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饅頭柳

她是哪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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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她好久了,50年代的時候,她去商店買東西,售貨員對她格外熱情,因為都判定她是蘇聯來的專家,或專家夫人。她那洋人的特征,確實非常突出——金發、碧眼、高鼻、白膚……她戴耳環、項鏈、手鐲,抹唇膏、灑香水,不管天氣多冷,哪怕是三九寒冬,她身上雖裹著毛皮大衣,下麵露出的一雙腿,在當時中國人的眼裏,簡直是光著;但人們都自覺地向她奉獻友情——“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嘛,“蘇聯是老大哥”,那麽,她該是當之無愧的“蘇聯老大姐”;結果有一回一個熱情的售貨員就當麵叫了她“老大姐”,事後她向我提及此事,聳起眉毛問我:“難道我老了嗎?”

她當然免不了要老,而且漸漸地她也不戴耳環和手鐲,隻戴項鏈,香水也不灑了,隻抹一點兒淡淡的唇膏,並且她不再“光腿”,但她還是免不了尷尬——她在街上常常被小孩們尾隨,拍著巴掌對她歡呼:“阿爾巴尼亞!阿爾巴尼亞!”結果有一天一位小學老師就上前招呼她,熱情地邀請她去他們學校“給孩子們講一講歐洲社會主義明燈的繁榮景象”,她不免微笑著問:“同誌,您也不調查一下,就邀請我嗎?”那老師樂樂嗬嗬地說:“您答應了,我們自然會開介紹信去您那單位的啦……”她便正色道:“我不是阿爾巴尼亞人!”那老師並不失望,仍舊笑嘻嘻地說:“那您一定是羅馬尼亞外賓啦!我還能懷疑您是帝、修、反嗎?您要是帝、修、反,那怎麽能讓您住在這條街,天天看見您從這兒過呢?”……

60年代後期,她盡量避免出門,不得不出門時,便紮上頭巾,把頭發全塞在頭巾裏麵,戴上大口罩(那時戴口罩上街不稀奇),戴上平光鏡(那時一般人戴墨鏡會被認為不正經),項鏈自然絕不敢戴,口紅不消說早已不抹,衣裝是“全盤中化”,我就經常看見她穿著軍綠棉大衣在商店買東西,因為她中國話說得非常地道,那時候售貨員也懶得抬眼看人(雖然商店牆上有鬥大的“為人民服務”字樣),因此倒也很少露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