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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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自己先走。同乡会要等到明年春天再组团回乡,他觉得太漫长了,等不及。他不忍心让母亲在没有暖气的小屋里再熬一个冬天。

劳动合同期满的最后一天,朱大杰买了一周后的机票。利用吃中饭的时间,朱大杰把计程车停靠在西门町附近,到商场里为母亲买礼物。

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商场里,朱大杰满脑子都是回乡的念头。

听说自己要回乡长期定居,一些同乡表示不理解。一个在台湾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同乡劝他:“想老家是真的,谁都想家,但老家的生活条件毕竟赶不上台湾,又没有健保制度,生了病还要自己掏腰包。还是把家安在台湾,想家了就回去看看,这样更划算。”

朱大杰和这个同乡的想法不一样。这些年来,他朱大杰在台湾一直没娶到老婆,也没有优越的职业。既不是可以被政府养起来的“荣民”,也不具备什么特别的一技之长,回乡定居赡养母亲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些年来,除了被几个虚情假意的女人骗去一些钱财之外,靠着开计程车,朱大杰也有了百十万的积蓄。这点积蓄在台湾算是穷人,连一套像样的房产都买不到。但回老家就不一样了,听说大陆消费低,把这些钱兑换成人民币买套房子剩下的钱也够维个一般生活。如果想锦上添花一些,就买辆便宜车接着开出租。听说不少像他这样在台湾找不到老婆的光棍都在大陆找到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如果有可能,他也想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这样想着,朱大杰不光是给母亲买了礼物,还来到珠宝柜前给未来的老婆买了项链和戒指。

出了商场,朱大杰刚坐进计程车,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车前冲他招手的女孩。当时,朱大杰已经从瞬间昏暗下来的天色中看出了暴风雨的苗头。

本来,朱大杰想收车回家的,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车门。

一阵凉风刮过,女孩的衣裙在风中剧烈地颤抖着。女孩抱着不少东西,一脸的焦急。

就要离开台湾了,朱大杰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用游移的手打开车门。

女孩刚上车,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到车玻璃上。

女孩说要去汐止。一听汐止,朱大杰又犹豫了。汐止在台北市的西北角,路远不说,一下雨路上就积水,他担心去了回不来。

但是,还没等朱大杰开口,风夹杂着更加密集的雨点一齐向车子砸下来。

女孩子很聪明,似是看出了朱大杰的犹豫,马上用乞求的语气对朱大杰说:“老伯,你可不要说不去吆,你要是不去,可就害惨了我了。”

朱大杰的心又柔软起来。车子迎着风雨滑了出去。

女孩子夸张的说:“老伯,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朱大杰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他觉得有些恍惚。人这一辈子可真够快的,想想自己刚来台湾时的事情就跟昨天是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想不到一转眼就成了老伯。

雨越下越大,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转得飞快,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

女孩子没话找话的说:“老伯,你几个孩子?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路过南港。朱大杰突然想起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谈恋爱的那个女人就住在这一带。女人当时口口声声要嫁他,给他生儿子,可后来有一天当他把一个结婚戒指戴到女人手上的时候,女人才大笑着告诉他说自己是个妓女。

如果那女人不是妓女,如果他们两个真的结了婚,那他的孩子也该二十多岁了。

朱大杰略一停顿,用拉家常般的语气随意说:“两个。”

女孩问:“男生还是女生?”

朱大杰说:“老大是男生,老二是女生,和你的年龄差不多。”

“老伯你好福气啊。”女孩子恭维道。

“什么好福气?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跑计程车,命苦!”

被那个女人骗过之后,朱大杰就开始变得对女人格外小心了,也曾一度发誓不再找女人,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排解心中的寂寞,就又犯了老毛病。那些年里,朱大杰挣的钱除了吃饭穿衣,几乎都花到了女人身上。但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女人肯和他有结果的。朱大杰总结了一下,觉得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没有好工作的原因。高秉涵就是一个对照的好例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朱大杰一定会选择去上学。

“老伯,你家里几口人啊?”

朱大杰扭过脸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浑身散发着香气的女孩。

“老爸、老妈,还有老伴,再加上两个小冤家,当然是六口人了。”朱大杰回答。

有几个和朱大杰相好的女人一开始都是朱大杰的乘客。他扭过脸来看着身边的这个女孩,对她似是而非地暧昧地笑了笑。

女孩没有觉察出朱大杰神色里的暧昧,接着问:“老伯,你家孩子都是做什么的?”

后面传来一阵喇叭声,朱大杰看了一眼反光镜,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容颜。他马上惭愧地收起自己的非分之想,像一个被生活所累十分无奈的父亲那样说:“老大出国留学了,老二才刚上大学。”

“老伯,你真是好福气!孩子都这么有出息,将来就等着享清福了!”

路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大概是离排气管的高度不远了。要是排气管里进了水,车子就没法开了。

“小姐,你快到了吧?”朱大杰问。

女孩说:“快了快了!老伯,你可要好人做到底吆!”

“放心吧,我会把你送到家的。”

朱大杰按照女孩子的指点一直把她送到了一座国民住宅的楼下,才掉头往回开。

雨还在不停的下着,放下女孩子刚往回开了没多远车子就熄了火。一看,车子正停在一个积水很深的水坑里,如果不及时出来说不定一会儿就把发动机淹了。发动了几次都没着火,朱大杰只好冒雨出来推。一个人好不容易把车子推到一个地势高一点的地方,车子还是发动不着。没有办法,朱大杰只好锁上车门,拿着雨伞跑到路边的大树下等着雨停。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急,被风裹挟着的树叶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

朱大杰冻得直打哆嗦,犹豫了好几次也没敢进停靠在路上的车子。

前些天,公司里出了个事故,一个计程车司机送完客人后也是遇上了大雨。车子开不动他就躲在停靠在路上的车里避雨,就在他避雨的时候,后面突然撞上来一辆大卡车。计程车司机和计程车瞬间就被撞碎了。

合同期的最后一天,家中还有老娘在等他,朱大杰可不想做那样的傻事。

等了一个多小时,雨总算停了,朱大杰这才钻进汽车发动起车子向市区开去。

回到家里,朱大杰还听到自己的上牙在打着下牙。

7月的天气,不该这么冷呀,怎么自己就觉得这么冷呢?

朱大杰赶忙把机票从包里拿出来。他把机票小心地也压在了桌子的玻璃板下面,与母亲的那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到了夜里,朱大杰感到自己更冷了,又不停地咳嗽起来。爬起来找出体温计一量,发烧了,体温计快到头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拿上健保卡就近去了家小诊所。医生问了他的发病经过,很容易就做出了感冒的诊断。医生说没关系吃点药再输几天液就好了。

见朱大杰有些咳嗽,医生建议朱大杰拍个胸片,看看肺里有没有炎症。

医生想了想又说:“昨天才淋了雨,晚上才开始发烧的,肺里不一定有问题,拍不拍都行,老伯你自己拿主意吧。”

朱大杰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拍吧。”

这是朱大杰第一次拍胸片,一走进暗室,他心里有些紧张。

旁边的女医生把他扶到一个嗡嗡响着的机器上站好,之后转身跑进一边的小屋里,隔着小小的玻璃窗用麦克风对着他喊:“吸气,呼气,不要紧张,再吸气,吸气。”

突然,医生有些不耐烦的说:“老伯,你左侧口袋里装的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一串钥匙?快拿出来,拍X线是不能带金属物的。”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朱大杰赶忙伸手去左侧的上衣口袋里掏钥匙。

一掏,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朱大杰愣住了。愣了一会,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紧张地看着小房子里的医生。

那女医生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口气马上委婉起来:“老伯,没有事的,你站好,再来一次,吸气,呼气,好了。”

走出暗室,朱大杰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妙。

果然,从暗室里出来的女医生脸色有些异样。她把朱大杰扔在走廊里,拿着片子去找那个给朱大杰看病的医生。两个人低声嘀咕了好一阵才把朱大杰叫进去。

医生告知朱大杰,说他的感冒只是症状,真正的发病原因是因为肺上有一片阴影,目前还无法确诊,建议他到大医院去诊治。

朱大杰带着转诊单来到了中兴医院。医生拍片后很快就确诊了,医生想与朱大杰的亲属谈,让他把亲属找过来。

朱大杰当时想到了高秉涵,但他还是说:“我是大陆来的,就单身一个人,没有亲属。”

医生斟酌了一下说:“你的肺上长了个东西,需要马上做手术。”

朱大杰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说我得了肺癌?”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斟酌地说:“看上去不像,像是个结核灶,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要把肿物拿出来做了切片才能定性。”

“怎么这么麻烦,太麻烦了!”一想起家里压在玻璃板下的机票,朱大杰心里很烦躁。

医生说:“你考虑一下,最好马上住院手术,拖得越久对病情越不利。”

朱大杰问:“手术后要多久才能出院?”

医生说:“顺利的话,也就半个多月吧。”

出了诊室,朱大杰靠在医院外面小花坛边的椅子上愣了一个多小时的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单和失落。

吃了药,已经不发烧了。朱大杰如同梦游一样走在大街上。公司那边已经合同期满,朱大杰把工钱结了,他可以安心的去住院治病了。

但朱大杰却无法安心。如果留下来手术,机票作废了不说,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三个月期限的“返乡探亲通行证”也会作废,回家的事情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不留下来治病回去也是个麻烦,大陆那边医疗费是个人自理,万一刚回去就发病怎么办?

朱大杰举棋不定。

他开始抱怨起那场雨来。要是没有那场雨就好了,无论病情怎样严重,只要自己不知道就不算是病。这该死的雨和该死的感冒!朱大杰低声诅咒。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游窜在台北熙攘的大街上。

第二天,朱大杰做出决定,先手术,手术之后再回大陆。住进医院之前,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还又去重新申请一次了“返乡探亲通行证”。他计划好了,打算一出院就直接回老家。

办事向来喜欢我行我素的朱大杰,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高秉涵。他不想让朋友替自己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