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进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的石慧丽正对着几张存折犯嘀咕。
自从士玮出国之后,家里的钱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着后面的两个孩子又要出国,这样的花钱速度可是了得?
石慧丽原本是这样的打算的。一边供着三个孩子出国留学,一边再省吃俭用的积攒个百十万。孩子们都大了,士玮眼看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她想在附近新建的小区里再买上一套房。
存折上的钱在飞速递减,她有些担忧三个孩子要是都出了国,钱会不够花。
看着看着,石慧丽就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一段时间来,存折上的钱基本上是只出不进,处于净流出状态。
石慧丽很快就为这种现象找到了答案。丈夫老是往老家跑,事务所的案子少了好几成,不影响收入才怪?
找到了原因,石慧丽就有些不理解。丈夫也真是,老家回去一趟看看就行了,他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来回跑了好几趟。来回跑花钱不说,还耽误了事务所的事情,一里一外的一折腾,加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过日子哪能这么胡折腾?等丈夫回来一定要好好数落数落他。
正发着狠,就听到了外面响起了开门声。石慧丽放下存折忙去开门。
门刚打开,石慧丽就愣住了。
想不到高秉涵又抱了一个骨灰罐回来。
原本就有几分气恼的石慧丽更加恼怒,她说:“这又是谁呀?你怎么又把这种东西抱到了家里来?”
听到声音,士佩和士琦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一看到爸爸手里的骨灰罐,正在吃冰糕的士琦一下把就嘴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捂着嘴跑着去了卫生间。
士佩掩着脸,声嘶力竭地吼:“爸,别把这个放在家里好不好?晚上我会睡不着觉的。”
高秉涵不说话,兀自低着头抱着骨灰罐去了地下室。
也许是骨灰罐的原因,大家的食欲都受到了影响。看着剩下的一桌子的饭菜,高秉涵感到有些内疚。
自从把朱大杰的骨灰送回老家之后,就不断的有一些同乡找高秉涵委托自己的身后事。有的是让他等自己百年之后把骨灰带回老家,有的是找他代办遗产继承上的事情。
委托高秉涵办理这些事情的同乡大多是一些单身。
旅台同乡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单身老人。两岸开放后,一些单身同乡选择了回大陆安度晚年。但还有相当一些同乡或是因为故里已无直系亲属,或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仍然留居台湾。这些单身同乡都到了风烛残年,生活孤单,思乡心切。灵魂深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即便是活着不能回去定居,死了也要魂归故里。
身为同乡会会长和律师的高秉涵,自然就成了这些同乡委托身后事最合适的人选。
面对同乡的委托,高秉涵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
家人的这种反应,是高秉涵早就料到的。他把这个骨灰罐的主人——那个叫王士涛的老人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王老先生在老家原本是有妻子和儿子的。几十年来,王老先生一直坚信他终究是要回老家的。所以,王老先生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为了妻子和儿子以后的生活,他没有住进”荣民之家“享清福,而是跟着建筑工地到处打零工。几十年里,王老先生积攒下了一些辛苦钱。谁知,两岸开放了,王老先生得到的却是一个噩耗,妻子和儿子早在五十年代就已经离开人世。这个消息让王老先生一下垮了。不久,王老先生就被查出了癌症。得知自己患了癌症,他就把我叫到了医院。王老先生把财产全部赠送给了老家的敬老院。王老先生还委托我一件事,那就是希望死后能够魂归故里,希望我能够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去。前天接到医院电话赶到王老先生病床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但神志还很清醒。他用力拉着我的手,用无奈和恳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知道他的心思,就对他说,老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送回老家的。王老先生频频点头,不一会就去了。我是会长,又是律师,你们说这事我能不管吗?”
两个孩子默默地回屋去了。
石慧丽不再说话,只顾低着头去收拾碗筷。
过了许久,石慧丽抬起头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要把这种东西往家里抱了,不吉利!”
高秉涵没有觉得不吉利。骨灰罐是没有生命的,但他却感到那是一个个活着的灵魂。他想,他是诚心诚意的要把同乡送回家,帮助同乡了却落叶归根的心愿。他觉得,无论同乡是化作鬼还是化作神,如有在天之灵,都会保佑他。
屋子里很静,两个孩子悄无声息的待在各自的屋子里。
洗完碗,石慧丽擦着手来到高秉涵跟前,恳求他说:“秉涵,以后真的不要再把骨灰往家里搬了。”
“好的。”
虽然是答应了,但高秉涵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做到。
王士涛老先生的骨灰罐是高秉涵抱回来的第二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在后来的时间里,已故同乡的骨灰罐就成了高秉涵家中的常客。这个送走了,那个又来了。要是别人突然问及究竟把多少同乡的骨灰送回老家时,怕是连他自己也无法一下回答出来。掏出记事本,数一数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他会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但那数字是时常在变的,一开始是十几个、二十几个,再后来是三十几个、四十几个……
岁月在流逝,数字在递增。每一个骨灰罐都凝聚着一段凋谢在异乡的生命对故乡的无尽思念。
刚开始的时候,骨灰罐在家里是不积压的,来一个送一个。到了后来,高秉涵发现一个一个的送根本就来不及。所以就只好赶波一起送。拿回来的骨灰罐先放在地下室里存着。存上几个之后一起送。有一回,趁着带团回乡探亲,高秉涵一次就往老家带回去了五个骨灰罐。
往家里抱得多了,家人倒是慢慢习惯了。不习惯的是邻居。
大家都住在一座楼里,想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远处还躺着几个被装在骨灰罐里的灵魂,不由的会顿生恐惧,心里瘆呼呼的。
邻居们轮流跑来抗议,碰到高家的人就发些冷言冷语的牢骚。有一次,去一个邻居家找同学玩的高士佩哭着回来了。说是同学的奶奶说她晦气,身上沾着死人的气息。
再往后,邻居们也都习惯了。觉得这是高律师的职业所为,吃的就是这碗饭,受人之托,不得不为之。
骨灰罐带的多了,连海关的小姐也都认识高秉涵了。她们先是惊,后是敬,说高秉涵是个积德之人,下辈子一定会有好报。
高秉涵带骨灰罐回乡,也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过海关的时候,安检人员就对高秉涵怀里的骨灰罐起了疑心。这个瘦老头,怎么会有这么多亲人的骨灰往回送?是不是打着送骨灰的幌子搞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安检人员怀疑他是在贩毒。于是,骨灰罐被抱进了安检室。动用了数种高科技仪器的精密检测,最后得出的结论的确就是一罐骨灰。
当安检人员把骨灰罐还给高秉涵时,眼里的疑惑似是更多了。
又有一次,高秉涵送一位同乡的骨灰回乡。由于在香港转机时临时被通知换机,到达济南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高秉涵没有来得及通知接机人员,就只好在济南机场多等了一会儿。想不到的是,趁他上卫生间的时候,放在窗台上的包裹在布袋里的骨灰罐被人当成什么值钱的东西给偷走了。一看骨灰罐丢了,高秉涵顿时头上冒出了一层汗。
他一边唠叨着“老哥对不起,快到家了我又把你搞丢了”,一边赶紧去报案。机场广播室马上就播出了这条遗失消息。播音员反复重复一段话:“哪位同志在卫生间外面的窗台上捡到一个布兜,请马上送到值班室,布兜里装的是一位台湾老兵的骨灰罐。这位老兵离开家乡几十年,生前最大的理想就是死后能够魂归故里,请捡到者一定把这位老先生的骨灰罐送到机场值班室。”
一个小时之后,高秉涵被通知去值班室领取失而复得的骨灰罐。机场值班室工作人员告诉高秉涵,说是几分钟前,他们在值班室门口发现了这个骨灰罐。
在高秉涵带回来的骨灰罐中,有一部分是在大陆有直系亲属的。这些人的遗属一般对骨灰比较重视,有时会专程赶到机场迎接已故亲人魂归故里。有一次,高秉涵抱着一个叫岳敬斋老先生的骨灰罐从机场刚出关,就有两个老家农村模样的汉子对他跪下了。高秉涵问两位都是岳老先生的什么人?其中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指着骨灰罐说他是我舅,另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则指着骨灰罐说我是他孙子。
这种情况下,高秉涵无须再多操心,只管把骨灰罐交给死者亲属,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更多情况下,带回来的骨灰是没有人认领的。这些去世的同乡在大陆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一些远房亲属一是由于血缘太远没有太深的感情,二是由于不能继承遗产,所以也就懒得去理会骨灰罐的事情。遇到这样的情况,高秉涵只好按照同乡的生前交代或是把骨灰放进骨灰塔或是把骨灰撒到他原籍的村子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高秉涵往回抱骨灰的事情连同他撒骨灰的照片一起被当地的一家报纸刊登出来。从那以后,不光是台湾那边的同乡找他委托一些身后事。大陆这边的乡亲也来找他。有的让他代为寻找台湾的亲人,有的是委托他帮助办理老兵的遗产继承手续。
高秉涵每次回大陆,消息总是很快地就会传出去。早晨起床一开门,门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
这些事情占去了高秉涵的大量时间。高秉涵很忙碌。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对于高秉涵的这种忙碌,石慧丽一直保持着一种沉默。
真正开始反对高秉涵往大陆送骨灰罐是在发生了那次险情之后。丈夫的命都快搭上了,她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那次是受已故同乡李恩津的大陆遗属之托,去花莲的一个军人公墓领取李恩津的骨灰罐。
去花莲的时候,石慧丽也跟着去了。她想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个年轻时的闺中密友。
台北到花莲乘飞机只需四十分钟,高秉涵和石慧丽商量好,取完骨灰罐当天再返回台北。到了花莲,夫妻俩约好了下午的见面地点,石慧丽就被女友接走了,高秉涵一个人搭乘公交车去公墓领取同乡的骨灰罐。
台湾地少山多,为了节约土地,公墓一般都设在山上。李恩津的骨灰罐就安放在山上的军人公墓里。
从市区到公墓的山下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公交车,高秉涵又换成计程车向山上的公墓奔去。刚走了一半的路,就变天了,顷刻间下起了大暴雨。山高路陡,盘山公路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怕出危险,计程车司机只好把车停下来。高秉涵等不及,就一个人步行冒雨上山。等他赶到山上的公墓,找到唯一的那个值班人员办完手续领取到骨灰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雨似乎是小了些,高秉涵站在公墓大门口的墙檐下向通往山下的路上张望。路上连个计程车的影子也看不到。
下班时间到了,值班员骑着没有后座的摩托车下了山。下山前,他对高秉涵说,等到了山下,他会告知山下的计程车司机上来接他。
但很快,高秉涵就意识到这个晚上是不会有人上山接他了。他要一个人在山上熬过这一夜。雨又大起来,越来越大,出奇的大,整个天地像是被浸泡到了水里。
狂风暴雨中,高秉涵抱着同乡的骨灰罐在墓地里蹲了整整一个晚上。
怕淋湿了骨灰,高秉涵一直紧紧地把骨灰罐护在胸前。雷声不断,大雨倾盆,面对黑漆漆的墓地,高秉涵心生恐惧。他对怀中的骨灰罐默默地说:“老乡,赶上这么个大雨天来接你,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顺利送回老家的。”
和老乡说着话,高秉涵才感到心头轻松了些。
次日,雨停了,但上山的路全被雨水冲垮了,汽车根本上不来。直到中午,接到那位墓地工作人员报警的花莲救险中心才开着直升飞机把高秉涵从山上救下去。
又饿又累被冻得哆哆嗦嗦的高秉涵刚一爬上直升机,飞行员就盯着他怀里的骨灰罐问:“这是你家的老人吧?”
听高秉涵说怀里抱的是大陆同乡的骨灰时,机组人员脸上都显出了惊讶的神情。
山下的石慧丽也是彻夜难眠。她在担心着高秉涵的生命安危。看到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的高秉涵,她心疼的一下就扑了上去。
晚上回到家,高秉涵把骨灰罐刚放到桌子上,石慧丽就对他说:“秉涵,这个好人咱不当了,咱不能为当好人搭上一条命。”
高秉涵无力地说:“我没想着要当什么好人,只是看着同乡不能叶落归根,我这心里不好受。”
石慧丽拍了拍高秉涵的肩膀,说:“你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