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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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高秉涵就来到了事务所。

一路上,他感到双腿轻捷,头脑清晰,前些天的疲惫和乏力已经被这起“确认父女关系”的案子冲得无影无踪。

坐在久违的办公桌前,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纸笔写起诉书。起诉书写好了,看看墙上的表还不到八点钟。

高秉涵带着起诉书到天成大酒店找到了王梅秀。看着起诉书上写着的“确认父女关系存在”几个字,王梅秀说:“高律师,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像是个荒唐的梦,七岁那年我是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抓走的,父亲是为了去给我买布娃娃在半路上被人抓走的……”

高秉涵看了一眼放在**的那个布娃娃。

王梅秀又说:“这个布娃娃是今年春天父亲寄给我的,大概我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个七岁小女孩的模样吧。”

说着,王梅秀就把布娃娃拿起来抱在了怀里:“本来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父亲就那么生生地被抓走了,家也被拆散了,父亲一走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里,母亲一到傍晚就痴痴地对着门口看,虽然母亲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母亲是在等父亲。父亲是个不光彩的国民党兵,母亲要把她对父亲的思念悄悄地藏在心里。母亲保留了一张全家福,每每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拿出来端详。母亲最终也没有等到父亲,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她老人家拿着那张全家福去世了。”

王梅秀又哽咽起来。

高秉涵劝慰王梅秀不要太伤心。

王梅秀抬起红肿的眼睛,问高秉涵:“高律师,你和我父亲很熟悉吗?这些年来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时常提到过我和母亲吗?”

高秉涵和王天朋不熟,但他还是说:“我和王老先生是在同乡会上认识的,他生活的还可以,经常提到你和你母亲。”

王梅秀又感叹:“要是他们都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哪怕过上一天团圆日子也好。”

九点钟,高秉涵带着王梅秀来到了法院。

接待高秉涵的是一个年轻法官,刚受理完案子,他就在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了“荣民辅导处”,让他们配合案件审理。

法院指定“台大医院”为这起“确认父女关系”案做亲子鉴定。十点钟,“台大医院”的两名检验员在法医的陪同下去殡仪馆提取标本。与此同时,王梅秀也在法医和“荣民辅导处”那个瘦削脸的陪同下去“台大医院”抽血样。

瘦削脸和前一天一样,还是满脸例行公事的冷漠和不耐烦。

面对瘦削脸的冷漠和不耐烦,王梅秀带着凛然和决绝的神情把胳膊伸进了取血窗口。针扎下去的瞬间,王梅秀觉出一阵快意。她盼着早一点出结果,以此来证明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血一点点流进针管。看着那殷红的血,高秉涵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时间,他想了很多。

海峡两岸隔绝几十年,造成了数不清的骨肉分离和人间悲剧。他坚信,任何东西都割舍不断两岸亲人间的血脉亲情,更无法改变这对父女间的血脉渊源。

取完标本的第二天,高秉涵陪王梅秀去殡仪馆参加王老先生的葬礼。

遗体告别之后,王梅秀来到火化窗口等着领取父亲的骨灰罐。想不到,又遭到了“荣民辅导处”的拒绝。理由仍然是无法确定她就是王天朋的女儿。“荣民辅导处”来了两个人,除了那个瘦削脸之外,还来了一个姓周的四十岁上下的科长。周科长看上去性情温和,声称对王梅秀的心情十分理解。但在骨灰罐的归属问题上,也是毫不松口。

周科长解释说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要法院一天没有判决王梅秀胜诉,骨灰罐的管理权就归“荣民辅导处”。保管好没有亲属荣民的骨灰罐是“荣民辅导处”义不容辞的职责。他耐心地把可以带走荣民骨灰罐的几个条件一一对王梅秀说了,一是要有死者生前被公正过的委托书,二是死者的直系亲属,三是受死者直系亲属委托。这三种情况,具备任何一个都可以。

王梅秀拿出了父亲给她写的两封信,说自己就是王天朋的女儿,当然应该属于直系亲属。周科长接过信看了看又还给她,说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他们的父女关系,因此也就不能抱走王天朋的骨灰罐。

双方正争论着,窗口里面传出一个声音:“王天朋家属在吗?请过来领取骨灰。”

王梅秀一下奔到窗口,把父亲的骨灰罐抱在了怀里。骨灰罐正散着温热,已经哭干了泪水的王梅秀又一下泪如泉涌。她要把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和母亲葬在一起。祖坟上的亲人都是夫妻合葬,记得,母亲弥留之际的时候,最大的恐惧就是到了那边没人作伴。她要了却母亲的遗愿,让离家几十年的父亲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

王梅秀坚信,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然而,周科长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不管王梅秀怎样乞求,他最终还是按照“荣民辅导处”的工作规定把骨灰罐带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骨灰被人抱走,王梅秀悲愤交加。此刻,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把嘴唇咬得出血。

半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这起“确认父女关系”案。高秉涵以原告律师的身份出庭。

由于这是岛内第一例起诉“荣民辅导处”的案件,庭审现场不仅吸引了许多老兵和民众,更是来了许多记者。一些菏泽同乡也闻讯而来,开庭前他们纷纷上前给王梅秀和高秉涵鼓劲。

开庭了。高秉涵和王梅秀胸有成竹地坐上原告席。这些天来,在高秉涵的启发下,王梅秀让丈夫在老家又搜集了两份关键性的证据。三天前,丈夫把两份证据用特快专递寄到了高秉涵的事务所。一份是王梅秀的叔叔保管了多年的王家家谱,一份是父母当年结婚时的登报声明。

庭审过程出奇的简单,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曲折和复杂。两份文字材料和“台大医院”的亲子鉴定结果都完全支持王天朋与王梅秀女士的父女关系。在这些不容置疑的事实面前,“荣民辅导处”的委托律师并没有提出异议。法官做出判决:王梅秀确系王天朋老先生的亲生女儿,王梅秀胜诉。王梅秀以王天朋女儿的身份继承遗产200万,王天朋的骨灰罐由王梅秀管理。

刚走出法庭,高秉涵和王梅秀就被记者团团围住。

胜了官司的王梅秀并没有表示出太多兴奋,她说:“我是王天朋的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只是在尽一个女儿应尽的孝道,尽快让父亲回家。”

高秉涵说:“我是一个律师,也是一个老兵,为这些死去的老哥讨回公道是我的职责。”

第二天,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这起案例。“岛内第一例老兵家属状告‘荣民辅导处’”的大标题下面是高秉涵站在法庭上的照片。

高秉涵被冠以“老兵代言人”这一称呼,成了岛内媒体争先报道的一个人物。

报纸刊登出来当晚,高秉涵就接到了靳鹤声老先生的电话。电话里,靳老先生告诉高秉涵,说是他要请遍布全台的同乡吃饭,委托高秉涵负责召集大家。

高秉涵说:“全台的同乡?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靳老先生强调:“没有关系,你尽管下通知,人来的越多越好。”

王梅秀回大陆的前一天,三百多菏泽同乡在天成大酒店聚会。举杯之际,靳老先生说出了久藏在心底的话。

“各位同乡,我们来台湾已经整整40个年头,这些年来,在台湾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客,怎么也无法找到那种落地生根的感觉。人不能忘本,饮水要思源,我们的”本“和”源“就是我们的”根“就是我们的老家!现在两岸关系有了松动,我们要和老家多联系,不要忘了老家,也不要让老家忘了我们!”

靳老先生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大家一起鼓掌。

靳老先生建议成立菏泽同乡会,提议大家以投票的方式选举出“同乡会会长”。他当场宣布要为同乡会捐出100万台币,当于同乡会的活动基金。

一听说要成立同乡会,同乡们又都争先叫好。

“早就该成立了,人家青岛、烟台、临沂还有淄博都成立好几年了。”

“我们虽然没有正式成立同乡会,但我们同乡的聚会也不少。”

“还是正式成立同乡会更好一些,大家可以以同乡会的名义统一组织结伴回家,来回也好有个照应,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一个个又都老眼昏花,单枪匹马的回去怕是连家门都摸不到。”

……

放下酒杯,大家就开始投票。令高秉涵惊讶的是,他竟然以全票通过,被大家选为会长。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王梅秀的那一票。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会长”一职,高秉涵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轮椅上的靳鹤声说:“秉涵,大家的眼光是对的,我们这一辈的人,走的走,老的老,就是有这个心思也不具备这个体力,这是个为同乡服务的活儿,你年纪轻,又是律师,你就把这个责任担当起来吧。”

一边的张县长也说:“秉涵,两岸已经开放了,同乡们返乡探亲,非常需要有同乡会召集大家结伴同行,你可不要把这个会长当成个官来看,这是个劳心、劳力又贴钱的苦差事,就辛苦你了,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听大家这么一说,高秉涵反倒不好推辞。他微笑着端起一杯红酒,给大家深鞠一躬。

“在座的各位大多数都是我的老哥和长辈,当初,要是没有诸位同乡的提携和帮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能为同乡们服务是我的荣幸,我会尽力的,以后有用的着我的时候,请各位尽管吩咐!”

说完,高秉涵就把杯子里的酒喝了。红酒划过嗓子眼的瞬间,高秉涵看到了在人群中正对着他咧嘴开怀大笑的朱大杰。

朱大杰前些天说要回大陆定居,不知道他是否最后拿定主意。

见朱大杰走过来,高秉涵就问他:“大杰你考虑好了没有?到底是回去定居还是回去探亲?”

朱大杰说:“回去定居,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套三居室,到时候专门给你留一间,你回去探亲可以住在我家里。”

大家热情高涨,纷纷商量着同乡会该组织些什么活动。有人说要定期组织回乡探亲,也有人说要和老家的政府部门取得联系为老家搞一些公益性活动。经过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把每年探亲的日子定在四月份牡丹花开时节。

直到这时,高秉涵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回乡恐怕是他以后的家常便饭。不知道石慧丽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