很少来坐,今日就在陋室叙酒一杯,如何?”范子宿不用客套:“见庸兄,我不请自来,沈岚没上来,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酒斟酌,独自怡人,做菜不要过多啊。”
“你说不请自来,你是来看学民的吧?”
“知我者见庸兄,学民这次上来,见庸兄打算怎么安排”?
少年丧父的左见庸,只读过几年私塾,读洋人兴办的大学堂是他从小望其后背的奢求,妹妹考取美国人主办的复旦大学,了却他人生一桩夙愿,帮他圆了人生一个梦想,那年他内心风光,走路面带笑容。如今热情虽已过去,但兄长关心妹妹情感依然,德利碱厂某种意义就是妹妹一家求职的一个饭碗,不过怎么交接,他得仔细琢磨,设好门槛,讲好条件。说:“学民的事,见若给我提起过,只是他做事无定性,我等他想好了主意,自己提出来,我帮他一把不是不可以”。
二人提及季学民,文惠吩咐郭嫂去请季学民到客厅来,郭嫂过左见若房里来说:“小姐,范先生来了,夫人请你们过去”。左见若见客人要梳头妆扮,季学民抖抖衣衫就来客厅,没等他张口,范子宿即问:“老弟,前几天我给你推荐的德利碱厂,你为什么没给见庸兄提出来呢”?范子宿做朋友演双簧,当作左见庸的面提出自己不好开口的难题,季学民只好编个理由说:“办碱厂需要懂化学,我对化学一窍不通,怎么好意思向哥哥提?就算去了,能干些什么都不知道”?
这算什么理由,“做什么事要懂本行专业才做,你听谁说的”?范子宿趁势追及,“在商界不是专业出身的成功人士数不胜数,我要是你,就向见庸兄提出来去德利碱厂打工,从头学起”。
说话间,左见若走进客厅对范子宿微微一笑,说:“范哥当年在上海,帮助我和学民那么多,沈岚不在重庆,你有空就过来坐坐”。左臂挨着丈夫右膀坐下,客厅里的话,她听到部分,右手食指弯过来按住丈夫太阳穴,恨不得替季学民换个脑筋,说:“季学民这人在外面说那些没用的话一篇一篇的,回到家里说正事不懂方来不懂圆,恰似重庆人喊的方脑壳,范哥是我们全家人的朋友。你不借我的面子嘛,凭范哥的面子也可以到哥哥厂里去上班啥”。这话一半说给季学民,一半说给哥哥听,一家人做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别瞻前顾后不把碱厂交出来。左见庸稳坐那里纹丝不动不吭声,妹妹私下找他把碱厂交给季学民经营,他没答应,耽心左见若藏不住话,季学民知道了摆臭架子,左家买下工厂让你这个没经过商的教书先生来挂帅,还需要请吗?你季学民有妻有儿不该操心挣钱吃饭吗?稳沉老练的脸庞没一丝表情,接下来端起茶杯,吹口茶叶,喝口茶。左见若知道这事关键在丈夫,起身端详丈夫的脸,众目睽睽下,像是考古发现说:“我这才发现,这人脑袋是阴沉木做的也”。范子宿开玩笑说:“不是阴沉木,也是来自史前一万年,游牧狩猎,不喜耕耘。”朋友妻子奚落嘲笑,季学民内心其次,社会化职业化是地下工作的生命线,没有职业就谈不上地下,季学民不再犹豫,再次作揖行礼,说:“哥,兄弟三十已过五年,成家立业一事无成,子宿鼓励我去德利碱厂谋事”。
左见若今天揪住范子宿做客在场,机会难得,非得让丈夫别干不挣钱的教书匠,弃文从商,对季学民胸前一拳,一脸怒气,拿出女主人的架势说:“求生活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自己想不想去?不要往范哥身上推”。
这读了书的女人发起狠来,一点不亚于大街上的婆娘,德利碱厂现成的买卖,丈夫不去德利碱厂,这日子没法过了,左见若没一丝回旋余地。妻子发了狠,朋友尽了心,季学民借机横下心来说:“哥,这次想跟您学做生意,您看我合不合适”?
季学民学做生意,在左见庸预料之中,他慢悠悠地说:“碱厂我刚盘下来不久,没时间去管,打算你和见若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我主张做事靠责任靠用心,能力是压出来的,你去,就出任厂长,但不拿薪水。赢利了,你按份额分红,算作报酬。不盈利,则分文不予”。
丈夫表了态,哥哥准了奏,左见若这才罢了休。这本是季学民和左家内部事务,范子宿觉得大功告成,说“老弟,你太有福气了,劝你当学徒,没想见庸请你学做厂长。今天我没白来,作为老朋友,我再尽次责,改天给你推荐位工程师”。范子宿帮朋友把活接下来,提出去找工程技术人员,化工行业风险大,没技术真还不行。
吃饭时,范子宿说:“学民,撤退到武汉,我失策了,员工步行到宜昌,一路风尘,有些记恨,你那天看到了,鸿昌投产了,可用工是个问题,迁上来的员工大部不进公司,工资涨到十七八个银元一个月,还招不齐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范子宿讨教是真心,季学民好为人师是善意,直言了当说:“我听说西迁上来的技工,不少人买来吴邵云的半自动纺织机,自己当老板。刘阿荣办了个职员养成所,招收本地人,弥补沿途死难空缺,你学刘阿荣自己培训”。
“培训可以,问题是培训会了怎么留得住”?
“你建那么多房子,纺织厂女工多,你拿几间房子办所托儿所,请几位阿姨免费照看孩子,可以吗?”
“你说的有道理?纺纱女工有了婴儿,办托儿所可吸引她们到鸿昌来。”
“你在山坡挖排防空洞,鬼子飞机来轰炸,工人就近跑进去躲飞机,用性命安全吸引他们来,你再修排房子,单身职工住厂里”。
范子宿不耐烦了,打断话题说:“你提的都是费钱的事,你不能说条不花钱的”?
“花钱办福利属于行为管理,你那点洋墨水撒泼了”。
“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啊,你自己办厂试试”。
“钱是工人赚的,理应用在工人身上”。
“你说的轻巧,工人赚的?我读那么多书出那么多本钱办厂是干什么的?”两人抬杠较起劲来,左见若见过二人争论无数,给哥哥递过眼色,兄妹两人悄悄走了。
三
范子宿介绍的工程师,金陵大学化学系毕业,供职在战时物资运输局运输处,愿意在外面做兼职工程师。范子宿把人带来了。左见若招呼郭嫂泡茶,请客人入座。范子宿对季学民说:“不用介绍吧?”季学民上上下下看了看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问来人道:“你是……”?
来人自我介绍:“俞思谷,万县人,今年二十九岁”。
“这是俞家老二,二毛,他父亲俞长江,在第二趟向重庆运输机器物资中,不幸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范子宿补充说。
俞长江死在工厂迁徙运输途中!季学民怔住了,时空倒流,思绪回到宜昌大撤退那个战火连天的时间空间,俞长江是经他动员,第一个表态愿意下宜昌的船老大,数千船工参加大撤退,俞家父子做出榜样乃至牺牲生命,季学民为朋友不幸遇难追悔莫及,心中难过悲哀,语调低缓深沉说:“你父亲是我的好朋友,这辈子我欠他的情”。左见若做女人贤惠,帮丈夫说话得体,问:“那你父亲安葬在哪儿”?
“在长江上炸死的船工,连人带船沉到江中,遗骨都没有,俞长江的衣冠冢葬在万县。思谷启先在民生公司谋职,前不久考进了战时物资运输局,在运输处供职”。范子宿解释说。
谈到安葬,季学民解释说:“我回到万县忙于在乡下办学,家父为抗日殉难,今天才知道,没来得及参加悼念活动,还请谅解。家母身体还好吗?哥哥弟弟他们怎样?”
俞思谷表情平淡,说:“大毛和父亲一起死在江中,三毛四毛现在民生公司做事,家母身体还行,谢谢你一番惦记”。
了解俞家兄弟下落,季学民说:“改天我去府上,看望你妈妈和两个弟弟”。客气请俞思谷坐下谈生意:“思谷,我打算对德利碱厂扩大规模,你替我设计个方案。晚上来厂里,给工人讲点生产原理什么的,行吗”?这点活,俞思谷轻车熟路,两人一拍即合。
季学民上任厂长,先扩大加固碱厂里的防空洞,装上电灯,日机来了防空,平日里在洞里办夜校。俞思谷夜里来了教工人识字学文化,讲解烧碱熬制原理,他跟工人一起听课。几个夜晚人混熟了,季学民跟许多老板不一样,天天蹲在车间或者扩建工地,年纪长点的工人他称师傅,年轻的工人称呼兄弟,进进出出步行上下班,老少工人上上下下统称他“季哥”。四月过后,碱厂扩建改造投产了,烧碱产品上市。二十几家迁川纺织厂使用厂里的烧碱,销路有了一定保证。销售环节除了迁川纺织厂,季学民四处找买家,尽力扩大烧碱销路。左见庸来看了,觉得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满意地说:“季学民孺子可教也,做生意就是要讲个快字,妹夫**一番能成辕中之马”。然而月底算账赚钱不多,扣除扩建贷款利息,利润微乎其微。晚上翻看经济书籍,知道烧碱只是原材料产品,利润既受制于上游毛碱盐业价格,下游要看用碱大户的行情如何?上游原料成本降不下来,下游买方价格上不去,利润起不来。季学民做事认其真来让人难以捉摸,成天想拓宽赚钱的路子,他想到做肥皂,做一个生活消费品来卖,晚上找俞思谷商量:“思谷,你以前做过肥皂吗”?
“以前在实验室做过,肥皂是脂肪和烧碱化学而成,一头为亲水基,一头为亲油基,在水中揉搓时,亲油基与污物结合,亲水基与水分子结合,作用是分解污物结构。季先生打算做肥皂”?
“先做日产一千块,看市场销路情况再定”。
“这个规模,你在扩建厂房划一块来做,十天以后投产没问题”。
做肥皂讲究用好原料,季学民带一帮人跑乡下,先是收购桐子壳烧成的草木灰,这种灰的碱中性柔和。走乡串户,了解到皂角和无患子,两种植物果实里面含有丰富的天然皂基,用来提取亲水基,制成的肥皂既去油腻污垢,不灼皮肤。两种植物,在山里生长不少,季学民出价收购,农村孩子上山捡来卖钱,高兴地不得了。制成肥皂起名“神女牌”,在报纸上做广告:神女肥皂洗澡洗衣两相宜,穿戴干净上街真神气。再带一帮人进商场做推销,宣传这种肥皂比进口肥皂好在原料天然,价格相应,百姓买去洗澡洗衣服,比进口肥皂便宜一半。人洗干净了睡觉睡得踏实,农家孩子赶集出售草木灰、皂角、无患子,换钱买肥皂回去图个稀罕,父母高兴夸奖,肥皂销路不知不觉进了集镇下了乡,碱厂利润直线攀升,“神女”肥皂有了口碑,成了百姓居家过日子喜欢的东西。左见庸连声称赞:“兄弟经商有道,是个赚钱的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