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饅頭柳

大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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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家西窗,原來能悠然見西山。如此好景,近年來被逐漸破壞。先是有座半透明的寫字樓,刺破青天鍔未殘,把我視野裏的西山,斬成兩半。當我剛剛習慣於避過那寫字樓,先左後右地觀覽山景時,有一天從外地回來,開窗一望,呀,兩座高級公寓,采取最先進的施工方式,就是從高往低地那麽組裝,已經初見規模。這下,西山與我,就再不能“相望兩不厭”了。

那天,氣悶中,我下樓朝那切斷我與西山眼緣的工地走去。當然不會太遠,過了馬路,沒走多久,就接近了它。原來那座劍形的寫字樓,隻是人家的第一期工程,而兩邊的盾形公寓樓,是它的第二期工程。雖然公寓樓尚未完工,售樓廣告已經赫然排列在橫街兩邊,是那種挺高級的柔性燈箱廣告,十米左右就豎起一個,以“好話重複千遍必是好事”的手段,給予路過的人們強烈的心理衝擊。原來那高級公寓是為“都市豪傑”蓋的,廣告詞是“我愛奢華——80平方米主臥,枕上痛賞西山落霞”,剛看清楚時,隻覺得心髒被誰的手猛抓了一把,但是走過十幾個那樣的廣告牌,也就逐漸麻木。我能怎麽樣呢?我們那滿樓的一般市民住戶又能怎麽樣呢?人家多半是一切手續都齊全,請國內甚至國外名建築師設計,而且樓未封頂,已經“銷售過半,欲購從早,以免向隅”。西山的落霞,隻能任那些“都市豪傑”去痛賞,誰讓我雖“都市”卻不“豪傑”呢。不過又想到,山外青山天外天,樓外自然更有樓,說不定再過一時,在這座豪華樓盤西邊,會有為更傑出的都市英豪,建起的更奢華的公寓,我都為它擬好廣告詞了:“八十平方米開間算什麽——八百米通間任您逍遙!”到那時,嘿,就輪到八十平方米主臥裏的人士,望窗興歎啦!

我走到工地跟前了。大中午,歇工了。隻見一個個奶黃的安全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蓋樓的工人,紛紛朝一個地方走去。我好奇地隨他們而去,於是就看見了他們的工棚,是一溜拆卸安裝過多次的,顯得很陳舊的活動屋。但是那些戴奶黃安全帽的人,卻沒幾個進工棚去,幾乎全在工棚外,或者站著,或者蹲著,手裏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都拿著自己吃飯的家夥,有的敲得咣啷咣啷響,有的互相大聲開玩笑。我走近幾位,客氣地打聽,他們也就很爽快地回答。原來,他們都來自一個地方,跟包工頭是老鄉。他們的工資,一般是按每天40元計算,管住管吃。但是,工資要到工程結束,才能到手。現在如果想預支,每月不能超過100元。我問,吃得怎麽樣啊?有的就笑,有的就指向我身後,我扭頭一看,原來是送飯的車來了。就用平時運料的卡車,給他們送來了午飯。從車上搬下了兩大笸籮饅頭,還冒著熱氣。然後是一大盆菜。那個大塑料盆直徑有一米開外。什麽菜?我去看,是一大盆熬白菜,雖然冒著很旺的熱氣,卻沒有什麽油葷的氣息。他們開始取饅頭、舀菜,吃飯。多數是就在露天蹲著,狼吞虎咽;也有少數端進工棚裏去吃,我就走到一個工棚門邊,跟裏頭說:“能進去嗎?”裏頭的似乎也沒聽清我說的什麽,抬眼對我笑,我就進去了。坐在床鋪上吃飯的,是幾個年齡比較大,以及看上去還沒發育完全的少年。我就跟他們閑聊。其中一位年紀大的問我吃過了沒有?那淳樸的表情裏,有如果我餓,他就馬上分些給我吃的意思,我很感動。我問他們菜裏有沒有肉,說沒有,但語氣上聽不出抱怨,有個少年還跟我說:“有油渣。”還用筷子拈起一粒給我看。問他們能不能吃飽,都說那當然,饅頭總是管夠的,人人能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