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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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匠也是手艺人,他们的运气比木匠差远了。他们在露天工作,他们必须面对日晒、雨淋和风吹,和种庄稼也没什么两样。

比较下来,我看瓦匠们干活比较少,主要是他们的工作没有多大的观赏性,也脏,还要爬高。但你千万不要以为瓦匠的这一头就没什么可说的,可说的东西多着呢,比方说,瓦匠们所砌的墙。

我从小就有一个能力,看一眼房子就知道房主的家境。你也许觉得这很容易:土基墙就穷,砖头墙就富呗,这个还要说么?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我进一步追问,都是砖头墙,你还能看出来么?

砖头墙与砖头墙有很大的差异。最差的砖墙叫“单墙”,砖头是躺着的,墙的厚度就是一块砖头的宽度。“单墙”的好处是节省,却不结实。事实上,只要是“单墙”,房子的规模就有限了——“单墙”能承受多大的重量呢?在媒婆们说媒的时候,房子永远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它绕不过去的。房子象征着“男方”的价值,如果“男方”的房子是土基垒起来的,抱歉,媒婆一般就不上门了——你连买砖头的钱都拿不出来,你还娶什么老婆?笑话嘛。

“复墙”又可以分为两种,差一点的叫“鸽子窝”,它是双层的。墙的厚度不再是砖头的宽度,而是砖头的长度。但是,砖头并不平躺,而是立起来的。沿着墙的厚度,外层一块砖头,里层一块砖头。俯视过去,墙的中间是空心的,像“口”字,形象一点说,鸽子在中间都可以做窝,所以叫“鸽子窝”。“鸽子窝”依然是简易墙,它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主人有能力买砖头,但不可铺张,必须例行节约。

真正的、理直气壮的瓦房选用的是“57墙”。“57墙”很厚,它的厚度等同于一块砖头的长度再加上一块砖头的厚度,需要郑重指出的是,砖头一律平躺。“57墙”实实在在。不难想象,因为砖头之间的参差关系,在一些局部,它的俯视效果很像阿拉伯数字的“5”,到了另一个局部,也像阿拉伯数字的“7”。“57墙”这个说法就是这么来的。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浪费。“57墙”在村子里并不常见,谁有那么多的钱买那么多的砖头呢?即使有,谁又会那么烧包呢?1975年,我们一家迁徙到了中堡镇,一到中堡我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政府机关的瓦房子全部是“57墙”。我很高兴,有“57墙”在,我们的政府可安全了。

如果房子比较讲究,墙砌好了之后有两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第一,勾缝。这里的缝指的是砖头与砖头之间的缝隙,如果用水泥在缝里头勾一下,砖头与砖头之间的黏结将会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墙的强度会加倍地增长。不过,在我看来,勾缝的作用可以使墙面更美,因为缝隙的凸显,砖头会呈现出一种参差的齐整,很漂亮的。不过,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整个中国都是暴躁的、气喘吁吁的。这种暴躁和气喘吁吁会使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种暴躁的、气喘吁吁的痕迹。墙是这样,墙的缝隙也是这样——对比一下老建筑,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老建筑的墙缝甚至塞不进一只铜板,“文革”时期的墙面呢?能放进一只指头。更为糟糕的是,那些缝隙并不平整,它们歪歪扭扭,我对这种歪歪扭扭深恶痛绝。

为什么我要对这种歪歪扭扭深恶痛绝呢?1976年,我十二岁。那一年的中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在中堡镇,十二岁的少年得到了一个光荣的使命,用绛红色的涂料书写大幅标语。是美术字。美术字最讲究横平竖直。因为字体太大了,比我的个头还大,我根本无法判断笔的走势,我站在脚手架上,一筹莫展。但我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好办法——利用墙缝走笔。这一来果然容易了。我搭好字架子,然后,我的伙伴们往架子里填涂料。那是我这一辈子写过的最大的字。但是,很不幸,因为墙缝的关系,我的笔画有起伏,它使我的美术字打了很大的折扣——那些墙是靠不住的,即使是写标语都靠不住。

第二道工序在室内,那就是粉墙。和木工里的刨一样,粉的目的是为了让平面更平整。不同的是,刨是去掉凸出的部分,属于雕,粉则是用泥灰补平洼陷的部分,属于塑。我对粉过的墙面极度地热爱,它们平整,洁白,看上去特别地高级。我一看到平整光洁的墙面就想在上面写点什么,这和我的成长有关,我最早的书写就是用铁钉子在大地上完成的。把字写在墙上,这样的冲动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