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高秉涵打电话的女人叫王梅秀。
做小学教师的王梅秀是几个小时前从桃园机场下的飞机。那时候,王梅秀还陶醉在即将与父亲相聚的喜悦里。
身穿一套蓝色西装的王梅秀,怀里抱着一个粉色毛绒布娃娃兴冲冲地来到了机场出口处。
已经整整四十年没有见过父亲了,怕相互认不出,王梅秀三天前在电话里和父亲商定下飞机抱着布娃娃在出口处等他。
来到出口处,王梅秀急切地用目光四处搜寻着父亲王天朋。
布娃娃是父亲从台湾寄给她的。
当时,一看到布娃娃,年近五旬的王梅秀顷刻间泪流满面。
布娃娃勾起了她太多的记忆与忧伤。
1948年中秋前夕,父亲带着7岁的王梅秀去赶集。回去的路上,王梅秀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旁边的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的布娃娃。
王天朋看到了女儿的羡慕眼神,就拉着王梅秀又回到了集市上。他也要给女儿也买一个布娃娃。然而,还没等走到集市,就遇到了一群正在抓丁的国民党兵。
7岁的王梅秀亲眼看到父亲被抓走了,小小年纪的她哭成泪人一般。
很多年里,一直都没有父亲的消息,王梅秀和母亲相依为命。直到今天年初,她突然收到了父亲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布娃娃。令人遗憾的是一直在等着父亲的母亲三年前去世了。王梅秀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父亲。一连很多天,都没有父亲的消息。王梅秀知道父亲肯定是听说母亲去世的消息伤心了。她又一连给父亲写了几封信,恳请他老人家回老家看看女儿和外孙。父亲答应了,只是提出一个要求,让王梅秀到台湾来接他。
王梅秀明白父亲的心思。父亲是想让她来看看宝岛台湾。王梅秀欣然答应了。
三天前在电话里,当王梅秀把机票的班次和降落时间告诉给父亲时,异常兴奋的父亲嘱咐她一定要在出口处等着他。可现在飞机已经降落了快两个小时了,还是没有见到父亲的踪影,王梅秀焦灼不安。
抱着布娃娃在出口处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看到父亲,王梅秀就上了一辆计程车,按照父亲写信的地址找到了父亲的住处。
找到了街道和门牌号,王梅秀下了车。
父亲的家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难道是父亲记错了日子?院子里开着大片大片的月季花,很美很安静。忽然有股异味飘过来,看见侧面的一个屋子开着门,梅秀就进去了。是厨房,很凌乱的样子,像是正收拾着就忽然停下了。
王梅秀意识到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疾步离开厨房去了主屋。
刚走到门口,王梅秀就惊呆了。父亲歪靠在沙发上,那姿势像是保持了许久了。
父亲的脸已经有些变形,手是黑色的。味道是从父亲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爹!”梅秀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扔下手里的提包就扑到父亲身边。
父亲已经过世很久了。
王梅秀承受不了这个结局,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惊动了四周的邻居,陆陆续续地进来几个人。
“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王伯。”
“他说女儿要来,我还以为他带着女儿旅游去了。”
“都是因为太高兴了。”
……
旁边诊所的一个医生来了,他说父亲至少去世三天了,死亡原因很可能是急性脑溢血。听到这个消息,王梅秀难过的几乎昏厥过去。三天前,正是她把拿到机票的消息告诉给父亲的日子。是自己害了父亲!
原本的父女团聚变成了给父亲送葬,王梅秀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扑倒在父亲身边大哭起来。
邻居们叹息着一个个离开,伤心欲绝的王梅秀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在台湾除了父亲之外一个人也不认识,来的时候带的钱不多,如今她连给父亲办葬礼的能力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举目无亲的王梅秀陷入到绝境里。
茶几上有个电话号码本,王梅秀下意识地拿起来翻看。这些人应该是父亲生前认识的朋友,眼下自己只有向他们求助了。这样想着,王梅秀就抱着一种试探的想法拿起了话筒。
电话号码本上的第一个名字叫林树旺,打过去之后是个台湾年轻女子的声音,当王梅秀说出要找林树旺时,对方忽然沉默了。过儿许久,对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爷爷去世好几年了。
第二个名字叫周海运,王梅秀打过去之后电话里传来的是一阵语音播报,说是机主已经停机。
第三个名字是高秉涵,一连响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接。就在王梅秀要扣下电话的当尔,电话终于通了。听上去竟然也是老家的口音。激动之中的王梅秀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好,她急忙把自己的身份说了。扣了电话才意识到说了半天竟然没提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
放下电话,王梅秀就想,这个人会来吗,就算是来了又会管她的事吗?刚才的那些邻居不是都看了看就回去了吗?这样想着,王梅秀心里就又没底了。她想再打几个电话试试。但是还没等她拿起电话,院子外面就传来了几个人的说话声。
王梅秀急忙放下电话来到屋门口。院子里站着两个警察和一个便衣。穿便衣的那人四十上下,长着一张女人般的瘦削脸。瘦削脸一看到王梅秀,就惊讶的问:“请问你是谁?”
王梅秀忙说:“我是王天朋的女儿王梅秀,我父亲去世了。”
瘦削脸的脸色有些变,说:“我是‘荣民辅导处’的工作人员,刚才接到电话知道王老先生过世了,现在请您马上离开,我们要按照规定查封王老先生名下的财产。”
“查封财产?”王梅秀不明白瘦削脸的意思。
高个子警察不耐烦地说:“法律规定,凡是单身‘荣民’去世,他的财产都归政府所有。”
沉浸在丧父悲痛之中的王梅秀,压根就没有想过财产的问题,但她却觉得眼前的事情有些荒唐,于是说:“我是王天朋的女儿,我父亲还没下葬,财产怎么就成了政府的了?”
瘦削脸拉着脸说:“我们已经查看了王老先生的兵籍簿,他来台湾时尚未成婚,怎么就有了你这个女儿?”
矮个警察又说:“你这个女儿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王老先生刚刚过世的时候出现,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于巧合吗?”
一席话把王梅秀气懵了,事情本身就已经够让她伤心的了,和父亲分别了几十年,眼看就要团聚,看到的却是父亲冰冷的尸体,如今连女儿的身份竟然也要遭到怀疑。
可面对眼前的这三个人,初来乍到的王梅秀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才好。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也很愤怒,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退回到屋子里就把房门锁上了。
外面的人不停地拍打着房门让她把门打开,低头看到的是父亲的尸体。思前想后,王梅秀觉得老天对她太不公平,忍不住悲从中来,扑到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正一片混乱的时候,高秉涵一阵风样进了院子。
一看到拿着封条的警察和那个身穿“荣民辅导处”工作服的瘦削脸,高秉涵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又一个老兵离世了。
一问,果然是,去世的老兵就是王天朋,电话里那个女人的父亲。
瘦削脸听说高秉涵是死去老兵的同乡,就忙向他求助。他把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请求高秉涵帮助说服里面的王梅秀把门打开。
得知王梅秀刚从机场赶过来,高秉涵激愤地说:“你们也不想想,这位女士几十年没有见到父亲,一下飞机就面对这个场面,她该是多么伤心,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很无情吗?”
高个警察说:“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照章办事。”
矮个警察接话说:“这个时候突然飞出来个女儿,谁知道她是真是假?”
瘦削脸则辩解:“我们也不是胡来,一切都是按法律规定办事,来之前我们已经查了,王老先生的兵籍簿上并没有记载他在大陆有婚史,婚都没结,又怎么会冒出个女儿来?”
对新颁布的老兵继承法,高秉涵是仔细研究过的。大陆子女每人只能继承200万台币,剩下的都要交政府。如果这位叫王梅秀的女子,不能证明自己是王老先生的女儿,怕是连200万也难以继承。
但直觉告诉高秉涵,这位王女士应该就是王天朋的女儿。
高秉涵说:“如果王天朋不是王女士的父亲,她会漂洋过海千里迢迢的到这里来吗?而且来之前,她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
瘦削脸看着紧闭着的房门,不耐烦地说:“至于她是不是王天朋的女儿,不是你我口头说了算的,要有过硬的证据才行,在没被认定之前,我们只能照章办事。”
高秉涵说:“其实这很好证明,科学会告诉我们事实真相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瘦削脸盯着高秉涵,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瘦子像是要节外生枝:“科学?什么科学?”
高秉涵说:“亲子鉴定,我要代王女士向法院提起诉讼,帮她申请亲子鉴定,只要做了亲子鉴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想着这么一折腾又会平添出许多的烦琐,瘦削脸的脸拉得更长了,他用极不耐烦的眼神瞪视着眼前的这个瘦子,气哼哼地说:“有这个必要吗?兵籍簿上的资料都是王天朋亲笔填写的,难道那还会有假?”
高秉涵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说:“这在老兵中是一种普遍现象,是特定历史原因造成的,当时很多老兵都不敢填写自己的真实情况,是怕老家的亲人受牵连。”
瘦削脸更加不耐烦:“不管怎么说,这位王女士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说着,他更加起劲地拍打起房门来。
高秉涵说:“先生,你不用这么激动,正因为意见不统一,所以才更有必要做亲子鉴定。”
瘦削脸憋了半天没说话,突然盯着高秉涵问:“你这人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也是一个老兵。”高秉涵说。
瘦削脸一怔。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红着眼睛的王梅秀站了出来,她感激地看着高秉涵,说:“高同志,我同意做亲子鉴定。”
王梅秀刚才在屋子里,听清楚了高秉涵和瘦削脸的所有对话。她觉得这位操着家乡口音的高同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到温暖,孤独悲伤的她觉得有了依靠。
一听到高秉涵提到亲子鉴定这个词,她顿时感到眼前一亮。尽管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却一下就理会了这个词的意思。没错,就做亲子鉴定,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一股腐臭的气息顺着房门飘出来,高秉涵看到了歪靠在沙发上的王老先生。只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王老先生和他是在同乡会上见过面的。印象里,王老先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老是闷闷地坐在屋子的一角。
这一刻,高秉涵流泪了。但他马上又把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此时,他心中陡然升起的悲愤已经远远超出了悲伤。一个离开家乡几十年的父亲,眼看就要与女儿相聚,却又撒手西去。女儿来到身边,竟然连身份也得不到承认。这一切太不公平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他要用法律的武器来替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的王老先生讨回公道,也要替王女士找回她的女儿身份。
瘦削脸掩着鼻子,说:“做亲子鉴定也要先把尸体运到殡仪馆,你们先让开一点好不好?”
两个警察在瘦削脸的招呼下皱着眉头憋着呼吸,拿着折叠担架车和尸袋进了屋子。
高秉涵把王梅秀往一边拉了拉,用尽可能地道的家乡话说:“我是高秉涵,也是咱们菏泽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伤心,七天后亲子鉴定结果一出来,就一切都清楚了。”
王梅秀有些窘迫的说:“来的时候,父亲不让我带太多的钱……”
高秉涵马上意识到了王梅秀的窘境,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王老先生是‘荣民’,他的后事‘荣民辅导处’会出资办理,至于打官司的费用,我先替你支付。”
正说着,两个警察就把王老先生的遗体抬出来放到了院子外面的警车上。一看这情景,王梅秀忍不住又跟上去扶着车门哭起来。
抬出尸体,两个警察又不动声色地给屋子的大门换了锁贴了封条。
警车开动之前,高秉涵向瘦削脸出示了自己的律师证,再次向他强调了要依法做尸检的事情。瘦削脸冷着脸答应了。瘦削脸说他们要先把王老先生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取完标本后再确定葬礼时间,时间确定后会及时通知他们,王梅秀可以作为死者朋友的身份前去参加葬礼。
死者朋友?这个称呼又让王梅秀一颗破碎的心揪着疼了一下。但她已无意再争论什么,眼睁睁看着载着父亲遗体的警车呼啸着离去。
一个小时之后,高秉涵把王梅秀带到了距他事务所不远的天成大酒店。这些年来,高秉涵一直是天成大酒店的法律顾问,为酒店挽回了许多经济损失。高秉涵和天成大酒店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合作伙伴关系。
高秉涵带着王梅秀在大厅里办住宿手续的时候,正碰上天成大酒店董事何文雄从楼上下来。高秉涵向何文雄介绍了王梅秀的情况。何文雄二话没说,就对正在办手续的服务员说:“不用收这位女士的钱了,记在我的名下就可以了。”
安顿好王梅秀回到士林区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高秉涵一推开门,就看到石慧丽正要换鞋子出门。看到高秉涵,石慧丽担忧地说:“你去哪儿了?几个孩子都出去找你去了!”
“碰到个案子,我出去了一下。”高秉涵说。
“案子?你身体这个样子,还接什么案子?”石慧丽说。
高秉涵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石慧丽一听,也义愤填膺的替王梅秀打起抱不平。
一听说是告“荣民辅导处”,石慧丽很有些顾忌:“这可是和政府过不去,你就不怕惹麻烦?”
高秉涵的眼睛里闪着炯炯的光,语气凿凿地说:“不怕!”
看着丈夫的眼神,石慧丽似是悟到了什么,她忽然说:“高秉涵,我看你的病是好了,我总算是知道什么能治你的病了,只要是能为你的那些同乡办事,你就没病了!”
高秉涵拍了拍自己的身体。忙碌了一个下午,的确是没有感到累。他也觉得这一切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