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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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从台北起飞后刚一升上空中,大陆的河山就出现在玄舱右下方。

坐在飞机右侧的人不由自主地探头向窗外看。

天气很好,河山清晰。

法学会代表一大半都是当年从大陆来台湾的,又大多是第一次离境。玄舱右下方的祖国山河对他们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坐在机舱左侧的人也反应过来,一个个顾不上颠簸,纷纷快速解开保险带来到廊道上向外张望,生怕错过这个遥望祖国大好山河的机会。

高秉涵也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站到廊道上向外观望。

每个人都很激动,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表达自己的这份激动。

看见人们都站到了飞机的一侧,空姐赶忙过来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劝大家坐回到座位上去。人们顾不上劝阻,还是把目光贪婪地投向右侧的窗外,直到玄舱下面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代表团途径雅典,在雅典观光一天。中午大家到雅典大饭店吃饭,面对眼前的异国风情,大家都很兴奋,一个个谈笑风生地进了餐厅。刚进饭店,就见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桌子进餐的中国人。不知是处于一种什么心理,大家脸上的神色瞬间都紧张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

那边的人也在朝这边观看。几个人还冲着写有“中华民国”的会旗指指点点。

分成三桌就餐,饭菜上来后,大家都悄没声地进餐,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来。

吃了一会,坐在高秉涵旁边的端木凯老先生小声说:“说不定是些日本人。”

没有人接话,大家似是松了一口气。

话音刚落,旁边的桌子上突然站起来一个人,手里拿着几瓶酒向这边走过来。桌子上的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

高秉涵既紧张又兴奋地看着走过来的几个人。

给母亲写的那封信此时正躺在酒店的旅行箱里。高秉涵想,如果此时信在手上就好了,他可以伺机交给大陆的同胞们,让他们代为转寄给母亲。

为首的那人四十多岁,额头光亮,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来到桌子跟前,那人说:“同胞们,我们几个是咱们中国住雅典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欢迎你们有时间回大陆观光!”

三张桌子上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大家都傻傻地看着他们。

那人举了一下手中的酒瓶,笑着说:“这是咱们中国的名酒五粮液,一桌一瓶请大家品尝。”

酒瓶递了过来,竟然没有人敢上前去接。

高秉涵很着急,觉得这样太不风度,但一想起司法院秘书长的洗脑教育,犹豫了半天也没敢伸手把酒瓶接过来。

那人并不介意地微笑着,把三瓶酒分发到了三个桌子上。

桌上的酒瓶立刻成了一个危险物品般被大家躲避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一个个紧敛声息只顾低头吃饭。

虽然是低着头,但旁边桌子上大陆外交官们的一举一动却都映进了每个人的眼里。

十多分钟后,大陆的几个外交官吃完饭从桌子跟前站起来。离开饭店的时候,他们微笑着向这边道别,大家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离去,脸上都是木木的。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高秉涵感到十分怅然。

几个大陆外交官刚一出门,端木凯校长就把酒瓶拿了起来。他把酒瓶放在手里仔细看着。

“好酒!”

大家还是都不吱声,几个吃得快的相继离开了饭桌。

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了端木凯和高秉涵。旁边的两张桌子上也都没了人,三瓶五粮液还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端木凯对高秉涵说:“小高,这些人都是头上有乌纱帽的,不敢拿这个酒,你是律师,你不怕,把这三瓶酒装拿上,留着晚上喝。”

高秉涵看着端木凯,不敢轻举妄动。

端木凯站起身,把另外两张桌子上的酒拿过来,连同桌子上的一瓶酒一起装进一个袋子里。

“你不拿我拿,我这把老骨头了,不怕,回不了老家,能喝上一点老家的酒也算是不枉此行。”

说着,端木凯就拎着装了三瓶五粮液的袋子向外走去。高秉涵犹豫了一下,赶忙上前接了过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端木凯就把三瓶五粮液分发到了三张桌子上。大家争先恐后地喝了。

从来不喝酒的高秉涵也喝下了满满一杯。

吃过饭,一出饭店,就见一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正从饭店门口经过。高秉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他忙把相机递给一个同伴,叮嘱他说:“帮个忙,给我和这个外国小姑娘合个影。”

说着,高秉涵就笑着向那个小姑娘走去。

不想,那小姑娘却突然说:“你才是外国人哪,这里是雅典,我就是雅典人。”

高秉涵一愣,接着就笑起来。旁边团里的一些人也都纷纷过来和这个小女孩合影。

合完影的高秉涵问:“小姑娘,你怎么会说汉语?”

小姑娘仰着头回答:“我是在北京出生的,我爸爸是外交官,北京很漂亮,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吗?”

“不是。”高秉涵说。

“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上海?上海也非常漂亮!”

“也不是。”高秉涵又说。

小姑娘似乎很失望,背着书包走了。

西班牙马德里国会大厦附近的一个叫希尔顿的大酒店,就是第九届世界法学会的召开地点。希尔顿大酒店是美国人经营的一家世界连锁店,服务水平堪称一流。

一报到,大家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会务组把大陆代表和台湾代表当成了一个团队的两个地区,所有活动都安排在一起。住宿在一个楼层,吃饭在一个餐厅,讨论发言也被安排在一个组。

看着对门和隔壁住着的进进出出的大陆代表,高秉涵又惊又喜。趁同屋的端木凯老先生不注意,他把那封一个多月前就写好的家信悄悄从箱底的夹层里取出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试图伺机交给大陆同胞捎回大陆。

然而,会议刚开始,空气就骤然紧张起来。

起因是会务组把台湾代表团代表胸前的名签打错了,英文名签上打的不是“中华民国台湾”,而是“中国台湾”。

怕担责任的台湾代表团长不干了,几次情绪激动地去找会务组交涉,终于在开会的第二天把胸前的名签都改成了“中华民国台湾”。

这样一折腾,大家又都紧张起来,谁也不敢贸然与大陆代表接触。一看到大陆代表,都会远远地躲开。

在别处可以躲开,电梯里是躲不开的。早晨起床后,大家都出去做运动。进了电梯,不论是看到了哪个国家的代表,都会微笑着说声“早晨好”,但一见了大陆的代表,身子立时就绷紧了,紧贴在电梯的墙壁上。

高秉涵也曾在电梯里遇到过大陆代表,但都是和同伴在一起的时候。他渴望的单独相遇一直不曾出现过。

会议上,几乎所有活动都是集体出动,单独行动的机会几乎没有。四天的会议转眼就过去了两天,想到那封还没有交出去的信,高秉涵很着急。

大会发言的时候,高秉涵的前排坐着一个大陆代表。这位代表姓杨,是位来自东北的检察长,他的发言给高秉涵留下了深刻的好感。

这位检察长的发言的题目是“如何通过法律途径走向世界和平”。

他首先客观地评价了大陆的法律进程,说大陆目前的法律进程还处在起步阶段,很不完善,与世界发达国家存在很大差距。

大陆代表敢于这样检讨自己,高秉涵感到耳目一新。

大会的专职摄影师给这位正在发言的大陆代表拍照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高秉涵侧着身子把自己挤进了镜头里。

发言结束,掌声四起。

高秉涵也不由的鼓起掌来,但很快他就发现身边的台湾同伴们都没有鼓掌,他也只好停下来。

四周热烈的掌声伴着全场代表的惊奇目光一齐压过来,高秉涵感到非常尴尬。

正在这时,一个美国代表走过来,问:“难道杨先生的发言不够精彩吗?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一点掌声呢?”

台湾代表更加尴尬。那一刻,高秉涵觉得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神往哪里放才好。

休会时,高秉涵在走廊的墙壁上看到了那张与大陆代表的合影,趁同伴们不注意,他赶忙把这张照片取下来收藏起来。

直到散会,高秉涵的那封信也还是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没有送出去。用手摸一摸那已经变软了的信封边缘,高秉涵感到十分沮丧。

返回时途径英国逗留几天,一个晚上,同屋的端木凯老先生感冒了。高秉涵放弃了外出看电影留下来里陪伴老先生。

吃下一片高秉涵递过来的药片,又喝下一杯高秉涵端过来的水,老先生哑着嗓子对高秉涵说:“信没有送出去吧?”

高秉涵一惊,呆呆地看着端木凯。

端木凯又说:“没有关系的,我给你个地址,回台湾之前,你把信装进信封寄到我在美国的儿子那里,他看到你的信会帮你转寄回大陆的。大陆的回信也可以先寄到我儿子那里,然后我儿子再转寄给你。”

高秉涵脸上的表情由诧异转为惊喜:“真的吗?那样真的可以吗?”

“这是他最近常干的事,错不了的!”

高秉涵激动的语无伦次:“早和你老人家聊聊就好了,我这信都写好了一个多月了,一直在找机会,可又总是害怕……”

端木凯说:“谁都有家,想家是没有罪的!”

想家是没有罪的!这话说得多好啊!是啊,想家是人的天性,想家怎么会有罪呢?

第二天上午,高秉涵利用大家去大英博物馆参观的时间,偷偷的去了一趟设在大英博物馆旁边的一个小邮局,把那封信寄给了端木凯的儿子。

当信落入邮筒的时候,高秉涵仿佛听到了一声娘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