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开放后,“台商”一词成了两地一个新的时髦语。不计其数的台商纷纷跨过海峡到大陆投资,而大陆各地也纷纷出台优惠政策吸引“台商”前来落户,从而达到经济上的双赢。
“台商”一词让高秉涵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高新平,继而又把高新平与老家菏泽联系在了一起。
那年,高新平在香港绿园大酒店和大姐见过面后不久,夫妻俩就带着七十多岁的老母到大陆考察了一遭。他们先后去了广州、上海、苏州、无锡、南通、南京和北京。祖国大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落后与可怕,到处都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改革新气象。
一遭转下来,高新平征求老母亲的看法,老人说:“在自己的国家里做事,总比去泰国好!”
回去之后,高新平就启动了他在大陆的投资计划。他的投资方向倾向于三个方面,建材、电子和酒店。短短几年时间,他的一系列以“三德兴”命名的企业就遍布东南沿海。这些企业势头迅猛,业绩优良。良好的企业形象使高新平赢得了一定声誉,他当选为厦门第一任“台商会”会长。江泽民总书记和李鹏总理先后到他的企业里去参观视察。
高秉涵从和高新平的交谈中,了解到他有向内陆地区继续扩大投资的打算。
既然高新平要投资,自己何不说服他干脆去菏泽投资?在菏泽投资,就是对家乡的贡献。有投资,就有回报,高新平也不会吃亏的,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
高秉涵越想越激动,一把就抄起了桌上的电话。
接通高新平的电话,高秉涵非常激动地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听完高秉涵的话,高新平说:“我正计划着在内地开几家大的连锁酒店,这倒是个机会。”
一听这话,高秉涵更加激动,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高新平又说:“开酒店也是要看条件的,现在还不能答复你,要先去考察了之后才能决定。”
六月的一天,高秉涵从香港飞到厦门,与高新平一起到机场接他的是弟弟高秉涛。
高秉涛是高新平企业里一个子公司的主管。他对高秉涵这么频繁的回老家很是不理解。
中午吃饭的时候,趁高新平去卫生间,高秉涛对高秉涵说:“哥,不到一年时间,你这已经是第四趟回老家了,跑得够勤的。”
“老家总归是老家。”
“可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姨妈和两个姐姐都上了年纪,你要是真有工夫,还不如常去看看她们。”
“姨妈和姐姐都是血肉亲人,我当然要经常去看望她们,可力所能及的为家乡做一些事情也是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的菏泽人应尽的义务。”
“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我看完全没有必要。”
“怎么能这么说话?无论如何那都是我们的老家!”
趁高新平不注意,高秉涛小声说:“哥,你以为董事长真会看上菏泽那穷地吗?”
高秉涵一惊,盯着高秉涛问:“菏泽怎么了?他为什么会看不上?”
高秉涛说:“哥,你要搞清楚,投资不是扶贫,是要考虑经济回报的,就菏泽那地……”
说到这儿,见高新平回来了,高秉涛把话打住。
发现兄弟俩的神情有些不对劲,高新平打着哈哈说:“吃菜吃菜!”
高秉涵一下没了胃口。
没来之前,在高秉涵的感觉里。他认为高新平这次去菏泽考察是不存在任何悬念的。可听了弟弟刚才的这一番话,心里一下没了底。
来之前,已经与菏泽的贾书记说了招商引资的事。贾书记听说有台商来考察投资,在电话里高兴的哇哇直叫。要是到头来事情成不了,可如何向贾书记交代?
担心归担心,思前想后,高秉涵还是觉得这次的考察结果不会太让他失望。
怎么着和高新平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还能不给自己留点面子?
下午四点的飞机。上了飞机,高秉涵就开始向高新平介绍菏泽的自然人文情况。在高秉涵的描述里,菏泽是牡丹之乡,人杰地灵,是个投资的好去处。
已经铺了不少摊子,在资金运转上略显紧张的高新平早就看出了高秉涵一心想为家乡做点事情的心思。他想,只要菏泽具备个基本的条件,他就会考虑投资。
毕竟高秉涵和他是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患难朋友,考虑经济回报的同时,也不能不考虑人情面子。
沙德庭和台办主任刚把高秉涵和高新平接到宾馆里,贾书记就带着县里的四大班子来看望他们。
菏泽县城同时也是菏泽地区机关所在地。考虑到这一点,贾书记又把这件事情专门向地区领导做了汇报。地区领导知道后也很重视,专门派出分管招商引资的谢副市长与贾书记一起陪同高新平参观考察。
一天下来,高秉涵感觉良好。他觉得菏泽人的热情一定会打动高新平的。这次考察应该会有个好的结果。
晚上,谢副市长代表菏泽地区隆重宴请他们。九点多钟,两个人刚一回到房间高秉涵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投资的事是不是可以考虑?”
高新平沉吟片刻,之后来到窗前向楼下张望了一下。见谢副市长和贾书记的车子已经驶向了冷冷清清的街道,这才回过头对高秉涵说:“抱歉了高哥,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合修建大酒店。”
高秉涵有些意外:“为什么?”
“你听我慢慢对你说。”
高秉涵盯着高新平,不知他要说出什么理由来。
“你先说今天晚上我吃的怎么样?”高新平问。
“吃的当然不错啊,山珍海味都有了。”
“是不错,再请你回答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们今晚这一桌花了多少钱?”
是谢专员设宴宴请,高秉涵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多少钱?”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趁去卫生间的时候,专门结账台问了一下,我们这一桌是378元人民币。”
高秉涵有些不相信:“这么便宜?”
但马上高秉涵就又辩解说:“谢副市长请客,说不定饭店是看他的面子打了折,象征性的意思一下。”
高新平说:“我也有一点这方面的怀疑,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就可以得到证实。”
“怎么证实?”
高新平拉着高秉涵就往外走:“这好办,去那家饭店换个楼层再原封不动的把刚才的饭菜点一遍。”
高秉涵觉得这么做有些荒唐,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就跟着高新平去了。
来到饭店,换了个楼层找了个包间坐下,高新平开始按照刚才的饭菜又点了一边。点到一半的时候,服务员就提醒说不要再点了,这些已经足够他们两人吃的了。高新平说还有几个人一会来。听了这话,服务员才按照高新平的意思把所有的饭菜都点齐了。
饭菜刚上齐,高新平看了高秉涵一眼,就说有急事要马上离开,通知服务员结账。
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服务员惊讶地说:“不吃了?”
高新平说:“免费送给你们服务人员吃吧,我们真的有急事。”
服务员一边把一张378元的账单拿给高新平,一边用非常不解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个行为古怪的南方人。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刚出门,高新平就问高秉涵。
高秉涵没吱声。
高新平说:“如果你觉得这是个例,我们可以再去一家酒店比较一下。”
说着,高新平就又拉着高秉涵上了一辆三个轮子的出租车。上了车,高新平就对出租车司机说,把他们拉到城里最好的饭店去。那司机停下想了一会,指着他们刚出来的那家饭店,说:“这家饭店就是我们菏泽最好的饭店。”
“这是菏泽最好的饭店?”高新平反问。
司机说:“当然了,这种地方也就是你们这些外地人能吃得起,我们本地人是从来都不会进去的。”
司机的话让高秉涵的心里凉了半截。
他对高新平说:“不用去别的地方了,还是直接回宾馆吧。”
到了宾馆门口,高新平给了那个司机十块钱就转身要走。
司机着急地把高新平叫住了:“老板先别走,还没找给你钱哪,你给我的是十块,我得找你八块钱。”
找过钱的司机开着车走远了。高新平掂着手里的一打零钱说:“你坐过这么便宜的出租车吗?”
高秉涵觉得自己非常愚蠢。以前只是想到了老家人的热情和淳朴,怎么就没有从消费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呢?
一回到房间,高新平就说:“菏泽是个缺乏消费群体的小城市,不知你注意观察了没有?这很少有外地流动人口,城里的人口数量绝对不会超过五万,开着车子绕城一周怕是连半个小时都不用。不要说是在这里修建五星级的大酒店,就是一般的饭店怕是也不会有太多的客人光顾。”
高新平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高秉涵无法反驳。
高新平又说:“高哥,虽然我能理解你想为家乡做点事的一片苦心,可这里实在是不适合修建五星级大酒店,非常抱歉,这件事只能等以后时机成熟再找机会。”
高秉涵十分沮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秉涵突然又说:“新平,投资大酒店不适合,那你看看别的方面哪?只要是能投资,什么项目都是一样的。”
“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你知道,除了酒店,我还做电子和水泥,可这两个项目在这里也是丝毫不占优势,电子这东西是要扎堆生存的,主产区在广东和江浙,在这里建一个孤零零的电子厂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水泥厂据我观察在这里已经饱和了,如果硬要投资也会是死路一条。”
高秉涵沉默。
高新平说:“菏泽人的确很热情,我也感到有些过不去。这样吧高哥,这次来菏泽的所有招待费都由我们自己出,另外我们再送他们些礼物。”
这并不解决什么根本问题,高秉涵内心很沉重。
第二天,高新平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对谢副市长和贾书记说了。之后,高新平就先离开了菏泽。
送走高新平,高秉涵自己又回了一趟高庄。又赶上下雨,从公路通往村子的那条小路依然泥泞不堪。到了家,见高秉涵情绪不高,金鼎婶子和秉魁弟就问他是不是投资的事情不顺利?
高秉涵一惊。一问才知道,原来乡亲们已经从当地的报纸上知道了他带台商来家乡考察投资的事。
事情没成,还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时间,高秉涵觉得很惭愧。
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这次回高庄,高秉涵做出两个决定:一是捐款20万人民币修建村子到公路之间的那条小路;二是以后凡是村子里的学生考上中学的,学费都由他支付,要是考上大学,他一次性奖励人民币5000元。
高秉涵没有太多的钱。他只能在小范围里做些公益性的事情。虽然钱不是很多,但这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能力。
沙德庭陪高秉涵去做的这一切。目睹了高秉涵对家乡的这一片真心,沙德庭颇有感触地说:“高会长,你如果要是个企业家,我看回不了几趟老家你就破产了。”
高秉涵走的时候,贾书记带着县里的四大班子来送他。上车前,贾书记说:“高会长,虽然这次的事情没成,但我还是要代表家乡父老感谢你,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都装着咱菏泽,难得你有这份心,你已经尽力了。”
高秉涵眼里含着泪花上了车。车子开出去老远,高秉涵对身边的沙德庭说:“贾书记是个有胸襟的人。”
沙德庭说:“他是被你的胸襟感动了。”
回到台北的第二天,高秉涵就去邮局把一笔30万的人民币寄给了沙德庭。沙德庭会按照他的嘱托把钱分发到事先说好的各个地方。
走出邮局,看着台北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一个瞬间高秉涵感到十分困惑。
听着街道两边音箱里声嘶力竭的摇滚,高秉涵想:自己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自己生活了仅仅十二年的地方在他心目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来回瞎跑还要搭上这么多的钱,是不是自己真的有毛病?
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老家的情形种种。高庄的一幅幅画面连同高庄的那股特有气息又一起涌到眼前。而在这一切后面永远屹立在心头的是已经不存在了的宋隅首和自家的老屋。它们已由有形化作无形,连同那古老的气息一同被雕刻印染到心上,永远也无法抹去。
一种难以割舍的亲近感,无法遏制的从骨子里生发出来。那颗拳拳之心也再一次被乡情溶化的炙热和柔软。
走在台北街头,瘦弱的高秉涵显得老迈和落伍。看着眼前的满目繁华,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回答:老家是生命的源头,是心灵的归宿,老家永远难以忘怀,为老家做事,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