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永兰带来的消息让高秉涵十分激动。他震惊、兴奋、欢喜,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家族中亲人们悲欢离合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想着如今与自己隔海相望而不能团聚的大陆亲人,他又是百感交集,感慨万端。
以后的日子里,在三姐和弟弟的来信中,高秉涵了解到大姐的身体不是太好,他害怕再发生“晚了一步”的遗憾。高秉涵日夜焦虑不安,迫切希望能够尽快的投入到祖国大陆的怀抱,与亲人相聚。
然而,当大陆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了几个年头之后,就两岸问题,台湾当局依旧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高秉涵心急如焚,对亲人与日俱增的思念让他更加消瘦和憔悴。
大陆的亲人也在思念惦记着高秉涵。特别是大姐高秉洁,自从收到高秉涵的第一封来信,就整日把这个台湾弟弟挂在了嘴边。她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这个弟弟曾经是家中长辈们的心肝宝贝,也是母亲晚年最大的牵挂,如今长辈们都已经离世,她作为家中的长女更应该担当起亲人之间联络的桥梁,让高家兄弟姊妹的这份亲情传承延续下去。
回首往事,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这个弟弟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是1937 年夏天,在清华大学读书的高秉洁回老家高庄度暑假。
一进高庄的村子,就见家人早已站在村头等着迎她。母亲怀里抱着小弟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当时只有一岁半大的弟弟。弟弟的样子十分可爱,白白净净,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到人就张开嘴巴笑个不停。
当时弟弟只是取了小名春生,还没有正式的学名,在父母的委派下,高秉洁翻了好几天的字典为弟弟取了“高秉涵”这个名字。
暑假快要结束离开高庄的时候,已经走出家门好几华里的高秉洁突然又跑了回去。
一进院子,高秉洁就把弟弟抱了起来。她在弟弟的额头上亲了又亲。弟弟咯咯地对着她欢笑。
不曾想,那竟然成了她对弟弟最后的记忆。
弹指间光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如今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妇,当年的牙牙学语的弟弟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迫切希望早日见到这个分别已久的一奶同胞弟弟。
几经申请和磋商,去香港的签证终于办了下来。高秉洁与高秉涵约定,姐弟俩于1981年7月9日在香港会面。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在台北的高秉涵又是激动的几夜睡不着觉。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姐弟相见的这一天。
清晨一大早,高秉涵和石慧丽一起带着三个孩子去了机场。在新加坡经商的高新平也参加了这次会面。他已经先行到达香港并在绿园大酒店替高秉涵姐弟预定好了房间。
上午九点钟,高秉涵一家到达绿园大酒店。
由于大姐年事已高,又加上身体虚弱。因此事先大家商量好高秉涵不到人员混杂的九龙火车站迎接大姐,免得大姐在没有急救设备的火车站由于过度激动而发生意外。
负责去火车站接大姐的是高秉涵在香港工作的一个叫徐培德的中学同学。
午后时分,按时间推算大姐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火车应该快要到站了。即将到来的姐弟会面让高秉涵坐立不安。他几次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要亲自去火车站接站,都被石慧丽劝住了。
下午两点钟,一直等候在大厅里的高秉涵一家终于看到徐培德陪同着一老一少两位女士走了进来。
高秉涵激动的迎上去,不知怎么称呼才好。
正在这时,徐培德把大姐拉到高秉涵眼前,介绍说:“秉涵,这是你大姐!”
又一把拉过高秉涵,向大姐介绍说:“大姐,这就是你的亲生弟弟高秉涵!”
一边的服务生都被这貌似荒诞的介绍方式搞糊涂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亲生的姐弟俩怎么还用别人来介绍?
亲人终于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眼前,高秉涵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和大姐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所有的话语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作了一股股的热流,堵在胸口闷闷地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陪大姐一起来的是她的小女儿朱北力。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舅舅,也高兴的忍不住泪如泉涌。
石慧丽和三个孩子也都哭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个场面感动的流下热泪。
高秉洁上次见到弟弟是1937年,那时弟弟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幼儿。隔了整整44个年头,高秉洁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弟弟。这是姐弟俩有生以来的第二次会面。相聚时间虽短,但一奶同胞的血缘关系是无法割舍的,更是充满了用言语无法解释的奇妙和玄奥。
当年牙牙学语的幼儿已经变成了中年汉子。高秉洁从这个中年汉子身上看到了神奇的家族遗传。父亲一样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母亲一样清秀的脸庞和充满棱角的唇。
她害怕眼前的这一切会不会是个梦,于是就不停的伸出双手去抚摸拍打着弟弟的身子,触摸着他的脸庞。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
高秉洁含着泪水满足地笑了。
看到高秉涵的三个孩子,高秉洁更是惊喜万分。她从孩子们充满稚气的脸上,也看到了高家血统的神奇延续。抚摸着三个孩子的脸蛋,她不停地说这是我们高家的人,高家的后代。
高秉涵和大姐高秉洁在绿园大酒店里相聚了五天。44年的分别,五个日夜的相聚。高秉涵变成了一个小弟弟,不舍得离开大姐半步。
大姐最关注的是高秉涵离开家乡后的经历。当高秉涵把一切说给大姐听的时候,泪水一次次湿了大姐的眼睛。她不停的伤心、叹惋和感慨。
弟弟能够活下来是一种奇迹,弟弟能够成才更是一种奇迹。
说到那段残酷的战争,高秉涵把自己布满疤痕的漆黑的小腿露出来给姐姐看。
看到弟弟身上这样的伤痕,高秉洁失声痛哭。
弟弟的身上记录了战争的残酷,弟弟今天能够站到自己眼前更是人世间真善美的写照。
她感谢所有帮助过弟弟的在世和已经不在世的人们。
姐弟俩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忆往昔,展未来。家族中不管是在世的还是已经不在世的,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被他们请出来说了一个遍。
此刻,阴阳两界、天上人间,在姐弟俩的心目中已经变得没有区别。他们坚信,已经去了天国的亲人一定会看到人间这令他们倍感欣慰的一幕。
高秉涵问到了他一直十分牵挂的李大姐。得知李大姐已经去世的消息,他忍不住扼腕叹息。
高秉涵最感兴趣的还是两个姐姐和姨妈战争年代的那段不可思议的人生经历。与当初自己被动的南下求学相比,她们的人生更壮烈更辉煌也更加的富有传奇性。从和大姐的聊天中,高秉涵进一步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和理解。这是身为国民党员的他第一次从以往固有的思维模式中跳出来,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审视两党间这些年来的打打杀杀与分分合合。
高秉涵觉得,与说不清理还乱的家事相比,纷繁的国事不知要复杂庞大上多少倍,绝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所能轻易理解和把握的。但家事往往又是国事的缩影。在他们这个大家庭中,有国民党的老同盟会员,也有从延安出来的共产主义忠实信仰者。尽管当初彼此的追求不同,信仰不同,但有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那就是彼此间的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看着大姐已经花白的头发,高秉涵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祈望在有生之年多一些和亲人相聚的日子,更祈望能够回老家看看,至于那些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压根就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所应该考虑的问题。
时隔一年的1982年夏天,高秉涵与亲人再次在香港团聚。这次相聚,除了大姐之外,还有从东北专程赶来的三姐高秉浩和弟弟高秉涛。
在高新平和徐培德的安排下,四姐弟依然是在绿园大酒店的大厅里碰面。
一见面,四姐弟就拥到一起哭个不停。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们的经历感到心酸和欣慰。
最先冷静下来的是大姐高秉洁。
她说:“我们姐弟见面一次不容易,不要让哭泣占去太多的时间。”
一行人来到房间,刚坐下,想起母亲的高秉涛就又哭起来。
他奔到高秉涵跟前拉着他的手说:“哥,你要是能早点和家里联系上就好了,娘到走的时候还一直在念叨你。”
母亲晚年一直跟弟弟高秉涛住在一起。高秉涛告诉高秉涵,说每逢除夕母亲都是以泪洗面,在无尽的牵挂和惦念中度过。
高秉涛给高秉涵带来了母亲生前用过的几样东西。一床方格床单,一条用钩针织成的白枕巾,还有一副老花镜。
高秉涵二话不说,对着这些东西就磕头。在后来的日子里,高秉涵把母亲用过的这几样东西一直当珍宝一样珍藏着。无论是遇到地震,还是碰上发大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曾经用过的这几样东西。
姐弟四个在绿园大酒店住了七天,他们在一起尽情地诉说相思之苦,谈国情,说家事,仿佛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但是,有一个问题高秉涵一直有些不解。那就是一说到老家高庄,两个姐姐和弟弟都是三缄其口,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姐姐们不在的时候,高秉涵问过弟弟高秉涛。原来,姐弟几个至今还是对父亲的死有些想不开,觉得那里是块伤心地。
让高秉涵吃惊的是,自从1949年姐弟三个离开高庄之后,除了弟弟回去过有限的几次,两个姐姐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新华社驻香港分社的肖锦哲先生请大家用餐。饭桌上,高新平主动问起了大陆的改革开放政策能不能长久。
高新平这些年来一直在新加坡开办企业,可最近新加坡的经济不景气,他一直有另辟蹊径投资的计划和打算。泰国和大陆都是他考虑的投资方向,可又都有些犹豫。泰国政局不稳定,又担心大陆的改革政策随时会刹车,所以就一直举棋不定。
高秉洁听了高新平的一席话,对他说:“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步子一旦迈出去,是绝对不会走回头路的,这一点,我敢拿性命做担保!”
这话从老共产党员高秉洁的嘴里说出来,高新平有些心动。
高秉洁当下向高新平发出邀请,要他去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州亲自考察一下,感受一下大陆改革开放的新气象。
一边的肖锦哲先生也向高新平介绍了大陆对台商的优惠政策。高新平更加心动,当下和高秉洁定下了去广州考察的时间。
分手的时间还是到了。高秉涵到九龙火车站去给姐弟们送行。
一想到不知道何日才能够相聚,四姐弟在站台上又抱在了一起。
在高新平和列车员的催促下,高秉涵不得不松开了紧握着的亲人的手。
火车启动了,站台上的高秉涵百感交集。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跳上火车,和姐弟们一起回到大陆、回到家乡去。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默默地满含着泪水看着载着亲人的火车一点点远去。
火车上的两个姐姐和弟弟也是悲痛欲绝,他们冲站台上的高秉涵使劲挥舞着双手,似是要把高秉涵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头。
火车渐渐地远了,亲人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高秉涵伤心落魄地看着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火车。
火车不见了,姐弟们的身影不见了,眼前的铁轨静静地向远方无尽地延伸着。
看着火车消失的方向,站台上的高秉涵在心中呐喊,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回到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