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把士玮送上了去法国的飞机,高秉涵才算是消停下来。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高秉涵突然想起了朱大杰。朱大杰说是要回大陆定居的,怎么一直没了动静?
高秉涵把自己的疑问说给石慧丽,石慧丽说:“那个二杆子,说不定不打招呼就自己回去了!”
高秉涵觉得不太可能。
回到家,高秉涵把电话打到了朱大杰的公司,公司说朱大杰已经合同期满辞职了。又把电话打到住处,房东说朱大杰已经退房离开了。
看来这个朱大杰还真是不辞而别了。想想朱大杰以前的种种鬼魅行为,高秉涵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两个多月。
一天晚上,高秉涵和石慧丽一起外出散步,两个人又提起了朱大杰。
石慧丽说:“这个朱大杰,也太不像话了,回去这么久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高秉涵则想起朱大杰那年在孔伯伯葬礼上刺伤人的事情,暗暗猜测着他是不是又捅了什么篓子。
散完步刚进家门,女儿士佩就急匆匆地冲到客厅里说:“老爸,中兴医院来电话,说是在那里住院的朱大杰叔叔要见你。”
“朱大杰?中兴医院?”高秉涵有些摸不着头脑。
“医院让你快点去,说要是晚了就见不到了。”女儿又说。
石慧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催促丈夫:“快走吧,还愣什么神?”
高秉涵刚发动着车子,石慧丽就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夫妻俩风风火火地往坐落在市区南部的中兴医院奔去。
朱大杰住在胸外科。高秉涵和石慧丽找到病房里的时候,朱大杰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大睁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见高秉涵进来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眼前的情景让高秉涵十分意外,他不知道这些天到底在朱大杰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下奔到朱大杰身边,拉起他的手使劲摇晃着。
“怎么了大杰?你怎么躺在了这里?我还以为你早回菏泽了哪!”
朱大杰使劲张着嘴巴想说话,可怎么说不出来。
一边的医生把一盘录音带和一张存折递到高秉涵手上。
高秉涵刚刚拿过那盘录音带和存折,朱大杰就闭上了眼睛,两滴大大的泪水从他清黑色的眼窝里流出来。
医生宣布朱大杰死亡。医生告诉高秉涵,说朱大杰一直在等他,现在终于看到他,所以就心安的去了。
一切来的过于突然,高秉涵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看着病**骨瘦如柴已经死去的朱大杰,高秉涵问:“他什么病?两个月前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医生问:“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到现在才来?这些天一直就是他一个人在医院里,身边没有一个人。”
高秉涵流着泪,说:“对不起,我是他哥,他是什么病?”
“晚期肺癌,手术时发现已经大面积转移,因慢性消耗而死,病例上有详细记载,如有异议可以随时查看。”
石慧丽拿起了放在一边急救车上的病例,在一页页翻看。过了一会,她把病例放下,小声对高秉涵说:“正常死亡!”
高秉涵还是觉得这一切来的过于突然,他捶打着自己的头,悲痛地看着**的朱大杰。
一边的医生说:“节哀,你弟弟看上去很信任你,一直都在等着你来,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告慰。”
说完,医生就走出了病房。
高秉涵拿过床头上的录音机,把那盘磁带放进去,轻轻按下播放键。
屋间里响起朱大杰的声音:
“高哥,不好意思,到临了还要麻烦你。我的身体是真不行了,看来是坚持不到回家的那一天了。想想这辈子真是觉得冤,都坚持到现在了,还是没能亲自回家看看。兴许这就是天意吧。高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回去。所以,等我走了之后,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活着回不去,死后能够回到老家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我回去的事情,不用告诉我娘,免得她老人家伤心。请把我的骨灰撒到她老人家住得村子四周,也算是我回去陪她老人家了。另外,存折上剩的100万块钱,你代我处理。留50万给我娘养老,再拿出来40万给我老家乡镇上的中学当作教育奖励基金。这辈子没念书是我最大的遗憾,我要为老家的孩子们做点事。最后剩下的10万就算老弟付你的律师费了,老弟这辈子欠你的人情实在是不少,这回怎么着也不能再欠你了。高哥,再见,麻烦了。”
高秉涵和石慧丽都哭了。几个戴着口罩进来整理遗体的护士也都红了眼圈。
三天后的下午,高秉涵和石慧丽在殡仪馆发生了一场争执。他们争执的原因,是要不要把朱大杰的骨灰罐带回家这个问题。
高秉涵要抱回家,石慧丽不同意。
高秉涵说:“最多也就是在家里放个十天半月的,‘返乡通行证’一批下来,我就把他送回去。”
石慧丽说:“放在家里不好,要放就放在骨灰塔,走的时候来取就是了。”
高秉涵说:“还是抱回去吧,反正也没几天的事,放在这里,存也麻烦,取也麻烦。”
说着,高秉涵抱着朱大杰的骨灰罐就往停车场走。
石慧丽生气了,她上前拦住高秉涵:“高秉涵,你还讲理不讲理了?有你这样随随便便就把骨灰罐往家里搬的吗?你不害怕,我和孩子们还害怕哪?”
高秉涵把骨灰罐放进后备箱:“大杰又不是外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什么害怕的?”
高秉涵没听石慧丽的,他最终还是把朱大杰的骨灰罐带回了家。
到了家,石慧丽有些赌气,躲在卧室里不出来。五点多孩子快放学的时候,石慧丽走出来对高秉涵说:“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现在求你快把骨灰罐放到地下室,免得一会孩子回来吓着他们。”
高秉涵也不想吓着孩子,起身把骨灰罐搬到了地下室。
晚上,给大家做完饭的石慧丽并没有吃饭,她一个人躲在卧室里看电视。
女儿士佩跑去问妈妈为什么不吃饭,石慧丽谎称胃不舒服。
晚上,高秉涵是在地下室的小**睡的,临睡前,他对着朱大杰的骨灰罐说:“大杰,委屈你了,先在这里呆几天,过些日子我就陪你回老家。”
回大陆的前一天是个周日。下午,正在客厅里打电话的高秉涵忽然听到地下室传来了女儿的一声惊恐的尖叫。他和石慧丽同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题,急匆匆往地下室跑。
来到地下室,女儿已经吓得瘫倒在地,双眼还在惊恐地盯着桌子上的骨灰罐。
石慧丽忙拉起女儿:“不怕,不怕,明天你爸就把它送走了。”
扭过头,石慧丽瞪着高秉涵质问:“把孩子吓成这样,这会你该满意了吧?”
第二天为了赶飞机,天还没亮秉涵就出门了。出门之前,他专门走进女儿的房间里给还在熟睡的女儿掖了掖被子。高秉涵一走出女儿的房间,石慧丽就小声对他说:“快去快回,以后再别揽这样的事情了。”
高秉涵没有把这次回乡的消息告诉给厦门的弟弟。去济南机场接他的是一个叫沙德庭的人。
沙德庭是菏泽县政协文史委的主任,几个月前他曾经给高秉涵去过一封信。在信中,他说是文史委要编写一本《乡人萍踪》的书,希望高秉涵能够把个人资料提供给他。高秉涵马上回了信,并寄去了自己的个人资料。知道高秉涵是同乡会的会长,沙德庭又通过高秉涵和在台的其他菏泽籍同乡取得了联系。
一来二往,两个人就在信里熟悉了。虽然是没有见过面,但沙德庭给高秉涵的印象很好,觉得他是个厚道务实的本份人。
下了飞机,离出口处还有一段距离。高秉涵就凭着一种直觉在人群中认出了沙德庭。上前一问,果然是。
沙德庭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的他有着一张黝黑的面孔和一副老家人特有的憨实神情。他说话语速很慢,慢的有些近似木讷。但在这种慢和近似木讷的语速中中又让人觉出一份周全和稳重。所有这些特点,都让高秉涵觉得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说了没几句话,他就在心底里认定了这个朋友。
沙德庭还是个幽默的人。他的幽默深藏在他的木讷和稳重里。猛地反应过来,让人忍俊不住的想笑。
见高秉涵抱着十多公斤重的骨灰罐,沙德庭忙上前接过去。他说:“高会长,你歇歇,我来和这位同乡聊聊天。”
高秉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也对着已经被沙德庭接过去的骨灰罐说:“大杰,这是咱老家的沙主任,你们认识一下。”
来接高秉涵的车是辆桑塔纳,回去的路上沙德庭告诉高秉涵,说这是菏泽县委书记贾学英的专车,是县上最好的车。
一听说自己坐上了县委书记的专车,高秉涵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多少年来,对共产党,对共产党的政府,高秉涵从骨子里一直都是有些排斥的。自从与姨妈和两个姐姐联系上之后,他的观点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对老家的政府部门,他的心里还是没有底。此刻,要是用四个字来概括他的心情,那就是“既怕又敬”。
“县委书记知道我这个人?”高秉涵意外的问。
沙德庭说:“高会长,贾书记知道你受同乡嘱托专程回来送骨灰罐,十分感动,好几天以前就交代说要用他的车来接你,他还说抽空要好好和你聊聊,问问有什么困难需要县里出面帮着解决的?”
话听上去很感人,但高秉涵心里还是几分怵。
令高秉涵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到宾馆,贾书记就后脚赶来看他了。一进房间,贾书记就看到了放在房间窗台上的骨灰罐。他走上前去对着骨灰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这个躬让高秉涵心中为之一动。
贾书记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敦实干练的年轻人,小平头,满脸的诚挚和关切,一点也没有官架子,像是邻家的一个热心的小老弟。
短短几分钟的接触,高秉涵原有的戒备心理一下子就没有了,和这位年轻的家乡父母官聊起了家常。
看到高秉涵很瘦,贾书记就说:“高会长,你太瘦了,这次回来可要多吃点家乡的饭菜,好好养一养。”
高秉涵说自己的胃在战乱时葬坏了,无论吃什么都胖不起来。
了解了高秉涵少小离家时的曲折经历,贾书记连连感慨。
高秉涵给贾书记介绍了在台湾的同乡的情况。他说同乡们都到了风烛残年的岁数,大家都想在有生之年回老家看看,还把同乡们打算明年春天组团回乡的事情也告诉给贾书记。贾书记当场表示,家乡热情欢迎台胞回乡定居和探亲,考虑到菏泽距机场较远,承诺到时一定派车去机场接机。
贾书记的一席话让高秉涵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原有的那份“怵”早已化为乌有。
一时间,他觉得,老家好,老家的人更好。
晚上,贾书记在宾馆里宴请高秉涵,县委副书记李春林、县政协的付炳尧主席和沙德庭作陪。席间,高秉涵和贾书记更是聊得投机。高秉涵觉得贾书记是个思想超前、品德正直的好干部。而贾书记对高秉涵的评价也颇高,认为他是个爱乡重情谊的老大哥。
谈话间,高秉涵忽然想起了临来时张县长的嘱托,就向贾书记介绍了张县长的情况,询问像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回来探亲。
贾书记笑笑,说:“力尽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贾书记又说:“老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血脉是割舍不断的,家乡欢迎他回来省亲。”
高秉涵笑了。他替张县长高兴。更觉出眼前这位精干的县委书记的眼界与胆识。而透过这位县委书记的一言一行,他看到的是一个他以前所不了解的共产党。大姐说的没有错,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不是一句空话。
第二天,沙德庭陪同高秉涵去朱大杰的老家单县。他们先去镇上把那笔朱大杰临终前交代的钱款以朱大杰的名义捐给了中心校。不过高秉涵捐的不是40万,而是50万。他没有收取朱大杰给他的那笔律师费。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赶到了朱大杰母亲居住的村子。在村外,高秉涵把朱大杰的骨灰撒到了阳光下秋天的田野里。村人们看见这个像是在播种一样的外乡人感到十分奇怪。之后,人们又看到这个外乡人播完种后径直去了孤寡老太太的家。这时,人们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由地隐隐楸起来。
孤寡老太太最近见人就说他的在台湾的儿子要回来了。没想到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朱妈妈家的房门虚掩着,高秉涵刚一敲门,老太太就以一种和她的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敏捷动作出现在门口。看到高秉涵,朱妈妈愣了一下,马上往他身后看。朱妈妈看到的是沙德庭。虽然四十年没有见到儿子,但她却断定眼前的人不是她儿子。
“大杰没和你一起回来?”朱妈妈问。
高秉涵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回避。他告诉朱妈妈,说是朱大杰的合同还没有期满,所以还要拖上一阵子才能回来,他这次回来是受朱大杰之托给朱妈妈送钱来的。
看着存折上那长长的一串数字,朱妈妈很茫然。
“我一个孤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大杰到底还得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快了,我下次回来一定叫上他。”高秉涵的声音已经有些异样,但他还是强撑着。
走出朱妈妈的家,高秉涵一直不敢回头。他害怕朱妈妈看到他眼圈里的泪水。
快拐弯了,高秉涵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朱妈妈还站在门口,秋风吹着她苍白干枯的头发。
高秉涵含泪笑着向朱妈妈挥了挥手。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来看她,到那时候他又该怎么说?
回大陆之前,高秉涵又回了一趟高庄。站在高庄的街道上,他又感受到了那种心灵上的妥帖。黄昏里,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散发着一种古朴与亲切。
和上次来有所不同的是,金鼎叔已经去世了。晚上睡在东屋里,竟然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