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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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高大,茂密,无数的鸟围绕着它,它最终却变成了堂屋里的一张八仙桌。这个魔术是谁变的呢?木匠。

一棵树倒下去了,天空一下子变了。突然多出来一大块蓝天,这让你措手不及。

倒下去的那棵树被它的主人砍去了枝丫,最后,只留下光秃秃的主干。这个主干被称作“材”,长大成材的“材”。如果它太细,太短,那就叫“不成材”。把“材”破开来,那就是“料”。所谓“材料”,所谓“是块材料”,指的就是它了。但是,相对于“料”而言,在粗和长这两个硬性的指标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硬指标,那就是直。想想吧,如果“材”是七拐八歪的,弯的,它能出多少“料”呢?很有限。农民的价值评判从来都是直接的,他们在一棵树的实用性上看到了人的成长——在长“大”之外,他还要求你长“直”。否则,你只是“材”而不是“料”。如果你直而长,你就可以做“梁”,如果你又直又粗又长,你就可以做柱子,也就是“栋”。“栋梁之材”可是一个最高的评价,一般的人得不到的。

七十年代中国有一个乒乓球运动员,今年(2013)的大年初一刚刚去世,叫“庄则栋”。他的姓好,“庄”,正的意思,名字更好,“则栋”。很符合逻辑——他的父亲是一位木匠么?

一棵树被砍成“材”依然是没用的。植物和动物不一样,动物说死就死了,植物不同,它的死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就说“材”吧,“材”依然有它剩余的生命,它在第二年的开春还可以长出新芽——这怎么可以呢?一张桌子突然发芽了,或者说,一座房子突然长高了,那是要吓死人的。

所以,哲学家说:“枝叶茂繁的大树没有资格成为庙堂的栋梁。”这句话有隐喻的性质。栋梁不可以枝叶繁茂,那是有所暗示的——庙堂里的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不能贪,不能有过旺的念想,不能动不动就枝枝杈杈。你得修炼,无欲、无求,像真正的木头。

怎样才能让一棵大树“死掉”呢?正确的做法是把树干扔到水里,泡。泡上两年、三年,这时候,一棵树就真的断了凡心了,它就成真正的木头了。

然后呢,当然得把它从水里捞上来。因为泡得太久,过于潮湿了,锯子对付不了它。必要的手段是把它放在岸上晾,一年,也可以是两年——这时候就可以“出料”了。出料是一个力气活,用的是大锯。你得把树干像大炮一样架起来,师傅在上,徒弟在下。师傅拉,徒弟推;师傅推,徒弟拉,木材就成了雪片糕,一片一片分开了。当然,这只做成了一半,你还得把木材倒过来,在另一头锯。两头的锯缝一对接,一块木板就这样诞生了。你不必担心锯缝对接不上,“师傅”的精确性在任何时候都毋庸置疑。

这么一说三四年就过去了。想想也是,要成材,要做材料,没有耐心怎么行。

但是,“出料”之后的板材面临着一个潜在的威胁:变形或者开裂。所以,定型是要紧的。你得把板材捆好了,接着晾,一年,或者两年。如果省略了这个环节,悲剧将如期而至,好端端的木桶突然就能变成一把喷壶。

一棵高大的、茂密的树在我们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生命远走高飞,留下了亲切的物质,它叫木头。我喜欢木头,我喜欢木头的香,我喜欢木头平整、光滑的手感,我喜欢木头自由的、不可预测的花纹。我甚至还喜欢木头的垃圾,锯木屑和刨花。

锯是木工的基础,也可以说,是基础的基础。它严格执行事先的丈量,锯是意志,锯是逻辑,锯是美好的规划和预设。在一把锯子面前,木头只能按照人的意念各行其是。锯的本质是分,分的目的是合。所谓木匠,其实就是让木头分分合合,最终呈现出人所渴望的样子。

如果说,锯是木头内在的语法,那我只能说,刨就是关于木头的修辞。刨提升了木头,它让木头变得平整、光洁——这只是表象。刨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呈现了木头的本质和气韵。年轮,还有花纹,那是静态的波澜。每一块木头都是一棵树的日记和成长史,暗含了木头全部的秘密与隐私。相对于木头,刨子永远是一个伟大的传记作家,哗啦一下,又一下,一页,又一页。往事历历在目。曾经沧海。

我第一次拿起刨子的时候就能刨了。我喜欢刨这个动作,我喜欢看见刨花从我的刨子里翻滚而出,它的声音好听极了。一位老木匠看着我的动作,称赞说:“这小伙将来能做木匠。”是的,我是一个木匠,一直都是,我把大地上一棵又一棵树“打”成了屋里的器物。因为老木匠的赞扬,我来劲了,我在平平整整的木板上刨出了一个坑。

我想我该说一说关键的一点了。无论是锯还是刨,那都是年轻木匠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徒弟的事情。师傅一直坐着。他在凿。人们不太在意凿,我也是长大了之后才意识到凿的难度和含义的一凿什么呢?凿榫头。为了对接,榫头都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头公,凸出的那个部分;一头母,凹进去的那个部分。当所有的公榫头和所有的母榫头对接起来的时候,一件器物才算真的诞生了。器物结实不结实,器物牢靠不牢靠,只取决于一点,榫头是不是恰到好处。榫头的大小、深浅、曲直都是关键,它对木匠的手艺是一个直观的、残酷的考验。好的器物都有一个共同标志,所有的榫头,一公与一母,它们都匹配。是“天生”的一对和“地设”的一双,像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是榫头就必然有缝隙,这缝隙因为彼此的般配,严实了,反过来又天衣无缝。

我不知道算不算跑题,我想在这里说一说箍桶。从大的方面来说,箍桶也属于木匠活,但是,因为分工的细化,箍桶匠其实已经从木匠当中脱离开来了,成了一门独立的手艺。

箍桶匠上门的时候事先都要带上两只金属箍,一大,一小。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桶大多呈梯形,下面小,上面大。所以,一大一小的两个箍就必不可少了。

桶是圆的。说起圆,就不能不说圆周和直径的关系——周长是直径的3.141592倍。我估计大部分木匠都不知道这个具体的数字。他们只是从师傅那里得到了一个“模糊概念”:圆周是直径的3倍。知道这个并不难。

难在哪里呢?难就难在“好看”上。站立在桶底周边的木片必须等宽,简单地说,每一块木片都必须一样大,否则就太难看了——你如何让一样宽的木片连接起来之后正好等同于桶底的圆周呢?

没完呢。我已经说了,桶都是梯形的,所以说,周边的每一块木片也必须是梯形的,下面窄,上面宽。这一来更麻烦了,你不仅要保证桶的下底是一个小圆,还要保证桶的上底是一个大圆。

还没完呢。因为上下两个圆,每一片木片的两个侧面就必须是斜面。只有斜面的木片与木片才能够相互抵挡,相互挤压,产生出支撑的张力,要不然就全散了。

这个斜面的坡度是多少呢?

在数学面前,我相信这些问题是简单的,都可以“数据化”。但问题是,这是生活。哪一个箍桶匠会在研究了数学之后再去箍桶呢?说笑话了。他们也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数据化”。他们依仗的都是他们的经验,说得高级一点,他们所能仰仗的只能是他们的“模糊判断”。这里刨去一点点,那里再刨去一点点,最后,所有的模糊加在一起,却得到了一个无比牢靠的、无比精确的、不可思议的结果。一只精美绝伦的木桶产生了。这不科学。这仅仅是事实。一个普通的木匠跳过了美妙和复杂的思维,用他胡萝卜一样粗糙的手指直接抵达了科学的彼岸。

在今天,每一个城市都活跃着众多的装修队,这里头有一个规律,装修队的“包工头”大多都是木工。一个能锯、会刨、敢凿的人,他们对付这个世界的能力都差不到哪里去。我还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三十年前学木工的那帮年轻人,现在成“大款”的比较多。大款们多有钱了,但是“木匠”这门手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