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之名

第二十四章 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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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女队体测的日子。体能训练馆里,郭天天协助刘小雨做热身运动,邹勤贴心地帮田苗按摩放松,金莹则独自做着拉伸动作。金莹不时朝门口张望,却迟迟没有看到严阳的身影,失落在心头快速弥漫。

直到正式开始体测,严阳依旧没有出现。先进行杠铃测、十五分钟自行车项目,金莹明显力不从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而后的3000米项目里,更是有些体力不支,第三个冲线。

体测结束后,孙教练公布大家的成绩:“……3000米成绩第一名刘小雨,13分01;第二名田苗,13分13;第三名金莹,13分49……”

最终综合成绩,金莹得了第四名。众人微微怔愣,不自觉地皱紧眉头,看向金莹。金莹脸色煞白,她紧抿嘴角,手指在裤缝间掐出了印记。

解散休息后,大家都互相安慰,金莹在靠墙的角落里坐下休息。她紧闭双眼,刚才测试的一幕幕像是电影般在脑海中流过,成绩的下滑像一根刺,直戳戳地扎在她心上。而后脑海里又晃现严阳的影子,她知道他在努力备战,但他今天未能到场,心里还是不舒服。

金莹正想着,严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原来,严阳一直在冰场上跟贾长安切磋,猛然想起来女队体测,才飞奔过来。金莹睁开眼,看到严阳那张大汗淋漓的脸,嗤笑一声:“还行,不算晚,我以为要明天你才能想起来呢。”

严阳心里愧疚,故意逗金莹开心:“我实在是不愿意来,这体测你回回肯定是第一,太没悬念了。”

金莹眼神一暗,随即笑道:“这次不是第一。”

严阳一怔:“第二?”

金莹说:“第四。”

严阳心生愧疚,金莹看见严阳脸上滑过的伤感,站起来叫他一起去吃饭。可刚一站起走路,金莹小腿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严阳一把扶住她。

严阳蹲下来,边揉金莹的小腿边说:“太硬了,我帮你松松。”

金莹看着严阳,眼里流过一丝温柔,问道:“明天的比赛,你想好战术了吗?”

严阳说:“这有啥好想的,战术这种东西,对实力相差不多的人才有用,对碾压级别的,基本上也就是个心理安慰。以后啊,别总独来独往的,训练计划里,很多训练都是需要集体配合完成的,集体训练大家借力用力,才能提升得快,而且,以后参加比赛,滑接力也是需要四个人配合的,我以前的教练常跟我说,情商也是‘滑商’的一部分。”

金莹笑道:“行啦,今天怎么这么啰唆?”

严阳说:“我这都要走了,可不得好好嘱咐两句,我不在了,你自己得知道照顾自己。”

金莹听了有些难受,劝他道:“你别这么说。”

严阳有意逗她:“你舍不得我?”

金莹推了他一把,顿了顿后说:“我只是觉得,你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有个挑战赛,又碰上唐寒……”

严阳说:“输给唐寒,我可一点儿都不丢人。明天比赛,估计没人敢挑战你,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当一个座上宾,好好看我被虐吧!也能开心点儿。”

金莹看着故作轻松的严阳,没好气地笑了。

医务室里,叶小小边给唐寒按摩边跟他聊起严阳要挑战他的事情。

唐寒说:“说真的,这回的感觉还真不一样。”

叶小小问:“有什么不一样?”

唐寒说:“我也说不上来,这个严阳总让我想起自己刚开始参加训练赛那几年,他这股劲儿跟我当年还挺像的。”

叶小小笑道:“是吗,难道因为你们是来自同一方水土?”

唐寒一愣,叶小小接着说:“他也是哈尔滨的。你不知道吗?”

唐寒摇头,脸上流过几分惊异。随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唐寒便径直回宿舍。刚到宿舍,贾长安便拿着个包裹进来了,硬塞进唐寒怀里。唐寒打眼一看,是日本万代的高达手办。

贾长安说:“队长,你收下吧。我知道我兄弟严阳肯定会输。但我听说,明天不是会有直播吗,这多少人都在线上看着呢。严阳好面儿,我只是想你‘高抬贵脚’,让他输得没那么惨……”

唐寒内心暗自好笑:“这个好说。”

贾长安开心地说:“真的啊?”

唐寒说:“那你觉得我放水多少合适?”

贾长安说:“今天我和他比了三次,他的平均成绩大概是……对,45秒30左右,你还是给他点儿面子,滑到44秒左右就行了,再快我估计他会觉得丢脸。”

唐寒没言语,贾长安挠挠头,不知说错了什么。片刻后,唐寒指着模型说:“长安,你是不是不看《高达》?”

贾长安说:“不太看,我爱看《海贼王》。”

唐寒说:“那你知道你送了我个啥吗?”

贾长安一愣,他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听唐寒幽幽地说:“死神。”

贾长安脸上的笑凝住了。

挑战赛前夕,严阳来到严忆北家,直奔主题说:“明天的直播,能不拍我吗?”

严忆北说:“来不及了,林晶已经和他们频道做了重要汇报,她觉得女队陪练挑战男队第一名的选手,一定会引爆全网!让我今晚连夜也得把策划做出来。”

严阳万念俱灰,他不想让家里知道他做陪练的事情。严忆北没理他,专心做策划。严阳看到严忆北眼角似乎多出了不少细纹,忽然想,他要是能回家继承家业,那也是妥妥的富二代,何必在这北京辛苦打拼、遭罪呢。

严阳说:“小叔,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你说你爸多好,从来都是支持你,而我呢,啥都要靠自己。”

严忆北说:“话可别这么说,老严现在也开始迂回战术了,昨天还派出了我家嘴上功夫第一的我老娘来劝降我。”

严阳说:“你妈还在深圳做生意吗?上回我听说准备开连锁了?”

严忆北点头,无奈发笑:“我妈说,如果我不愿意去东北,跟她去深圳做生意也行。所以他俩啊,内心还是想让我回家的。”

严阳说:“咱俩这是反过来了,我想继承老严家传统滑冰,我爸死活不干,你家让你回去继承家业,你却死活不去。你说,是不是当了父母,就有安排别人的欲望啊?”

严忆北沉默片刻说:“可能他们是对的,他们吃过苦,知道什么路更顺吧。可咱们这一辈子也不是为了活得舒服,我想要的,是活着的过程。”

严阳思虑片刻后,重重点头。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曲洁打来视频电话。严阳点了“接听”键,曲洁一上来就跟儿子抱怨,严振华想要报出国的旅行团,而她想要来北京看严阳,两人产生了分歧。严阳一听,赶紧阻拦,劝她去国外旅游,散散心。好说歹说,曲洁总算答应了,严阳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金莹体测完之后,没有按照惯例去医务室做训练后检查。凌晨两点,她躺在宿舍上,却被小腿剧烈的疼痛疼醒,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四下静寂,其余舍友都在熟睡之中,只有田苗面墙而卧,听见金莹的呻吟,睁着眼睛,满是心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由青黑慢慢转亮,这天正是挑战赛的日子。

冰场上焕然一新,偌大的大屏幕上打着“青训营挑战赛”几个大字。一队和二队队员相对而站,大家面色坚毅,气氛肃杀。冰场一侧,林晶和摄像师已装好设备,静待比赛开始。

陈谨站在两队队员中间,说道:“今天的规则大家都知道吧?男女混战,二队的人挑战一队。”她拿出手中的对战表,接着说,“一队的队员,现在我就让你们知道,在你们身后虎视眈眈盯着你位置的是谁!一队郝瀚,选择挑战你的是二队的许文钰。一队贾长安,挑战你的是二队队员李博。一队金莹,挑战你的是二队的田苗……”

金莹听到自己的名字,诧异片刻后便恢复如常。一旁的严阳愣住了,不觉替金莹担忧。

陈谨继续宣布对战阵容,严阳越来越紧张,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心跳越来越急促,只听陈谨说道:“下面,我宣布今天最后一对对战选手,挑战者是最特殊,也具有勇气的一个人,陪练队严阳。他要挑战的,是一队的唐寒。”

众人虽早已知晓,但还是发出了一小阵**。唐寒看着严阳,眼中有几分赞赏。

比赛正式开始,田苗第一个站出来挑战。

严阳帮金莹穿上冰鞋,不无担忧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要挑战你?”

金莹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严阳冷笑:“藏这么深,你们可是一个宿舍的,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金莹穿好鞋,站起身说:“没事,她就这样,习惯了。”

严阳看着金莹走向冰面,一脸担忧。

田苗和金莹站在冰面起跑线上,陈谨让田苗说几句鼓劲儿的话,田苗认真看着金莹说:“我只是想回到我从前的位置。”金莹回应以冷笑。

发令枪响,田苗瞬间滑出,金莹起跑慢,竟被田苗拉下了一小段距离。到了弯道,金莹咬紧牙关,蓄力冲了上去。田苗体力开始下降,她余光瞟到已经追上来的金莹,努力又提了一点儿速,两人谁都不肯放松,几乎持平。进入直道,田苗忽然提速,冲到了金莹前方。最后半圈,田苗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脸上渗出汗水。

一旁的严阳握紧拳头,对金莹呐喊:“追上去!她已经没力气了!”

金莹看着比自己快一点点的田苗,拼命向前,却总是差一点儿。金莹咬牙坚持,就在她马上要追上田苗之时,田苗瞬间冲过线。大屏幕上亮出两人的成绩:田苗:46秒01,金莹:46秒04。

陈谨起身宣布:“恭喜田苗,挑战成功。”

田苗看着自己的成绩,难掩激动。二队队员中间发出一阵欢呼。正在直播的严忆北,看见弹幕频繁刷出,关注量不断飙升。

金莹大脑一片空白,与周围一切喧闹、紧张都割裂开来。她目光空洞地走下冰面,茫然朝门口走去。严阳赶紧追上去,他看见金莹眼中那前所未有的绝望。金莹让他不要跟过来,她想自己待会儿。严阳只能看着金莹一人走出冰场,身影越来越小。

金莹独自去了盥洗室,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打开水龙头,水哗哗流着,似乎遮过了她无助的哭声。她捧起水洗脸,眼泪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冰面上,挑战赛仍在激烈进行中。贾长安和李博正面较量,前者风驰电掣,而后者紧随其上,最后冲刺阶段两人几乎是并肩过线。大屏幕上刷新了两个人的成绩:李博45秒01,贾长安45秒02。李博以0.01秒的优势赢得了挑战赛。

二队队员爆发出一阵欢呼,严阳看到贾长安面色惨白地离开冰面,赶紧追过去。贾长安强撑笑意,让他赶紧回去比赛,别掉链子。

严阳重新回到队伍中,脑子里一直回**金莹和贾长安失败的身影,一时间,心下涌起万千思绪,同时也不自觉地更为紧张起来。

一组又一组的对战开始又结束,很快轮到了严阳和唐寒。相比严阳的紧张,唐寒显得云淡风轻。叶小小不知何时,来到了观众席,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寒,满脸期待。林晶跟严忆北小声议论,一个是陪练,一个是一队第一,这场比赛胜负肯定是毫无悬念。严忆北无语,聚精会神地看着场地上的比赛。

严阳和唐寒已经站上冰面。

陈谨说:“老规矩,严阳,有什么话要说吗?”

严阳说:“没啥。”

唐寒说:“我有话说。严阳,虽然相处不久,但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很高兴你选择我成为你的对手。”

严阳说:“来吧!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发令声响,两人瞬间冲出,严阳顾不上唐寒,专心于每一个动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些,再快一些。严阳疯狂地前进,居然滑在了唐寒前面。观众席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呼。陈谨冷面看着赛场上的战况,眼中可见欣赏之意。

唐寒眼看着严阳滑在前面,腿上发力,想要在外圈超越,却只能靠近持平。他再一次试图从外圈压过严阳,严阳咬紧牙关继续加速,两人只能并行滑行。由于外圈费力,唐寒的体能也渐渐吃不消,一直背手滑行的唐寒在直道上也开始摆臂,咬牙加速。叶小小面露担忧。

观众席中又是一阵惊呼和几声评论:“唐队居然摆臂了!”

“他着急了,这时候不应该再在外圈超了。”

而后,两人进入第三圈,体力都开始下滑。严阳早已大汗淋漓,唐寒额头也已汗湿了一片。唐寒瞅准时机,咬牙超了过去。严阳紧跟其后,发力想要超越,两次都在险些追平时,又落后一点儿。最后十米,唐寒咬牙冲过终点线,严阳紧随其后到达终点。

大屏幕上公布两个人的成绩:唐寒42秒53;严阳44秒20。

唐寒又创新纪录,观众席迸发一阵激烈的欢呼。叶小小如释重负地笑了。

严阳看着大屏幕上自己的成绩,耳边是观众席此起彼伏的人声,严阳闭上眼,好似一切声音都不存在了。他静立许久后,微微一笑。

比赛结束后,按照最新排名已重新调整了一、二队队员组成。大家来到会议室,正襟危坐,认真听陈总教练训话。

陈谨站在大家对面,一脸严肃地说:“第一次挑战赛结束了,赢了的人,你们只是获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但输了的人,你们还能拥有一次逆风翻盘。”

众人不敢作声,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陈谨接着说:“不要觉得残忍,既然选择了这项运动,就应该明白这是必经的阶段。大家好好练习,半个月后,二队的队员可以继续发起挑战,我等着你们的战书。”

说罢,陈谨露出飒爽的微笑,众人难得地感觉温暖。

金莹坐在台下,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严阳的身影。

此时的严阳正一个人在操场上,打开手机微信与金莹的对话框,输入一行字:“别难过,这只是一次挑战赛,下一次,你一定可以赢回来。”他想了想,删除后重新输入,“失败是成功之母。”

还没等点击“发送”,贾长安来到了他身旁,两人互相安慰了几句,不一会儿便贫嘴起来。贾长安瞥见严阳正在给金莹发信息,还是忍不住问道:“说实话,金莹可怎么办?”

严阳仰头看着太阳,陷入沉思。

中午,大家都去吃饭,金莹依旧在体能训练馆挥汗如雨。停下休息之际,收到了严阳发来的信息,一条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再赢回来就好了”,一条是“你没来吃饭吗?”

金莹正准备回复,李念雪发来了视频通话邀请,金莹接通了。李念雪正在日本参加跳台滑雪比赛,知道金莹参加挑战赛,赶紧问候。

金莹挤出笑容说:“我输了。”

李念雪难以置信:“啊?怎么会?”

金莹努力一笑:“不提了,一次挑战赛而已,下次我会赢回来的。”

李念雪替金莹难过,本想再说什么,但被金莹催促道:“你快去训练,比赛赢回来个名次,给我转个运!”

说罢,金莹挂断了电话,深吸一口气。

训练完之后,金莹去了浴室,刘小雨、杨梦然她们一看到金莹来了,纷纷表示田苗太不地道,同处一个寝室都不说挑战的事情。金莹面色冷清,看不出悲喜。

不一会儿,田苗也提着浴筐走进来,她与金莹四目相对,迅速甩开了目光。金莹正欲往外走,田苗说:“那个……我来的路上遇到孙教练,他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金莹“哦”了一声,头也没回地径直出了换衣间。

金莹来到孙教练办公室,站在办公桌面前沉默不语。孙教练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安慰金莹:“一个队内挑战赛而已,况且比赛就有输赢,有失误正常,别太放在心上。”

金莹点头。

孙教练接着说:“无论任何比赛,咱们在冲过终点线前都要全力以赴争取胜利;但是在面对结果的时候都得学会云淡风轻,运动员的生涯才能走得远。我知道,你来队里一直都是第一,突然一下输了,肯定难受。我找你来,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作为过来人,就是想告诉你,输了也不总是坏事。”

孙教练每说完一句话,都有意停顿看一下金莹的态度。但金莹始终一语不发,只是点头。末了,她才说:“教练,我没事。”

孙教练拍拍金莹肩膀:“没事就好,尽快调整心态。”

金莹点点头,转身开门欲离开,却看见严阳正好站在门口。两人还未及说话,孙教练就把严阳叫了过去。

孙教练关上办公室门,带严阳来到操场,偌大的操场上,他们缓缓走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从他们旁边经过。

静默了好一阵儿,孙教练说:“你说说你,怎么就非要答应这个条件,还非要挑战唐寒?现在可好,弄成这样,我求情都没法求。”

此前,孙教练叫着文教练一起去找陈谨教练替严阳求情,他们认为,严阳是个可造之才,挑战赛上半程的表现,在历届的青训营也能排进前三。但陈谨不为所动,仅一句“青训营不是个人逞英雄的秀场,每个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便将他们堵了回去。

严阳感激地看着孙教练,平静地微笑着。

孙教练接着说:“本来让你来当女队的陪练,就是权宜之计,可现在青训营全部放权给了陈谨,我们说服不了她……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让你来北京,还把你的学业耽误了。”

严阳认真地说:“其实来青训营,比我想象中收获的要多。我尽了全力,哪怕留不下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而后,他顿了顿,向孙教练鞠了一躬,“教练,我非常谢谢您。”

说罢,严阳缓缓转身离开。不远处,金莹看着他们,为之动容。

黄昏,夕阳的余晖照在女生宿舍楼门前的老树上,枝丫把光亮分成碎碎点点。严阳和金莹并肩坐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严阳拎出一个编织袋递给金莹,里面有零食、水果、蚊香液和日用品。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喷剂药瓶,说:“这个是外面药店买的,我从小就用,可好使了,以后有个瘀青什么的,喷两下就好。不过别逞能,伤得重了,还是得去叶医生那儿。”

金莹笑着接过,掀开袖子,露出手腕处一块瘀青,喷了两下。

严阳静静看着金莹的一举一动,沉默良久后突然开口:“金莹,我是不是特别自私啊?”

金莹的动作一滞。

严阳接着说:“我现在特别内疚,我想了很久,青训营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金莹说:“别瞎说,之前你帮我突破起跑,我还挺感谢你的。”

严阳又从书包里拿出两块美国黄板油石,递给金莹,郑重地说:“希望你能把它带到冬奥会赛场上。”

金莹摸着油石,百感交集。

与金莹分别后,严阳回到宿舍收拾行囊。他把能分的东西都分给了郭天天和邹勤,要带走的东西则胡乱塞进行李箱。收拾停当之后,他躺在**,却久久不能入眠。

夜越来越深,严阳躺在**,翻动着手机相册,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在青训营的照片,既有初入北京,在训练营门口的照片,也有冰上训练的照片,还有金莹和自己在冰场上的合照。严阳盯着合照看了许久,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

严阳继续翻看照片,最后停留在他和父母在工商大学门口的合照上。他把视线移开,两眼望着黑暗沉思片刻后,打开了订票软件,买了回哈尔滨的票。

又是一番辗转反侧,严阳还是忍不住给金莹发信息。他把车票截图发给她:“感谢这段经历,让我认识了你。”

金莹看到手机信息,心莫名其妙地被撞疼了一下,两眼空茫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回复道:“我也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严阳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经过操场时,看到陈谨正沿着操场跑圈,便上前跟她打招呼。寒暄几句后,严阳直入正题:“我来跟您告别。”

陈谨脸色微变,饶有深意地看着严阳,示意严阳继续说下去。

严阳说:“临走前,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聊一聊。金莹肯定没跟您说过,她之所以选择500米项目,很大原因是因为您。很多年前,在国外的一场比赛中,您在现场鼓励了一个中国女孩儿,是您的话让她在接下来十年的训练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您一直是她的目标。”

陈谨说:“你想说什么?”

严阳说:“金莹跟我不一样,她是真的把短道速滑当作她的信仰,我做她陪练这段时间,她的每一次训练,每一次上冰,都是拼尽全力。”

陈谨打断严阳:“如果你只是想要跟金莹道歉,那我告诉你,这些话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严阳说:“教练,我愿赌服输,我买了下午回家的票!可是,我走了之后,希望教练多看看金莹的付出,她是个优秀的运动员!”

陈谨说:“金莹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莫非我不知道?可倒是你,为了自己出头,完全忘记了自己陪练的身份。”

严阳蒙了。

陈谨说:“我问你,你觉得奥运会的金牌是属于谁的?”

严阳说:“当然是冠军的啊。”

陈谨说:“你错了,每一块金牌都不仅是给冠军的,它属于运动员,但也属于它身后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陪练。所以说,你输了,在我的意料之中,可现在你如果离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

严阳一愣,一时不明所以:“可输了必须走人,这不是我们挑战赛前的约定吗?”

陈谨说:“这儿的规矩,我说了算。”

言罢,陈谨继续跑步。严阳看着陈谨的背影,再看看自己的行李,陷入沉思之中。他稀里糊涂地往前走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间,严阳来到公交车站旁,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女孩儿身着轮椅冰壶国家队的队服,一旁的父亲帮她提着轮椅冰壶的装备,母亲给她扶着轮椅。严阳听见女孩儿跟父母的对话—

女孩儿说:“我们教练说了,训练一天也不能落下。明年的世锦赛,还有北京冬奥会,咱们也都必须拿冠军!人就这一辈子,得拼,得值!”

父母备受鼓舞:“好!得拼,得值!”

说话间,一辆车身印有残奥会“飞跃”会徽标志的大巴车在女孩儿面前停稳,女孩儿自信满满地上了车。

严阳呆呆地看着车渐行渐远,一个决定在他心间酝酿而生,他拖着行李,朝着青训营飞奔而去。

严阳回到青训营,便给陈谨发信息:“教练,您的话我想过了,我会留下来,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很快收到了回复,“Go and see, I’ll wait!”

严阳微微一笑,拖着行李回到陪练宿舍,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他大声宣布:“我不走了!”

严阳本想把这个消息发微信告诉金莹,想到金莹正在训练,便径直去了冰场。果然,金莹正孤单又坚决地一圈圈滑着。听到严阳说不走的消息,金莹顿时喜上眉梢,随后又问:“你为我留下来,会不会不太好?”

严阳答道:“有什么不好的?从今天开始,我严阳就是你的专职陪练,得把你女队第一的位置抢回来再走。”

金莹心生感动,看着严阳,由衷地笑了。

严阳不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唐寒那里,唐寒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正如叶小小所说,是那种惺惺相惜。

随后,严忆北也得知了此事,专门来找严阳。问及为何选择留下来,严阳说,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把所有岗位都做好,现在就想专心给金莹当陪练,争取把她送上冬奥会赛场。

严忆北欣赏地看着严阳,忽然就打开手里的摄像机开始拍摄,严阳赶忙阻挡,严忆北说,现在拍的是陪练素材。说罢,严忆北拉着严阳去自己家,扬言要带他去开开眼。

严忆北家的客厅里,投影仪在墙面上投出运动员的比赛视频,严阳和严忆北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幕幕画面。视频的最后一个镜头,武大靖出场,严阳看得分外激动。

视频播放结束,严忆北一脸自豪地说:“这是我们国家第一代冰雪运动从开始到现在,所有能找到的冰雪运动陪练的视频资料!一共二十分钟,剪得怎么样?”

严阳说:“武大靖是陪练出身,这我知道,可这些人……难道都是陪练?”

严忆北说:“没错,这里面就有很多是后来的世界冠军,如果我不去深挖这些资料,我也想不到,他们居然都做过陪练。”

严忆北再次点开视频,播放到一个人的身影时暂停,严阳一眼认出是李佳军。

严忆北说:“想不到吧,他曾经也是女队运动员的陪练,还曾为了兼顾训练和陪练工作,累得长时间肾炎尿血。”

严忆北再次滑动鼠标,画面定在一个更为年轻的面孔上,他介绍道:“梁文豪。跟你一样,也是90后,他从2004年在长春就开始做周洋的陪练,后来周洋进入国家队,他又被调来国家队,继续做陪练,直到2009年前后才自己登上赛场。还有你的偶像武大靖,他可是默默无闻做了七年国家队女队陪练,才有了这次平昌冬奥会的500米冠军。”

严忆北又移动鼠标,停在了两张年轻的面孔上,接着说:“王洋、陈光,索契冬奥会时候的女队陪练,他们陪着女队队员完成训练后,送她们登上飞往冬奥赛场的飞机,就止步了。”

严阳面色严峻,若有所思,只听严忆北接着说:“他们有些人很幸运,成了优秀的运动员,还能摘金拿银,可有些人,确实一生籍籍无名。严阳,看了他们的选择,你还愿意选择做陪练吗?”

严阳沉思许久,坚定地说:“如果把个人成功的意义永远看得高于一切,很容易感到失落,不是吗?”

严忆北意外地没有迎接严阳的话,只听严阳接着说:“来青训营那天我就知道,能成为国家队,哪怕国家预备队的希望,原本就非常小。其实我来这儿,只是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在短道这条路上,再拼一把。”

严忆北认真打量严阳:“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严阳说:“哪儿变了?”

严忆北说:“说不上来。不过,自从加入了冬奥会的宣传组,我觉得我也变了,我总觉得,我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记录者和见证者,也已经足够。”

两人相视而笑。

入夜,陪练宿舍里,邹勤和郭天天已然入睡,严阳强撑着眼皮,对着电脑里的视频做笔记,笔记本上记载了有关克服起跑障碍的各种方法。电脑旁边贴着一张日程表,上面写着金莹详细的训练计划—周一耐力练习,周二爆发力练习,周三间歇练习,周四路线练习,周五冲刺练习,周六战术练习。

严阳全身心投入到陪练角色中。操场上,天刚蒙蒙亮,严阳就督促金莹跑步,边跑边提醒她注意事项。体能训练室里,严阳在金莹旁边给她做放松活动。冰场上,严阳不断激发金莹的潜力,两人在你追我赶之间冲向终点。

为了锻炼金莹的起跑,严阳专门录了正式比赛的发令枪声,在音响里循环播放,以期让金莹形成条件反射。两人站在冰面上,一次一次演习着。

严阳说:“你把我当成对手,你必须在跑出的一瞬间就抢占在我前面,才能占据内道有利位置。你要练到起跑次数至少一半以上快过我,我们再进行下一项,行吗?”

金莹说:“行!”

严阳眼神专注,郑重按下音响播放键。伴随着音响的指令声,金莹瞬间滑出,金莹抢跑了。金莹懊恼地一拍脑门儿,两人滑回起点。

严阳安抚道:“没关系,仔细听,别压枪,再来。”

两人站在起点,重新开始,发令枪响起,金莹慢了半拍,明显有些沮丧。

严阳激她:“只有500米,你如果起跑被我落下这么多,后面很难翻盘。别怕!再来!”

两人站回起跑线上,第三次练习。他们就如此一遍遍重复着,眼神倔强而坚定,严阳每次都帮她指出问题所在,慢慢地,金莹好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起跑规律。

晚上,严阳坐在宿舍门外的台阶上休息。此时,青黑色的天空上,一轮皓月分外明亮。严阳想起这天是母亲节,他拿出手机,给家里拨视频邀请。很快,视频接通,严振华出现在镜头里,一旁的曲洁正手忙脚乱地做雪糕,打算给严阳快递过去。

严阳有意摆出笑容,跟爸妈聊天。不一会儿,严振华就问严阳有没有队内比赛,成绩怎么样,严阳心中一怔,说了句“没有”,便以训练为由,匆匆挂断了电话。严阳卸下脸上的笑容,满脸心事,看向窗外。

严阳带着金莹开启了严苛的训练,眼见着时间流逝,还有两周就到新一轮挑战赛的日子。两人在冰面上滑行,忽然,严阳问金莹:“想好挑战谁了吗?”

金莹答:“当然。你猜我想挑战谁?”

严阳说:“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站起来。”

两人目光灼灼,相视一笑,严阳接着说:“你注意过她的滑行特点吗?”

金莹有点儿心虚地摇摇头。

严阳说:“其实很容易击破,她不是硬实力强的选手,她是技巧型选手,就是路线好,滑商高。换句话说,她以前的路线特点其实是针对她的对手设计的,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金莹连忙点点头。

严阳说:“所以她很大功夫用在了你比较薄弱的起跑和疾跑阶段,我们第一步就是要破掉她想要在比赛开始的时候,占据内道的战术。我模仿她的特征滑,我们比一圈。”

金莹看着严阳,心生感动,看着严阳已滑出,迅速追了上去。

如此滑了几圈,两人累瘫在冰面上。金莹的进步肉眼可见,两人疲惫地相视一笑。金莹从兜里拿出一根能量棒递给严阳,说:“补充补充体力,咱们再来。”

严阳听闻,三下五除二拆掉能量棒的包装,自己吃一半,递给金莹一半。

此刻,日光从窗口倾斜而下,橙灿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