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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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4月,62岁的高秉涵第10次率团返乡探亲。在这次返乡探亲的队伍中,有个叫齐美智的女士。

齐美智比高秉涵年长几岁,是个地道的台湾人。

这次齐美智随探亲团回大陆是要了却丈夫临终前的一个遗愿。

齐美智的丈夫叫李家明,早在七十年代初就因病撇下妻女去世了。

几个月前,李玉纯把在老年大学里刚认识不久的齐美智带到了高秉涵的事务所。

齐美智走进事务所的第一句话就是:“高律师,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

齐美智要找的这个“她”是丈夫在大陆的前妻。

齐美智并不知道丈夫前妻的名字,只知道丈夫李家明的老家在山东泰山脚下的桃花峪。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1960年的春天,齐美智经人介绍与李家明相识。那时,李家明已经退役,在台北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接触了几次之后,齐美智对李家明的印象还不错,于是就打算交往下去。但她却摸不透李家明的心思。李家明话不多,每次见了她都很周到。但齐美智却总是能在这种周到里感到一种淡淡的距离与生疏。

齐美智以为是李家明对自己不满意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到了周末就不再主动去找他。谁知,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刚下班走出纺织厂门口的齐美智就看到李家明正站在远处等她。

当时,天上正下着小雨。没有打伞的李家明站在雨地里显得很忧郁。齐美智赶忙拿着伞迎了上去。

“你怎么这么傻呀?都淋湿了!”齐美智说。

李家明用一只大手一下就握紧了齐美智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齐美智感到李家明的手是冰冷的。

那天,在一家小咖啡馆里,李家明告诉给齐美智一件事,说他在大陆已经有妻子,并且还有两个儿子,问她在意不在意这件事?

虽然早就想到了李家明会有婚史,但齐美智还是有点蒙。她说要回去想想再给他答复。

想了一个星期,齐美智主动去找了李家明。她告诉李家明,说她不在乎他以前的事情。

一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婚后的李家明从来都不曾在齐美智面前提及前妻子和儿子。但齐美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丈夫的前妻以及两个儿子的名字。她是在丈夫的梦话里知道的。丈夫的前妻叫刘仙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壮一个叫二柱。

几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出世了。小日子过得也算是其乐融融。日子一天天过去,但齐美智总是能感觉到丈夫悄悄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快乐。她当然知道丈夫不快乐的原因,但却从不主动提起。

有一次,给丈夫洗衣服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丈夫以前的一张全家福。丈夫和他的前妻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胖小子。四个人都是一副笑咪咪的表情。照片已经很久了,被丈夫拿去压了膜。

既然丈夫不想让她看到这张照片,齐美智也就只好装作没看到。她把照片又悄悄地放了回去,没有给丈夫洗那件衣服。

又有一个晚上,齐美智哄孩子睡着觉之后来到了客厅。客厅里的电视还在响着,丈夫却低着头在专注的看着什么。走到丈夫身后一看,原来丈夫是在看那张照片。一时间,齐美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蹑手蹑脚的又折回卧室。

齐美智说,结婚后,他们夫妻俩一次也没有正面谈起过李家明在大陆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结婚后的第八年,李家明因为肝病去世了。弥留之际,李家明终于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他把照片塞到齐美智的手里,说了最后的一句话:“一定帮我找到他们,我要回家……”

齐美智说,这些年来,她一直忘不了丈夫临终时的这句话和丈夫当时的那种眼神。现在女儿大了,两岸也开放了,她要趁着自己还能动,去找到丈夫的前妻和那两个孩子,给丈夫的亡灵一个交代。

4月的桃花峪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桃花。一走进这个宁静的小山村,齐美智心里就升腾起一种无法形容的亲近感。

刚走到村头,就看见一棵大树下扔着一个废弃的大碾子。虽然碾盘已经不见了,但碾子仍然光滑铮亮,像是涂上了一层黑黑的油。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碾子透着一股清凉。齐美智就想,刘仙玉一定也是摸过这个碾子的。

村子里很少有外地人进来,几只狗不停地对着他们狂吠。

陪齐美智一起来的是高秉涵和沙德庭。

见从一户人家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蓝粗布裤褂的老头,沙德庭上前递给他一支香烟。老头接过香烟并没有吸,而是把它别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大哥,跟你打听个人。”沙德庭说。

“打听谁?这庄小,总共也没几十户人家,只要是这个庄上的,没有我不认识的。”

齐美智激动的掏出了那张照片,上前递给了这个老头。

老头接过照片,仔细地看。

看了半天,老头抬起头说:“这不是老李家的家明吗?他还活着?”

高秉涵来不及解释,问:“他的家人还住在村子里吗?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拜访他们?”

老头顿时皱起了眉头,把眼前的这三个人看了一圈,回答说:“李家明的老婆孩子早就不在村子里住了,刚解放那会就搬走了。”

齐美智问:“他们搬走了?搬到了哪里?为什么要搬走?”

老头说:“李家明是国民党,他家里人的日子能好过吗?要是不搬走,怕是早就没命了。”

齐美智着急地问:“为什么?这与他的家人有什么关系?他的家人到底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沙德庭把齐美智拉到一边,自己走上前,问:“老大哥,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明白,我就是想问一句,李家明的老婆孩子都去了哪里?”

那老头还在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齐美智。大概是在猜想这个操着奇怪口音的女人与李家明是什么关系?

高秉涵走上前去,用坦率的语气把齐美智和李家明的关系介绍了一下。又把李家明临终时的交代也对他说了。

老头沉默片刻,低沉着声音说:“听说他们娘几个去了济南,后来就没了消息。”

沙德庭又问:“李家明在村上没有别的亲人吗?”

老头摇了摇头:“没有了,他的父母也早就不在了。”

齐美智又问:“老先生,那他们在济南的哪里你知道吗?”

老头又摇了摇头。

高秉涵问:“他们是不是在济南有什么亲戚?”

老头说:“当初好像是听说家明媳妇的表哥在济南千佛山下开染坊,姓毕,别的就不知道了。”

离开老头,三个人又去走访了几户人家。得到的信息如出一辙。

过午时分,三个人离开了桃花峪。路过那个废弃的碾子时,齐美智又走过去摸了摸。

站在碾子跟前,她的脸上显出一副深深的遗憾和伤感。

回台那天,高秉涵和齐美智又到济南的千佛山一带去寻找刘仙玉的下落。当年的老街坊早就搬迁了。几经周折,总算是从一个烤红薯的老太太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说是很多年前,开染坊的老毕家的确是住进了一个带着两个儿子的寡妇。有人说这寡妇是毕染坊的外甥女。后来又有人说这寡妇是个国民党的老婆。再后来,这寡妇就在一夜之间不见了。几十年,一直都不曾再露面。

问到毕染坊去了哪里?那烤红薯的老太太擦了一把鼻子,说:“还能去哪里?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呗!”

又问毕染坊的后人,得到的回答同样让人失望。毕染坊只有一个儿子,叫毕宇春。毕宇春原本在一个小印刷厂里上班,改革开放那年下海了。先是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一个人去南方做生意。后来生意大了,就把老婆孩子也都接了去。一开始,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还回来看看。这几年一直没回来。以后是不是回来也是说不准的事。

红薯摊上围过来一群中学生买红薯,老太太没有工夫再闲扯篇,就说:“要不你们到印刷厂再去打听打听,兴许他们知道的多一些。”

离飞机起飞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们来到了毕宇春工作过的那家小印刷厂。

印刷厂的厂长姓安。安厂长把他们当成了毕宇春的亲戚,一看到他们就气哼哼地说:“你们回去告诉毕宇春,别以为我们找不到他就没事了,让他快点回来交房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再不交厂里就要强行开锁了!”

齐美智吓得一哆嗦。高秉涵的心里也凉了半截。原来厂里也不知道毕宇春的下落。再看厂长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两个人转身就要走。

走了没几步,高秉涵又停住了。他又回到了厂长的那间八面透风的办公室。

安厂长一看到眼前的两个人,就又没好气地说:“我还要为几十号人的吃饭操心!你们别老烦我好不好?”

高秉涵走上去,说:“我们不是毕宇春的亲属,我们是从台湾来的台胞,我们找毕宇春是想向他打听一个人。”

安厂长一愣,马上说:“是台胞啊?不好意思,刚才我还以为你们是毕宇春的亲属来和我演双簧哪,这小子发了财还老是占着厂里的一套房,没房住的职工都有意见,实在是对不住了!”

说着,安厂长就命人给高秉涵和齐美智沏茶,高秉涵说不用,他们马上就要去机场。

高秉涵简单说了他们要找的那个刘仙玉和齐美智的关系,又说了毕宇春和刘仙玉的关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旦有了毕宇春的消息就及时通知他们。

安厂长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十分感动的对齐美智说:“大姐,你是个讲情分的人,这么大老远的从台湾跑来找丈夫的前妻,你放心,一旦有了毕宇春的消息,我一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高秉涵把自己和齐美智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了安厂长,想了想又把沙德庭办公室的电话也写上了。

出了印刷厂,走出老远,一回头,见那安厂长还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